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掌心里,数粒泥沙清晰可见。
简小爱一愣,转头仰脸去看花洒,又试着自己用手接了接喷出来的水,低头查看——没问题啊。
红誓坚持花洒坏了,为了证明他的说法,他再一次将手靠近花洒——突然一股浑浊的水流爆了出来!离得最近的红誓立刻被浇了满身满脸!风衣全湿了,可怜兮兮地贴在身上,红发耷拉在脸旁,睫毛上还沾了一粒沙……
简小爱哑了……
红誓面无表情地拍掉脸上的浊沙:“怎么样?”
简小爱脸都绿了:“真的很对不起!”
“道歉晚了。——算了我懒得和你计较,蜡烛留下,你蹲门口去。”
“……啊?”
“蹲门口去,替我站岗,别让大厅里那些怨灵靠近我。”他扯了个邪气森森的笑,威吓效果满分,“要是我在里面洗澡的时候有东西跑了进来,我掉一根头发,都算你的。”
简小爱快哭了:“一定要守在门口吗?我……”眼神里千言万语都是一个怕字……
红誓抱着双臂冷笑。
简小爱:“好嘛我去……”
她半步半步地往外挪,挪啊挪,终究还是到了门口,顿住步子,转过脸来,泪巴巴:“能不能,门留个缝儿?”
红誓不说话,转身走进阴影里,肩膀微微颤抖……他笑得快抽过去了。
就这么着,某人无耻地自导自演了一出戏,将怕鬼的简小爱困在了据说全是怨灵的门外,他自己关起门来,扯掉上衣,冲去污泥,然后开着花洒,自己坐在浴缸边上,翘着二郎腿掰手指数:一、二、三、四、五……
数到第五十声,他摘掉耳朵上的银质船锚耳钉,关掉花洒,扬声对外面喊:“外面的胆小鬼,进来。”
过了好几秒,外面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你洗好了?”
门里的人,凶巴巴:“少废话,快点。”
简小爱委屈地撇撇嘴,转身推开门,然后立刻惊叫一声想要往外跑,胳膊却被牢牢抓住了,同时一把阴森森的声音传来:“不许跑!过来帮我找东西。”
“你你你先把衣服穿上啊!——会、会着凉的!”
“啰嗦!我的耳钉掉了,帮我一起找。”
“啊?”
“赶紧的,一会儿被水冲进下水道里了。真是的,如果不断电的话,立刻就能发现了,现在还得举着蜡烛找。”
“……对不起。”她忏悔,然后继续纠结,“帮你找没问题,但是你先穿上衣服……”
“你低头找东西还有空看我吗?”
“……”说得很有道理。
简小爱认命了:“你大概在哪里掉的?”
红誓随口胡诌:“不记得了,整个浴室都找一遍吧。”
她叹口气,先找个盖子把下水道堵住了,然后蹲下来,一手举着蜡烛,一手在地上摸索。
红誓皱了皱眉,问:“你近视?”
她很自然地回答:“嗯,两百多度吧,光线暗的时候看不清东西。”
红誓沉默了。
女孩子蹲在地上,摸索着地面的双手柔细白皙,一看就知道手的主人平时连重活都不碰,更不用说用这双手劈山分海了。
她找得很认真,每一个小角落都不放过。看得出来她很怕那口据说是棺材做的浴缸,不敢直接用手碰,攥了把刷子往浴缸边缘慢慢地扫……细白的手指沾了水,昏暗的光线里显得脏兮兮的。
红誓看着这一幕,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种奇妙的不快。
在另一个世界里,无论在敌人还是同伴眼中,大魔王都是需要仰望的存在。可他毕竟不是真魔,血肉之躯,终究有为人所趁的时候。
自己就曾亲眼见过大魔王流血的样子,说来可笑,那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啊怪物的血竟然也是红色的”。
大魔王也是会受伤的。那么多天,自己暗杀了他无数次都没能让他破一点皮,可他最后竟然为了救他这个暗杀者而受伤。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大魔王的血。魔王见血后脾气从“暴戾”变成了“不可理喻”,把试图劝阻他的人全揍趴了,然后单枪匹马地扫荡了敌人的大本营,浴血归来——别人的血。面上犹有煞气。
那一瞬间红誓想起了只在书上见过的一句话:由力量堆积起来的傲慢不可动摇。
傲慢。孤高。不可一世。横起来根本不听劝。
传统意义上的坏君主。
无数次,红誓都磨着牙想着,如果自己打得过他,一定要让他好好体会一番下属的艰难,灭掉他那臭脾气。
可现在他站在这里,看着那个据说和大魔王一体同命的人好脾气地在肮脏的地上四处搜寻……他除了有种不真实感,还没来由地无名火起。
他忍着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的冲动,往洗手台上一靠,凉凉地问:“你平时都这样吗?”
