忙了一阵,天黑了下来,城外厮杀声终于散去,镇西将士退入城中。
原本阇耆国战士可以日夜作战、攻克云中城,但钦罕王像是猫抓到老鼠一般,非要好好逗弄,最后再来致命一击,好让冯辟疆心甘情愿与她成婚!
唐月柔回到城里,听说冯辟疆受伤了,就瞒着阿依木,提着一颗心跑去看他。
昏暗的烛光里,他闭目昏迷着,脸上、颈上都带了伤,因为穿了鲛人战衣,身上刀枪不入,所以颈上的伤尤其严重。
悲痛袭来,她垂下泪,亲自为他擦去血污,又看着大夫为他上了药。
阿师那和菩提摩沉着脸过来,要给他更衣擦洗。
唐月柔默默退了出去。
一连几天,他始终昏迷不醒。
作战时尚且能忘记一切奋勇杀敌,然而昏迷时思维却异常清醒,被冯昊去世的悲痛缠绕着,像是在大海里一沉到底,明明记挂着云中城的安危,可是他实在太疲惫,怎么也无法醒来。
冯昊对他的意义太过重大,他是父亲,亦是师长,对冯辟疆的关爱教诲胜过他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一辈子都守着他身世的秘密,冯辟疆隐隐明白过来,义父是在保护自己。
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可是因为有了义父一家,他才有亲情牵挂。现在义父走了,不是死于战场,而是被他背后的人暗害,这个事实几乎将他击垮。
他恨那个在背后放暗箭的人,可是更恨举国来袭的钦罕王!
他要为义父报仇!
唐月柔每天里外奔波。白天在城外的作战声中运送物资,一边提心吊胆害怕阇耆将士攻进来,一边还要留精力盯着魏仪;晚上就去看冯辟疆,有时候会带上阿依木,她见他昏迷着,就只能强忍眼泪。
这天她看他的胡子太长,就带了刀来要替他刮。
没想到他已经转醒,在菩提摩和阿师那的帮助下进了食,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布防图。
亲兵们看见她,就静悄悄退了出去。
唐月柔在他床前坐下,轻声道:“这么暗的光,也敢看蚂蚁大小的字,小心看坏了眼睛。”
冯辟疆无暇抬头,深吸一口气答她:“我不想这里被攻破。那天是我低估了阇耆国的实力,如果我答应了钦罕王,可能义父就不会死,后面也不会有那么多伤亡……”
他说着,皱起眉头,右手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唐月柔怕他痛,轻轻将他的手指舒展开,低头柔声道:“百姓们很愿意和你们一起坚守这里,所以我想,战士们也是愿意跟随你迎敌的。退一步说,就算你答应了钦罕王,她的部下就会退兵么?这一回退兵了,以阇耆国这么多年来不断骚扰大祁边境,他们真能做到以后再也不来犯么?你选择战,没有错,换作任何人都不会在这次委曲求全。”
他看着她,对她又是钦佩,又是喜爱,多天来的沉痛终于化解了一些,最后说道:“嗯。”
唐月柔看出他不再消极,自己心中便明快了大半,浅浅笑道:“来,我给你收拾收拾,看上去精神些,压一压阇耆国的气焰!”
冯辟疆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在气势上压制对方!
唐月柔便笑着在他面前亮出小刀。
冯辟疆有些慌:“这是……干什么?”
“给你刮胡子。”
“我……你……你有没有练过?”他紧张地说道。
自己如此骁勇善战又英俊不凡,要是死在心上人给自己刮胡子的刀下,简直是暴殄天物!
唐月柔看着他略带惊恐的眼神,一时间忘却了连日来的沉痛,沉浸在短暂的轻快中,笑着晃了晃小刀,答他:“放心,这几天我给阿戌、金奴和父亲都刮过胡子,没出过差错。”
冯辟疆双眼紧紧盯着刀子,几乎要变成斗鸡眼。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感叹:“他们心真大,居然敢让你刮。”
她笑容更盛:“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练过了啊,我的手艺真的很不错呢!”
“你还给谁刮过?庄中月?魏仪?”他心里有些酸溜溜。
“不是,我在自己腿上刮的……那个……我腿毛多……够我练好多天……”唐月柔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
“腿、腿毛?”冯辟疆不可思议、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她的小腿上,难以想象这么一个娇弱弱的女子,怎么会满腿是又黑又卷的腿毛?
