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两辈子的转折点都是在那座气派的宅子里发生的。
再次和夏初霁来到这个地方,紫藤也十分感慨,叹了口气说:“一晃都四年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一整天里发生的事情。”
那天一大早,夏初霁看到了谢熙刊登在报纸上的离婚声明,随后,苏承律的军队进城占了王府,再之后,夏初霁药倒了苏承律,去了不列颠。
如今,安平王府已经改叫“苏公馆”四年了。
主人换了一拨,这座宅子从外面看起来却没什么变化,在换乱的年代里静观变迁。
苏公馆外有两个卫兵在站岗,站得笔挺。
“干什么的?”
夏初霁说:“我叫夏初霁,是来找大公子的,劳烦通报一声。”
她原本担心卫兵不去通报,还想再说几句。
谁知两个卫兵打量了她几眼,其中一个说了声“稍等”就进去通报了。
苏公馆外的卫兵都是这么好说话的吗?谁找苏承律都不多问两句就进去通报?
夏初霁不知道的是,只要是在苏承律身边超过四年的,都对她的名字如雷贯耳。
这两个卫兵跟了苏承律五年。
他们深刻地记得四年前他们大公子是怎么找人的,后来一段时间,“夏初霁”这三个字在大公子面前是不可说的,有时候就连说个“夏”字都要挨大公子教训。
卫兵来通报的时候,苏承律正在书房中处理事务。
原来偌大的安平王府被他划分成了两块,起居和办公都在这里。
副官听了卫兵的通报进来的时候,苏承律刚刚打完一个电话,松了松领口在书桌后来回走动,骂了句脏话:“学部那群人又跟老头子告状了。老头子又把我骂了一顿。”
见到副官进来,他没好气地问:“怎么了?”
“大公子,那位夏小姐来了,说是要见您。”
苏承律皱了皱眉:“哪位夏小姐?”
“就是夏初霁夏小姐。”
苏承律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变化:“她?”
在苏公馆外等了没多久,夏初霁和紫藤就被人请进了见客的地方。这里虽然从外面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是换了块牌匾,但是里面却变了不少,多了些现下流行的东西,比如西洋摇摆钟、沙发等。
没等几分钟,她就听到了厚重有力的脚步声。
那是军靴踩在青石板地面上的声音,她下意识心头一紧。
苏承律一过来就看到了那端坐的身影。
“你腿好了?”
夏初霁站起身看向苏承律,心中惊讶。他怎么知道她的腿疼过?
不等她深究,苏承律一边迈着闲散的步子走近,一边用那惯有的公子哥的腔调问:“夏小姐怎么突然到访?”
她可是对他避之不及的。
他走到她面前几步处停下脚步,冬日里午后的太阳从他背后的门外照进来,投下的阴影落在她身上。
总觉得大公子要对她家小姐不利,旁边的紫藤很着急。
这种被笼罩的感觉让夏初霁觉得很有压迫感,不由地后退,可她背后就是椅子,退无可退,只能垂下头:“大公子还记得要答应我一件事吗?”
苏承律勾唇轻笑:“当然记得。原来夏小姐大过年的是来上门要债的。”
刚好这时候外面有一阵冷风吹进来,他想起赵处长电话里说的,她的腿不能受寒。
倒是金贵得不行。
他往旁边挪了一步,站到风口。
外面吹进来的风结结实实地被苏承律高大的身体挡住了。
夏初霁只注意到他往旁边退了一步后,那股侵略和压迫的气息终于没那么明显了,松了口气,却没有注意到其他。她的目光在从外面飘进来的枯叶上停了停,随即大概说明了要苏承律帮忙做的事。
谢熙的谢公馆是三年前买的,坐落在一片僻静却又繁华的地段,周围都是小洋楼。
马上就到除夕了,平城的街上到处都洋溢着过年的味道,十分热闹,就连这一片在普通人眼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平城上流人物住的小洋楼外,也可见过年的氛围。
此时,谢熙和金清曼正在书房里写春联。
书桌上铺满了红纸,十分喜气。
谢熙写得一手好字,金清曼的文采又是平城有名的,过年的春联自然要他们自己想、自己写。不仅自己家的要写,还要送给亲朋好友。
“先生、太太,那位夏小姐来了。”
金清曼因为被打扰了写春联的兴致,脸上浅浅的笑容消失。
谢熙眉头一皱:“她来干什么?我下去看看。”
夏初霁进了谢公馆看见谢熙和金清曼二人,也不与他们寒暄,直接道明来意:“谢先生,到年底了,我来要我的嫁妆。”
谢熙的态度冷硬:“你的嫁妆不是给你了吗?”
