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照林道:“吴伯,你们不作证伸冤,回到镇子上,桑田就不是你们的了,你们日后靠啥过活?”
吴叟叹了一声:“这我们已想过了,翠微镇上下统共就这么百来口人,都说人挪死,树挪活,实在过不下去,大不了不在镇上呆了,举家迁去别处。”
苏晋将吴叟请到屋内,为他斟了盏茶,温声问:“吴伯,你们不上京,可是担心被苏某的身份所累?”
吴叟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没说出口。
“若是因为这个,您大可以放心。”苏晋接着道,“苏某随你们一同上京,说到底也是为指证翠微镇的桑田案。至于苏某究竟是谁,是否有官职在身,日后又会受何处置,这些都与你们无关,你们绝不会受此牵连。”
“你们的案子,如今已由都察院接手。苏某曾在都察院任职,深知院中任何一人,上至左都御史,下至九品巡城,在对待涉及百姓的案件时,皆是以民为先,公允正直的。只要你们肯上京作证,都察院定能将桑田还予镇民。”
吴叟握着茶盏,沉默良久:“苏大人品性出众,您的话,草民无半点不信,但草民人微言轻,不知大人……不知大人可否为镇上的人写一份担保证词,就说——无论发生什么,咱们镇上的人罪不至死。”
苏晋听了这话,以为他是怕受晋安帝失踪牵连,是故才有此言,提笔写了数行,方觉不对。
什么叫罪不至死?
他们犯什么“罪”了?
苏晋将笔搁下:“吴伯,你们方才,出什么事了么?”
吴叟仍握着茶盏,半晌,吃了一口:“咱们平头百姓的,能出什么事。”
苏晋见他不愿说,越发担忧起来,翠微镇上,晁清与自己最为相熟,吴伯既然要请自己帮忙,为何不让云笙同来?
还是……他们瞒着晁清?
毕竟瞒着晁清,就能瞒着她苏时雨。
苏晋又想起昨日在剑门山,姚有材与翠微镇一众镇民的冲突,再不迟疑,当即就往隔壁院落而去,还没跨出门槛,就听外间一阵吵吵嚷嚷。
一名武卫迎上来:“苏大人,平川县的姚县令死了,外头正拿人,乱得很,您若无事,莫要出院子了。”
苏晋一愣:“姚有材死了?怎么死的?”
武卫道:“午过就死了,刚才才发现,是翠微镇的人干的,眼下全都逃了,脖子上一圈紫痕,舌头都吐出来了,应该是被勒死的。”
苏晋乍一听,觉得可笑,这是在官府重地,翠微镇民有十余之众,午过到现在已过去两个时辰,怎么会这么轻易地让人逃了?
然而,还没待她细想,外头又传来呼喝之声,像是谁在整兵。
苏晋眉头一蹙:“怎么回事?”
武卫道:“方才马大人得知此事,去问舒大人的意思,舒大人说,姚县令好歹是朝廷命官,就这么被人勒死在官衙,有损天子圣颜,令马大人即刻召集官差,封锁锦州府大小街道,立刻将在逃的十余翠微镇民通通缉拿归案。外头这声音,大约是马大人要带上官差出街拿人了吧。”
苏晋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所谓的马大人是谁。
当即斥道:“你们这个布政使,他没脑子是吗!”
永济帝收复安南,眼下的锦州城,到处都是奔走相庆的百姓。。
倘若马录这时候带兵封锁街道,抓捕翠微镇民,不肖一时半刻,此事便会传得沸沸扬扬。
到那时,翠微镇的镇民能否保住命还另说,关键是,这事是屯田制引起的,若因屯田制的矛盾,发生民杀官的惨案,那么柳昀给她看的那封密函上,四十七桩官欺民的案子再难以昭雪,更有甚者,这桩事若被有心人利用,无限扩大,只怕这三年来辛苦实行的新政都要就此停搁。
而事实上,姚有材究竟因何而死还另当别论,这种大案,最忌讳审都没审,外间已谣言四起。
苏晋想到此,唤了声:“照林!”当即往府外追去。
可她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问那名武卫:“你方才说,那个叫马录的布政使,是听了舒闻岚舒大人的意思,才带官差上街拿人的?”
武卫应道:“是,当时卑职也在场,此事绝不会有假。”
苏晋眸色沉了下来,对覃照林道:“照林,你留下,守着吴叟,绝不能让他被舒闻岚的人带走。”
苏晋刚出府衙正门,险些与一名身着墨色袍服的人撞得满怀。
柳朝明刚下马车,见苏晋不管不顾撞上来,伸手将她一扶,问:“可是翠微镇的人出事了?”