她正跪在自己身边,他伸手就撩起她宽大的胡服裤子。
露出来白皙如玉、光滑匀称的一截小腿,根本不像会长腿毛的样子,才知道被她骗了。
他握住她的腿,太凉了,就掀起被子披在她身上。
被窝里热浪袭来,棉被厚重,唐月柔被压得矮了一截,说着“我不冷”,就抬头看他,水汪汪一双大眼睛显得极无辜。
他抱着她在自己腿上坐了,双手往后一撑,就扬起下巴看她,干脆利落地说:“来吧。”
“什、什么?”唐月柔被他充满男子气概的几个动作迷得找不着北,红着脸就问。
“刮胡子,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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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个日夜后,云中城附近的各州陆续有小股军队来支援,战局好不容易稳定了下来。
然而阇耆国以西一些纷争不断的小国忽然联起手,浩浩荡荡挥师来给阇耆国助阵,他们也想将大祁土地分一杯羹。如果袖手旁观,只会唇亡齿寒。
唐月柔听见这个消息时,手一抖,记录着每日粮食进出的卷子落在了地上。
这些天她无心装扮,此时只穿了素色的立领冬衣,牢牢衬住她雪白的脸,长发盘成螺髻,不施粉黛,憔悴又艳丽。
明华捡起卷子递给她。
她怔怔接过了,听着城外的厮杀声,想要听出冯辟疆的声音。
魏仪终于忍不住了,提议道:“云姑娘,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百姓们都已经跑得差不多了,你不需要留在这里安抚民心了。”
唐月柔深深看他一眼。自己留在这里,多少能让魏仪有所顾忌、不敢通敌;若是离开了,不知道他会用什么诡计,让镇西将士全军覆没也不是不可能!
想起上一世魏家的无情,她心中一阵恶寒,嘴上坚定说道:“我就是要和云中城共生死。世子是觉得云中城一定会破么?”
魏仪几乎要气翻过去,总算明白在她心中,冯辟疆和自己有着云泥之别!
然而在此时此地,要除掉那个人,简直是太容易了!
庄中月在一旁安慰道:“庄某已经传递书信给武林十六派,令他们召集人马前来援助。”
唐月柔忙向他道谢,却并不报太大希望,江湖中人不服庄中月的统领,愿意来援的人数一定有限。
三人各自忙开。
庄中月受冯辟疆所托,准备去和薛城主再次确认城内布防。
魏仪追了上来,质问庄中月:“庄阁主,家父曾对我提起你,他说你与唐征有不共戴天之仇。现在你却帮着镇守云中城,让我不禁怀疑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庄中月的盲眼看向魏仪,他不疾不徐说道:“庄某就算要向唐征寻仇,也不会拿百姓的性命铺路。”
魏仪迎上他冷淡的目光,咬牙道:“你要知道唐征虽然昏庸,但他的实力还是不容小觑,只有从边疆慢慢蚕食他的力量,我们的胜算才更大!”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与庄某无关。”庄中月忽然笑了起来,“云姑娘说要留在这里,我就会专心守好云中城。”
魏仪气结,唐月柔已经成了自己的死穴,所以自己竟无法反驳庄中月的话。
庄中月在严文、严武的搀扶下缓缓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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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上,大祁将士就要被包围时,阇耆国阵中一片哗然。
是冯辟疆留在阇耆国都的两万大军绕了远路回来了,押来了阇耆国贵族和将领们的家属,齐齐在城墙上排开。
阇耆国阵中沸腾起来。
不少将领怒吼:“冯辟疆,那天我们放了你,现在你却用更龌龊的手段对付我们!你好不要脸!”
冯辟疆力战了几个时辰,已经累到虚脱,一手勒住缰绳,一手将长槊柱在地上,让胡人士兵喊话。
“你们偷袭镇西大营,是你们不义在先!为了攻打云中城,你们国主连自己的亲人都能放弃,你们在她眼中又算得上什么?!如果你们现在就退兵,我们这就把他们放了!”