果然忘性很大。
夏初霁也不生气,温婉地笑着说:“你只还了部分,还有一部分没还。我带了我那时在《平城早报》上刊登的声明和嫁妆单子,你要看看吗?”
谢熙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心虚的表情,随后说:“该给你的都给你了,别的已经没了。”
没还的基本上是已经被花掉了的。
要也没有。
这时,金清曼开口劝诫说:“夏女士,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斤斤计较,捏着过去的事不放?”
夏初霁气笑了:“金女士到底是个才女,扭曲事实的本事可真大。”
来要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成了“斤斤计较”、“捏着过去的事情不放”?
“剩下那些都被谢先生花掉还不上了吗?”夏初霁打量着四周,微微一笑,“没关系,就拿这座小洋楼抵吧。”
谢熙和金清曼都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想法,面上一惊。
“你胡说什么!这是我的房子,是谢公馆!”谢熙的声音里带着怒意。
夏初霁语气不变,声音沉静地说:“谢先生欠我的嫁妆值繁华地段的三层小洋楼还不止。你这座只有二层,就算拿家具抵,还是少了不少。剩下的就算了吧,以免金女士说我斤斤计较。”
“什么?要拿房子抵?”从楼上走下来的是听到动静的金清曼的父母。
谢熙立即安抚她的岳父岳母说:“没有这回事。“
随后,他又看向夏初霁,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恨意。大过年的上门来找事,再加上留城那一巴掌,所有的愤怒汇集到了一起,他说:“夏初霁,你要是再在这里闹事,不要怪我对你一个女人不客气。”
他们一家五口,夏初霁只有一个人,势单力薄。
谢熙找回了些自信,高傲地昂着头,冷笑说:“这里是谢公馆,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这个女人破坏了你们婚礼,现在又来闹,不能放过她!”金清曼的母亲说。
“哦?是吗?”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随后,苏承律不顾门口下人的阻拦,强势地推开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大、大公子怎么来了?”金清曼的父亲惊讶地问。
剩下四人也很惊讶。
“我听说有人欠债不还。年底了债不好要,平城是我的地界,我当然要管管。”苏承律的目光在客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夏初霁身上。
金清曼的名字他是听过的,传闻又有才华又漂亮,可是跟眼前这位比起来显得有些寡淡,而且少了优雅富贵的气质。
他刚刚在门外听了个大概。
她看似温婉、甚至有些旧式女人的低眉顺眼,但骨子里硬得狠,心也硬得狠。
大过年上门讨债,明显就是不想让谢熙一家好好过这个年。这不留情面、做事做绝的行事作风倒是跟他很像。
想起自己当年就被她表面的样子骗得裤子都没了,苏承律就恨得牙痒痒。但看她对付别人,他又觉得她一边摆着端庄温婉、一边手段厉害的样子很对自己胃口。
苏承律的话让谢熙一家脸色微变。
他明摆着就是夏初霁请来的。
谢熙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几次,心中冷笑原来夏初霁是攀上了苏承律才这么有底气的,顿时更加不屑,同时还有一种十分复杂的感觉。
他不要了女人居然攀上了高枝。
可是忌惮苏承律的行事作风,那些话他不敢说。
金清曼开口:“大公子误会了。夏女士的嫁妆我们肯定是要还的,只是现在手头有些紧,又临近过年没办法筹钱。不如等到年后?”
她这副知书达理、端着文人气质的样子要是让那些仰慕者看见,怕是又会出现许多赞美的文章了。
苏承律看向要债的夏初霁。
“不行。”夏初霁拒绝得很干脆,“我的嫁妆没了,就用这座小洋楼抵,现成的,你们搬出去就好。明天就是二十八了,二十八中午我来拿钥匙,之后也不耽误你们过年。”
苏承律像是站累了,大摇大摆地在沙发上坐下,两条修长的腿毫无顾忌地架到了茶几上,漫不经心地问:“听见了吗?”
谢熙隐忍的愤怒喷薄而出:“苏承律,你不要太过分!”