苏晋退后一步,粗略打了个揖致歉,当下也顾不上礼数,应道:“是,姚有材死了,府衙里的武卫说是翠微镇的镇民做的,布政使马录听了舒闻岚的建议,带了官差上街拿人,我正赶着去拦。”
柳朝明听了这话,眉心微蹙。
片刻,他的目色沉下来,淡淡道:“不必了,你拦不住。”
然后对身后的人道,“李茕,你去寻韦姜,让他带锦衣卫随本官去拦。”
然而李茕一听这话,立即道:“大人不可!” 又道,“大人,您妄动了锦衣卫,陛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不予计较,可如今陛下已至锦州府,您若当着他的面动亲军,那事态就不一样了。您若带着锦衣卫去拦舒大人,这府衙上下的布政使,官差,都可作为证人指证您,到那时,陛下就是想放您一马都难。”
“大人您看不出来么?这是舒大人给您设下的陷阱。”
柳朝明却道:“不必多说,只管去寻韦姜便是,限他一刻之内整好亲军,本官在巷口等他。”
他抬步刚欲走,苏晋却抬手一拦:“大人,不如由时雨带着锦衣卫去吧,时雨本就有罪在身,不怕多添一条。”
柳朝明问:“你不想要命了?”
又道:“在蜀的锦衣卫不多,如今在府衙内的只有区区二十名,马录的官差有百余之众,除非见血,根本拦不住。”
换言之,只有他带着锦衣卫去,称了舒闻岚的心意,舒闻岚才会让马录把官差撤了。
苏晋抿唇蹙眉,心思急转。
柳朝明又抬步要走,她也随之退后一步,仍举手拦在他跟前:“大人再等等,容时雨再想想法子。”
柳朝明看向她:“你知道你此刻为何一筹莫展么?”
苏晋一愣。
可柳朝明却没予她答案,抬手将她拦在身前的手压下,轻声说了句:“我不会有事。”
第247章 二四七章
出府衙往南走要经过一条宽巷, 马录率着官差还没走出巷口, 就听身后传来橐橐马蹄之声。
他回头一望, 只见二十匹快马疾奔而来,马上的人身穿飞鱼服, 腰别绣春刀,为首一人正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韦姜。
韦姜勒马行至众人之前, 沉着脸道了一句:“布政使留步。”
马录见是亲军卫, 以为是传圣上亲旨,正欲下马参拜,不想一旁的舒闻岚抬手一拦,笑道:“怪了,本官记得陛下这一整日都在营地,不曾命人传圣旨来府衙, 韦大人这是接了谁的密令, 私自拦阻官差办案?”
韦姜不答,只别过脸,看了身后的统领一眼。
统领得令, 与其余十八名锦衣卫一齐列成两行,在巷口排开。
须臾, 巷末又传来马蹄声,一辆方顶墨身的马车在众人前停稳, 柳朝明下了马车, 扫了舒闻岚一眼:“审案拿人是三法司的事, 舒侍郎是礼部侍郎做腻了, 想去刑部当差?”
马录方才拜韦姜没拜成,这会儿见首辅大人竟也至此,忙不迭带着身后几名官差下马参拜。
舒闻岚没跟着拜,只眼盯着马车,直到瞧见苏晋与李茕一齐从上头下来,才续道:“去刑部不敢当,舒某有自知之明,怎敢在柳大人苏大人两位当世数一数二的执法大臣面前班门弄斧?不过——”
他又是一笑,“而今陛下在蜀中,蜀地却发生民杀官的惨案,这是对陛下的大不敬,舒某身为钦差,只不过提点布政使一句尽快捉拿要犯归案,这是对陛下尽忠,算不得逾矩。倒是柳大人,什么时候,上十二亲军卫不听命陛下,而要听您摄政大人的号令了?”
他这话夹枪带棒,字里行间非但指明了柳昀私动锦衣卫的事实,还暗说他身为执法大臣,逾矩行事,触犯天颜,罪加一等。
柳朝明懒得与他费口舌,只道:“韦姜,将这里的官差全都请回衙门,在案情未查清之前,任何人不得擅动。”
韦姜拱手领命:“是!”
李茕道:“马大人,你可听清楚了?平川县县令姚有材的死因尚未查清,你无证据在手,就要带着这许多人上街拿人,若惊扰了陛下,惊扰了百姓怎么办?再者说,姚有材事渉翠微镇的桑田案,他的死因,必与此案相关,桑田案早已由我都察院接手,日后怎么处置,我都察院自会秉公办理。你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上街拿人,是不知道柳大人与翟大人俱在锦州府吗?还不快将你的官差撤了!”
马录是个没主意的主儿,担任布政使数年也是尸位素餐,听李茕这一番话最后竟带了威胁之意,恨不能跟当即跟柳朝明磕头赔罪,然后带着官差躲到山远水远的地方去。
可他的膝盖还没碰到地面,则听舒闻岚轻飘飘地道:“马大人,有朝廷命官在你的府衙里死了,你带人缉凶,非但天经地义,更是为了给陛下一个交代。倒是这些带人挡着你的,都察院再怎么只手遮天,能遮得过陛下去么?说到底,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就如同亲军卫只是陛下的亲军卫一般,倘若有人夺了陛下的亲军卫什么罪名本官不知,但若有人妄图夺陛下的天下,妄图登堂入室,那这就是谋反,当诛九族!”