钦罕王在阵中冷笑:“想要你们的亲人活命,就给我杀上去!他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阇耆国将士如狼似虎地冲向冯辟疆,也有人犹豫不决,立即被钦罕王下令斩杀在阵前。
城墙上押着人质的士兵们反而不知所措起来,正要将他们押下去,他们却喊起了话。
“姐姐,踏破云中城,把祁国收入你的囊中吧!”第一个喊话的是钦罕王的妹妹,她高鼻深目、卷发褐肤,也有着惊人的美貌,喊完话就挣脱了士兵,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其他人质也骚乱起来,被镇西士兵们拉住了,有的当即咬舌自尽。
阇耆国全军轰然,怒火被点起。
“好!踏破云中城,收下祁国!”钦罕王昂首高呼,碧色眼睛盯着冯辟疆,拍马就杀过来,五名将领紧紧跟着。
几十万愤怒的士兵化作滔天浪潮,拍打向精疲力竭的大祁将士。
“退回城中!”冯辟疆想要高声下令,却发现自己力气尽失。
而身边将士们也有气无力,迎上了敌军,任由他们砍杀。
“阿达西,小心!”菩提摩扑了过来,两人堪堪躲过一把弯刀,摔落在马下。
马蹄轰然,冯辟疆和几名亲兵被重重包围住。
冯辟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却死死撑着,不想让敌人看见破绽,只要他不倒下,阇耆国将领终究不敢妄动。
但钦罕王杀了过来,无数刀锋对准了冯辟疆。
阿师那和菩提摩等人拼死血战,亲兵一个接一个被杀,冯辟疆却连武器都没法提起来。
生死关头,一袭白衣从城墙上掠了下来。
庄中月前来救急,长剑过处,血花四溅,他身上一尘不染。
阇耆国将士已被冯辟疆拖累得不行,此时轻易就被庄中月击败,钦罕王也堪堪退了开去。
庄中月扶起冯辟疆,就要往外杀去。
“你走错方向了……”冯辟疆迷迷糊糊提醒他,还不忘损他一句,“你是要害死我啊?”
“哦……”庄中月在亲兵们的保护下往云中城冲去,抽空回敬他,“你重得和猪一样,你才要害死我吧?”
阿师那瞪庄中月一眼,在心底暗骂:你才和猪一样,你全家都和猪一样!居然敢用猪来骂人!
终于杀回城中,这一战大祁惨败,死伤无数。
唐月柔急匆匆去看冯辟疆。
庄中月对她说道:“他中毒了,许多将士也中了毒,力气尽失。”
菩提摩在一边挠头道:“为什么我和阿师那没事?”
唐月柔沉默片刻,说道:“投毒的人很聪明,没有通过我们的饮食投毒,否则所有人都不能幸免,因为我们和将士们的饭都是一处烧出来的。”
庄中月提醒她:“那就是通过饮食之外,将士们才用得上的东西投毒。”
唐月柔恍然大悟:“是伤药!辟疆受过伤,阿师那和菩提摩之前没有受伤,没有接触过伤药!”
“到底是哪个该死的要害我们!”阿师那低低地怒吼一声。
是魏仪!唐月柔心中震怒,云中城大多数人都聚集在了一起,有人想要对大军做手脚,或者私通外敌已是不可能,但是魏仪赶在她之前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这样想着,她让符鹤去追查那批伤药的来源,再派人盯紧提供伤药的店家,来个守株待兔!
又命鲍管家悄悄去别处采买新的伤药。
符鹤离去后,她怒火难平,几次忍不住想要派人暗杀魏仪。
庄中月察觉到她的愤怒,忽然开口:“云姑娘不要冲动,等拿到确凿证据再行动也不迟。现在冒然出击,只怕千里之外的某处会有剧变。”
“这么说来,庄公子也猜到了谁是云中城的内奸?”唐月柔看着他,几度犹豫,最终没能把“请帮我杀了魏仪”的请求说出口。
庄中月有他的考虑,他如果觉得应当杀,早就动手了;而自己也不得不顾虑帝都的安定。
庄中月气定神闲地回她:“没有拿到证据之前,我们的想法都只是猜测。那个内奸牵涉到冯昊大将军的死,希望云姑娘不要轻易泄露自己的想法,否则冯将军很有可能会在冲动之下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来。”
唐月柔深深地看了昏迷的冯辟疆一眼,认真地对庄中月点点头。
她紧紧握住双手才能勉强压下脸上的怒意,骨节捏得发白,心中冷冷笑开——
魏仪,你几次三番要毁我大祁社稷,害死了冯大将军,又要害辟疆,魏家迟早要付出代价!
她见庄中月这一战后面色很不好,连忙对他道谢。
庄中月只是淡淡说道:“应该的。”
传达危急的战鼓声响了起来,冯辟疆一倒下,宾州四万大军加上镇西大营的残兵,终究要扛不住了。
“小姐,小姐!”金奴大汗淋漓地跑来。
秀华瞪他:“你来就没好事情!现在是什么时候,就是天塌下来了,你对小姐说也没用啊!”
金奴擦了汗,笑着高声说:“帝都来了一支大军!”
唐月柔、庄中月等人都为之一振。
飘零的大雪中,他们骑马赶到东城门,看见茫茫大漠里,果然有一支军队沿着难里驮河迤逦而来。
兵甲锃亮,军纪肃然,领头的将领英姿勃发,看不清相貌,只看见军旗上飘扬着一个“韩”字。
娇娇在唐月柔耳边低语,唐月柔终于舒心地笑了。
来人是神策军将领韩江,坚韧善战,是冀王的左膀右臂。
父皇派了他来,说明他对云中城之重视,也表明了他对冀王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