“嗯?什么?”
“这么任劳任怨好欺负?”
她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很平静地说:“不是好欺负。因为我家停电,花洒又坏了,才害你这样。”
“哦……”他拉长了声音,“原来是因为歉意,我还以为是另一个原因。”
她疑惑地等他下文,他却换了个话题:“你的家人呢?怎么没看到他们?”
她顿了顿,手上恢复了动作。“他出差了。”
“他?你家就你和他两个人?”他明知故问。
“嗯。”
“他去哪里出差?”
“南美洲。”
她似乎不想多说这个话题。但红誓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关于这位神秘监护人的事。他有种直觉,如果简小爱真像她表现出来的这么单纯,那么背后那个一直护她天真的人,应该就是这位监护人。
红誓:“去了南美洲?听起来是个有故事的人嘛。和我说说他呗。他做的什么工作?性格怎么样?去南美洲干什么?”
“那么多问题要我先回答哪个……”简小爱有些无奈,“反正只要你住在这里,总会看见他的。要是你不住,那这些事都无所谓了。”
“哇哦这么嚣张的吗?我真的不租了哦?”
“实不相瞒我们这栋楼还挺抢手的不愁租客呢。”
“啧啧,真不可爱。”
“你让一个撅着屁股在地上使劲找东西的人可爱到哪里去……话说,你能不能别光站在一旁看也帮着找找?那好歹是你的耳钉耶!”
“哦抱歉,被你屁股的曲线迷住了,一下子忘了正事。”
简小爱:“……啊真是的,这么黑完全看不到耳钉在哪里,要停电到什么时候啊。”
这话题转得比花岗岩还硬。
女孩子低着头,两只手想要掩饰什么似的,生硬地重复一样的动作,藏在裙子下的两只脚慢慢移动,一点点地,把身体变成侧对着他的姿势,臀部压低再压低,藏进阴影里……
红誓:“噗。”
明明很在意却要装作若无其事……哈哈哈哈哈哈,这孩子真是太好玩了!
他端起洗手池旁的烛台,走到她身旁挨着她蹲下,两个人的胳膊密密地贴在一起,察觉她瞬间僵硬,他笑容更明快了。
他在她耳旁吐气:“有多黑?再加一根蜡烛够么?”他晃了晃手里的烛台。
“……”黑暗里触感被无限放大,汗毛都要尖叫了。
“怎么样,够亮了吗?”
“……”钝重地点头……
“哇,你脸红了耶。”
“……”
“这么纯情的吗?该不会你到现在还没过经验?”
他玩笑地往她脖颈里吹了一口气。
这个举动让可怜的姑娘终于受不了了。她呼地站起来,脸烧得通红,语气却是愤怒的:“请你出去。我自己找就可以了。”
红誓吹了声口哨。
“那你就得一个人留在这里了喔?”他瞟了眼浴缸。
她倔着脖子不说话,唇抿成一个拒绝的弧度。
啊,玩过火了。红誓摸摸鼻子,举起双手,退后一步。
“抱歉,我错了。”
简小爱一愣,表情缓和下来:“没什么,我也反应过度了……请出去吧,我慢慢找。”
“不不,我也帮着一起找。”
“真不用……”
“我发誓这次我不捣乱!”他竖起三根手指,装可怜,“拜托啦,不然我今晚都睡不好觉。”
简小爱怀疑地看着他,对方立刻生动地摆出了个卡通式的哭脸,还说:“我来负责浴缸和洗手台!”
