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初云之初
时间:2018-09-09 09:29:14

  玉秋笑道:“居士,你说夫人怀的是小娘子,还是小郎君?”
  “孩子还没出生呢,谁能知道是男是女?”钟意对这个前来未曾到来过的小生命十分喜欢,也非常期许,含笑道:“不过都好,无论男女,我都要好生照顾它的。”
  她接连累了几日,精神上其实已经很疲惫了,然而提起这些,却极欢愉,回去梳洗过后,心满意足的睡下了。
  此刻已经是半夜时分,钟意再度睁眼,却是被外间雨声吵醒的,因这场水灾,她对雨水格外敏感,霎时间坐起身,披衣往窗外看。
  然而到了窗边她才发现,原来不是降雨了,水声自远方传来,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夜色之中,似乎有哭嚎声传来,惨不可闻。
  钟意心头大震,几乎不敢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罗锐便是在此时来的,身上衣衫胡乱套着,面色铁青。
  “居士,”他道:“黄河决堤了!”
  “怎么会决堤?”钟意险些站不稳身,勉强定了心,出门道:“水势不是已经被控制住了吗?”
  罗锐冷笑,神情少见的冷厉:“究竟如何,前去一看便知!”
  钟意道:“同去!”
  到了这关头,罗锐不曾说什么推辞之语,令人备马,同钟意一道赶往黄河堤坝处,人未到黄河边,便见夜色之中河水涛涛,声势慑人,将沿岸民居尽数冲垮,至于其中之人,结局可想而知。
  钟意的心一下子沉了,像是压了千斤巨石一般,叫她喘不过气来,催马前往,相隔数里之遥,便见原先构建好的堤坝尽数冲毁,浑浊的河水里似乎潜藏了一头巨兽,要将所有人一并吞噬。
  钟意如坠冰窟,从头凉到脚,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天未降雨,上游也未曾听闻雨事,”罗锐眼眶发热,痛心疾首:“今日黄河决堤,我恐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最令人恐惧的是,你所担忧的事情,皆是事实。”不远处有人催马而来,苏定方手中握住一块石头,面色冷凝,径直抛了过去。
  罗锐接到手里,低头一嗅,变了脸色:“火/药?”
  “是,”苏定方神情森冷,隐有杀伐之气:“火/药。”
  罗锐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做出这种事的人,万死不足以赎其罪!”
  钟意耳畔隐约能听见河水之下的哀嚎声,她一合眼,不叫眼泪流出,道:“堤岸这么要紧的地方,居然没有看守?”
  “有的,可河岸太长,非人力所能及,”苏定方道:“他们听到动静,赶过去时,也已经晚了,戍守士卒中只有一个逃了出来,剩下的都被河水冲走,此刻怕已经……”
  “炸毁堤岸,所需火/药绝不在少数,”罗锐道:“此物受控于官方,民间断然没有存留的道理,既然用了,必然会留下痕迹,可以巡此去查。”
  苏定方也道:“城中有宵禁,事发又是在深夜,需得问过城门看守,有哪些人出城进城,坐下此事的人有可能回去了,也有可能游荡在外,更大的可能是往别处潜逃,远离丹州,从此销声匿迹。”
  钟意回首,夜色之中一片苍茫,只能看见沿路侍从手中所持的火把,别的皆看不真切。
  可她知道,这夜对于许多人而言,绝对是一个噩梦,兴许,有的人就在这场梦中睡去,再也睁不开眼了。
  她心中酸涩,潸然泪下:“查出来又能怎样?即便将那些人千刀万剐,也终究不能转圜了。”
  “元崇,定方,”钟意低头,苦笑道:“你们都是聪明人,难道猜不到幕后之人会是谁吗?”
  罗锐亦是泪下,恨道:“怎么能因为两系之争,而做出这等事?!人命在他们眼中,又算什么?!”
  “此事不宜闹大,内中缘由,你们都该明白,即便是查出来,也未必有功。”钟意含泪道:“所以,二位还打算查吗?”
  “要查!”苏定方掷地有声,道:“即便无法转圜,但也不能容忍这等小人逍遥法外,总要给无辜死去的那些人一个交代!”
  罗锐转目看她,亦是坚定道:“即便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查!”
  “好!可惜此刻无酒,否则我必敬二位!”钟意听罢,心中豪气顿生,道:“定方先前便在北境,想也同周遭州府之人相熟,黄河决堤,那些人想必不敢再回丹州,你可沿线搜寻,或可寻到踪迹。”
  “至于元崇,你在丹州地界熟悉,便去巡查火/药之事,他们既然动了,必会留下端倪。寻隙断案,原也是你的专长。”
  “好,”罗锐颔首道:“居士你呢?”