他说着,笑了一声:“马大人,你就不怕受此牵连?”
舒闻岚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锦衣卫听命于柳大人,这是摆在眼前的,不争的事实,而妄动亲军卫罪同谋反,倘若他马录今日听了柳昀的话,撤了官差,而因此耽误了正事,指不定会被一同问罪。
马录心中也没杆秤,左一为难,右一为难,犹犹豫豫又想下令让官差出街拿人。
话未出口,只听身后柳朝明冷声道:“韦姜。”
“在!”
“敢出此巷者,格杀勿论。”
“是!”
二十名锦衣卫翻身下马,于巷口列成两排,齐齐往前一步,握住腰间绣春刀,“蹭”的一声,长刀出鞘。
马录被这阵仗吓得腿脚一软,终于实实在在地跌跪在地。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两边只好这么对面僵持。
时间一分一刻过去,日头西沉,巷外再次传来打马之声。
这回是二人同来,前面打马疾行的是朱昱深的贴身侍卫阙无,后面勒着缰绳慢慢走的是沈奚。
阙无行至柳朝明跟前,拱手施礼道:“首辅大人,陛下听说了锦州府衙的案子,令首辅大人即刻去营地面圣?”又回头与舒闻岚道,“也请舒大人。”
此间冲突发生不过一时半刻,朱昱深这么快接到风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提前通风报信。
阙无又行至苏晋跟前:“苏大人,陛下还请了您一并过去。”
说完这话,他回头看了锦衣卫一眼,面色略沉,却没开腔,反是吩咐马录道:“把衙差都撤了。”
马录这回总算得了圣命,直觉是老天开眼,不住地磕头谢恩。
这个当口,几个随后跟来的亲兵已将马车牵来备好了。
沈奚对苏晋道:“你与我同乘。”
苏晋点了一下头,随沈奚上了马车,直到起行了才问:“陛下与小殿下可已平安了?”
沈奚道:“是田宥亲自带兵送十三走的,他给左谦去了信,左谦或茅作峰应当会离开西北来接应,只是,眼下朝局乱,加之又要迁都,各方相争不下,我的意思是,十三这几年还是留住在西北为好。至于麟儿,你更不必担心,三姐就等在剑门关外,想必此刻已接到他。”
朝局乱苏晋是知道的,单看柳昀与舒闻岚就可见一斑。
正要开口,沈奚又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你还记得,当年我们都在宫里,朱昱深的人,为何时时事事都先人一步知道吗?”
苏晋道:“因为他利用舒闻岚,动用了祖制禁止干政的内臣。舒闻岚用这些内侍建立了一个网,但凡宫中与朝中有任何消息,都会第一个传到朱昱深耳中。”
她说到这里,似有所悟,“你是说,舒闻岚与柳昀的冲突,有这些内臣有干系?”
沈奚道:“具体因果我也不甚清楚,这两年派人查了查,只查得吴敞的父亲,曾与舒闻岚的父亲,前中书舍人舒桓是八拜之交。”
苏晋一愣:“你是说,吴公公的父亲?”
“是,太|祖皇帝起兵时,吴敞的父亲还任过一名不大不小军师,若活到今日,也算开国功勋,但,定都应天府前,不知他因何事得罪了朱景元,被朱景元下令处以宫刑,入宫做得一名内臣。做内臣后,他没几年便过世了,吴敞随后净身入宫,一直做到奉天殿管事牌子,听人说,私下里,吴敞还保留当年的旧称,唤舒闻岚一句少爷。”
苏晋道:“我知道舒闻岚与宦官一直有来往,当年任刑部尚书时,因对舒闻岚生疑,还着人私下去查了查,只记得十年前,宫前殿外的梅园死过一批宦官宫女,貌似就与他有些说不清的关系,可还没查出个所以然,就因出使安南耽搁了。”
沈奚道:“吴敞与其父曾也是野心勃勃之人,朱昱深夺位,这位吴公公自始至终没少出力。当年朱昱深十九岁远征北疆,舒闻岚便已开始在宦官中罗织密网,帮他收集宫中消息了。”
朱昱深布局十数年,之所以能步步缜密,与这些宦官的功劳是分不开的。
苏晋道:“可这与柳昀有何关系?”
“原是没关系的。”沈奚道,“但舒闻岚的野心不止于此,他……想立宦官为臣。”
苏晋愕然道:“当年太|祖皇帝立朝,定下祖制‘内臣不得干政’,就是为防宦祸,古来因宦官亡国的例子还少了吗?秦时的赵高,汉时的十常侍,唐宪宗时期,更有俱文珍逼宫,王守澄弑帝。宦祸最易动摇国之根本,舒闻岚此番岂非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