“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我说话?”苏承律眯起眼睛看向他,“平城是我的地盘,发生的事都归我管。”
谢熙噤声。
见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夏初霁顿时觉得对付他这样的无耻之徒,就得苏承律这种不讲道理的纨绔子弟才行。
“明天中午你们要是不搬走,我让我手底下的兵来替你们搬。”说完,苏承律也不去看他们的表情,站起来朝夏初霁做了个“请”的手势,“夏小姐,请。”
这十分绅士的动作在他做起来,还是透着纨绔的味道。
在谢熙他们怨恨的目光下,夏初霁挺直脊背,迈着沉稳又淑女的步子离开。
在店里等了很久的紫藤见夏初霁回来,才松了口气。原先她是要陪着夏初霁去谢公馆的,可是那位大公子说车坐不下,让她回去。
“小姐,你没事吧?”
夏初霁好笑地说:“我能有什么事?别担心。我不在平城,等拿到谢熙的小洋楼后,还得麻烦你过完年找人去换锁。”
紫藤惊喜地问:“谢熙愿意把小洋楼抵给你了?”
夏初霁回想起在谢公馆的情景,微微勾唇:“他不愿意也得愿意。”
腊月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
距离除夕还有两天,家家户户都在喜庆地准备着过年。
这日一大早,谢熙一家就在低沉的氛围中忙着搬离谢公馆。
第30章 躁得很
谢熙一家是注定没办法好好过这个年的。
大家都在准备过年的时候要重新找个房子很难,只能先搬回金清曼原来的家里。环境跟小洋楼是没办法比的。
有这个二层的小洋楼, 剩下的开销不算大, 谢熙原本过得还算富足。现在让他再拿出钱买个小洋楼,他是怎么也拿不出来的。
“那些都是我的书!轻一些!”他一边十分文人气地指挥着雇来搬家的人, 一边看向停在一旁的黑色轿车。
轿车外站了两个身姿挺拔高大的军人,目光如鹰隼般看着他们搬家。这两个兵是苏承律派来“帮忙”的。
而车里……
谢熙隔着车窗玻璃看着那个端坐着的女人, 愤恨不已。
夏初霁察觉到谢熙的目光, 转头看向他,眼中平静,毫无波澜。
他已经安逸、风光了四年了, 该结束了。
搬完家后, 谢熙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谢公馆, 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钥匙交了出来。
谢熙一家走后, 其中一个兵问:“夏小姐, 接下来去哪?”
今天苏承律有事务要处理, 抽不开身,派了身边两个手下过来。
这两个兵看上去年纪都不大, 但到底是军队出来的, 坐着和站着的时候都很挺拔,一身正气的样子看上去比苏承律讨喜多了。也不知道他这么不着调的纨绔子弟是怎么带出这么端正的手下的。
夏初霁对他们很客气:“麻烦送我回旗袍店吧。”
回到旗袍店, 夏初霁把钥匙交给紫藤保管,吃完午饭后便匆匆回留城了。
另一边,苏公馆内。
苏承律在书房中处理了一上午的公务和文件,直到现在才有时间出来透口气。
他站在书房外的走廊下, 舒展了一下身体。
寒冬腊月,他穿的很少,一件军大衣是敞着的,里面一件灰绿色的军装衬衫。厚重严肃的军装掩不住他骨子里公子哥的腔调,但是因为他身材高大,无论是手臂、腿还是其他地方的线条都彰显着力量,这身军装又很适合他。照进院子里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描摹着他五官的轮廓,他的短发在额前留下了有层次的阴影。
刚好这时候派去陪夏初霁拿钥匙的两个兵回来复命了,他问:“怎么样?”低沉的语调懒洋洋的。
“很顺利,夏小姐已经拿到钥匙了。”
苏承律点了点头:“她人呢?现在回旗袍店了?”
“夏小姐说吃完午饭就要回留城了,这时候应该已经走了。”
“走了?”还真是快,每回都是这么来去匆匆,生怕别人知道一样。
苏承律皱了皱眉,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空空的,又像是有只猫爪子在挠。
躁得很。
夏初霁回到夏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夏显听说她回来后,把她叫过去,似是对她这么晚回来有些不满,问:“怎么二十八才回来?”
“外祖父的身体不好,我有些担心,就多留了两天。”
这次要房子的事情没有登报弄得轰轰烈烈,大约是不会传到留城的,夏初霁也不打算说,免得她父亲又觉得她不安分守己了。
这个理由还算合情合理,夏显点了点头,没有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