  “我要回刺史府去。我不相信世间有真正的天衣无缝,而狐狸的尾巴,也总有露出来的一天,”钟意目光坚定,望向黄河之下无边无际的黑暗,道:“黄河决堤,洪水袭城,不知有多少人无辜丧命,流离失所,幕后之人却心中得意,沾沾自喜,天下间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苏定方听得静默,忽然伸出手去,罗锐伸手覆住,钟意见状一笑,亦伸手过去。
  “我亲去追击,不知何时返回丹州,二位此去,怕也辛苦,”苏定方道:“各自珍重。”
  钟意与罗锐齐声道:“一路顺风。”
  苏定方回以一笑,飞马离去:“二位,就此别过。”
 
 
第85章 昭然
  夜色即将过去,黎明破晓,东方天际隐约透出几分光亮,却将黄河决堤之后的惨态更加清晰的展现在眼前。
  钟意静默不语,催马上前,罗锐与她并驥而行,也不做声,马蹄声达达,二人一路穿过那片被洪水冲垮了的民舍,一时无言。
  “不能再往前走了,”侍从道:“道路淤泥深厚,无法前行,马匹也会陷在其中的。”
  钟意垂眸不语,低头时却见淤泥中有只小小的虎头鞋,看那模样,想那孩子年岁正幼,她是做过母亲的人,以己度人,心中忽的一酸。
  “走吧,”罗锐催马转身,向她道:“刺史府现在只怕已经炸了锅,我们得回去主事,丹州下游其余州县,怕是也不安泰,任重而道远啊……”
  钟意与他回了刺史府,果然见府中灯火通明,想是他们昨夜离去后不久,其余官吏便起身操持诸事的缘故。
  蔡满与东/宫属官们身处内堂,发号施令,颇有些鸠占鹊巢的意味,然而到了此刻,河堤冲垮,局势大恶,一切都要重头再来,人力物力急缺,倒也不好再将他们往外推。
  刺史府中官吏多为本地人,眼见家乡遭灾,心中哀恸难忍,强撑着理事而已。
  “居士回来了?昨夜忽发大水,真是天不庇佑,”蔡满面有忧色,但钟意还是在他语气中听出了春风得意:“又或者,是先前有人偷工减料,图谋功绩,才生了这桩祸事。”
  他这话显然别有所指,毕竟先前总督黄河诸州水事的便是秦王,现下河堤冲毁,话里话外自然是说秦王一心谋求功绩,急于求成,才粗枝大叶的完工,以至于生了这等水祸。
  “不,并非天不庇佑,”罗锐冷冷看他,道:“此次……”
  “此次水祸的确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钟意轻轻扯他衣袖,趁他回头,以更高的声音盖过了他:“不过,并非是因在修筑河堤时偷工减料,而是有人蓄意用□□炸毁河堤,导致黄河决口!”
  话音落地,刺史府内似乎都安寂了,蔡满圆胖的面颊难以置信的颤抖几下,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安寂只在那一瞬间,周遭空气随即炸裂开来,仿佛是一锅滚油中被倒了一瓢水,噼里啪啦的炸开了。
  “何人敢如此行事?!丹州百姓,数万生灵,又算是什么?!”
  “黄河为患,既然已经控制住水势,为何要如此作恶?幕后之人,心思何等恶毒!”
  “炸毁河堤,于他们有何好处?黄河诸州数万百姓,恨不能生噬其肉!”
  罗锐听得激愤,心中却有担忧,转向钟意,轻轻唤了声:“居士。”
  蔡满面色勉强保持平静,额头却生了汗,他顾不得拭去,随即在脸上扯出一个与众人相仿的愤怒神情。
  “我等在河堤处发现了为恶者的踪迹,折冲校尉苏定方已经前去追寻,我向诸君立誓,宁肯一死,也会还枉死百姓一个公道,绝不叫幕后之人逍遥法外!”
  钟意既不曾看蔡满,也不曾看罗锐,而是躬身拜道:“丹州遭了水祸,原是诸君协力共勉,方才度过,如今祸事又至,也望诸位协心,以安乡老。”
  府中官吏甚多,众人闻之动容,齐声道:“愿听居士调遣。”
  “调遣却不敢当,各司其职便是,好在都曾经过一回,算是轻车熟路,”钟意环视四周,沉声道:“诸君,勉之。”
  ……
  众人散尽,蔡满也悄悄走了,罗锐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有些心忧:“居士,你何必……”
  “幕后之人炸毁河堤,必然有所图谋,要么是有人蓄意挑起东/宫一系与秦王一系的纷争,要么便是东/宫一系不甘坐以待毙,先有图谋,”钟意平静的看着他,道:“不管是哪一个原因,内里都牵扯到皇室嗣位之争,我也就罢了,你怎么能牵扯进去?”
  “可是,”罗锐有些哽咽:“居士将此事公之于众,损害的是皇室声名,陛下……”
  “方才我若不说,说的便是你了,”钟意反倒很豁达,微微一笑,道:“此事宣扬出去,民愤滔滔,倘若真是太子所为,东/宫必废,因此圈禁也是寻常,陛下虽有意废太子,但绝不是以这样的缘由,叫太子声名狼藉的退下,若是叫你说了,此后怎么在朝堂立足?”
  “怎么可能跑得了?”罗锐道:“我与定方都参与此事,长安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钟意莞尔道:“无论如何,有我在,你们总不是首恶吧?”
  罗锐却没有笑,他敛衣行礼,郑重道:“居士,多谢。”
  ……
  此时黄河决堤,丹州的境况其实远比先前那一次要恶劣。
  钟意早先负责的便是赈灾与钱粮转运,然而之前那次赈灾,便已经将丹州府库中的存余耗得七七八八,到了此时,虽有心,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情况艰难,并不只是钱粮短缺,城中无数屋舍被冲垮,百姓死伤亦是不在少数。
  洪水过后,被泡的浮肿的尸体显露出来,天气渐热,不多时便会有恶臭气味,若不及时掩埋,怕会有瘟疫横行,然而丹州此时哪里能抽调出那么多人力物力?
  至于临近诸州,能够勉强自救,便已经很好了,哪里能奢望他们再来相助?
  此次赈灾,从一开始就注定艰辛。
  钟意原先还在府中统筹账目,调运钱粮,忙碌到深夜,仍旧不曾歇息,玉夏不知何时过来,见她停歇,道:“居士一日没用东西了,先来吃一点吧。”言罢,从食盒中取了碗面递过去。
  钟意接了筷子,勉强吃了几口,又道:“罗别驾呢?”
  “别驾往城中巡视灾民,此刻还没回来,”玉夏道:“外边天都黑了,也不知他有没有用过东西。”
  “肯定没有,他一忙上来,哪里顾得这些?”钟意道:“叫厨房给他留一份吧,其余官吏也是。”
  玉夏轻声应了,便出门去,人到门外,不久后又回来,传禀道:“居士,左庶子来了。”
  “他来做什么?”钟意心中一凛,忽又冷笑:“罢了,请他进来。”
  只一日功夫,蔡满便憔悴好些,见了钟意,先自笑了,殷勤道:“居士……”
  “我很忙,没有时间寒暄,”钟意向他示意面前的面碗,道:“直到此刻,方才寻出点时间用膳,所以也希望左庶子不要啰嗦,长话短说。”
  蔡满笑意有些勉强,却道:“居士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玉夏,”钟意道:“送客。”
  “别,别别别,”蔡满赶忙道:“我这就说,这就说。”
  他面上闪过一抹犹疑,随即转为苦涩,道:“今日居士说此次黄河决口乃是人祸,我以为,实在不必闹得太大,届时民怨沸腾,长安不会高兴,陛下也一样,居士以为呢?”
  “我以为哀兵必胜,有那群畜生在前边吊着,百姓才能更有干劲,”钟意挑眼看他,冷冷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黄河决口,害多少人性命,又叫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幕后之人,非死不足以平民愤!”
  “左庶子,”她冷冷扯了一下嘴角,目光锋锐:“你前来说这些话,是不是有幕后之人的线索了?”
  “并没有,”蔡满面颊僵硬,勉强一笑:“只是前来给居士提个建议而已。”
  蔡满灰溜溜的走了,罗锐方才自门后出来,他不知是何时来的,想也听到蔡满最初那一席话了:“看来,那真是东/宫一系做的。”
  他想起今日所见到的丹州惨态,不禁合眼:“要多狠毒的心肠,才能做出这种决定?”
  “他们以为不会闹大的,或者说,以为我们即便知道是谁做的,也不会闹大,惹长安不满,”钟意垂下眼睫,叹道:“明眼人都知道,太子大势已去,此次赈灾,便是易储的最好时机,再不搏一把,就真的来不及了,为此冒一点风险,也是值得。”
  “那么多条性命,无数人的心血,居然用来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可能性,简直荒唐!”罗锐愤慨道:“太子呢,属官如此行事,他知晓吗?还是说,他暗中授意?”
  “我猜,太子应该是不知道的,”钟意眼睫缓缓煽动一下,道:“不过那也不重要了,属官与主君原为一体,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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