简小爱:“……”
不知是浴缸(石棺)还是红誓的表情打动了她,总之她终于退了一步,允许他留下来。
花洒已经关上了。浴室里只有幽微的水流声,烛光映在水面上,像散落的碎橘子皮,一瓣一瓣,漾开。
忽然,红誓说:“胆小鬼小姐,请过来一下。”
“……谁是胆小鬼啊。”她吐槽着,还是走过去了。
他微微一笑,将她推到洗手台前,然后在她犹疑不安的目光里,打开水龙头,捉着她的手,送到水龙头下冲洗。
女孩子沾了污渍的手在水下变得洁净,指甲闪亮有光泽。
简小爱迟疑地问:“红先生?那个,耳钉……?”
红誓看着那双手,心情不错:“不用找了。”
“咦?可是……”
他摊开自己的手,将掌心里的耳钉亮出来。
简小爱如释重负。
“找到就好。千万收好别再弄丢了。啊,请等我一下。”她迅速地找了一套衣服过来,“这里有套干衣服,不介意的话请换上吧。”
“喔,thankyou~”
“嗯,那我送您出门吧。”
“衣服明天还你。对了我打算重新装修一下这间房,可以吧?”
“衣服您不用还了。”她客气得异乎寻常,“装修也不必了。”
红誓顿住了脚步,眯起眼打量她,然后了悟:“看来,我没机会住这里了?”
简小爱也停下来。她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对他微笑,那个笑容远远的,像隔着一层玉座前的白纱:“我觉得我和您气场不太合。”
那样的笑容让红誓愣住了,一瞬间,大魔王和女孩子的脸重叠起来。
原来她也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冷淡,疏离。之前她的亲切,只是一个房东对租客的适度热络而已。她的好脾气,也不是没有限度的。
她站在窗边,月光下的面庞像一块玻璃,又冷又脆,笑里有霜。
心跳得有点快。红誓判断这是因为自己被吓到了。简小爱那带着冷意的笑容,挑起了他对大魔王某些不好的回忆。
多年以后,当红誓终于领悟到原来他面对简小爱时就是个不可救药的抖m,一切已经晚了……
第4章
红誓定了定神,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随你高兴吧。不过我觉得将来你会希望我住在这里的。”
简小爱不置可否。
红誓笑了笑,他没要那套干衣服,反手将自己湿掉的上衣搭在肩上,哼着小调走了。
月光下,红发明艳得像一团火。
简小爱站在阳台,看着那悠哉悠哉的背影,想着他最后那句话,心里直犯堵。感觉就像在街上被神棍硬拉着算了一卦,还说她最近流年不利命犯灾星。
简小爱:“怪人!”
拉布拉多:“汪!”
当晚,简小爱半宿没睡着,第二天请搬家公司来把魔术师房间里的东西清空了。
学校那边开始催她回去上课,简小爱惦记着两天后的社会实践(本质就是打着体验社会的名号游山玩水),壮起胆子走出家门回归校园。
社会实践为期三天,作为一名高二在校生,参加这种活动是需要监护人应允的。可简小爱的监护人恰好不在,她只好去求班主任通融,好说歹说,班主任终于松了口,让她直接向负责社会实践的辅导员求情,如果他同意为她做个临时看护人,那么学校可以破例让她参加活动。
简小爱忐忑地拨通了据说刚调到学校的辅导员的视频电话,电话通了,视频窗口闪了闪,白晃晃的一片光,刺眼得很,却不见人影,也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在忙什么。
她期期艾艾地唤了句“辅导员?”过了好几秒对面才传来一个懒洋洋的男音,接着一声狮吼从听筒里炸出来,吓得她差点把手机扔了,惊疑中听到对方在问她姓甚名谁有何贵干,她回过神来,有些磕巴地自报家门,又说了来意。
出乎意料,对方很爽快地答应当她的临时看护人,然后没等她说句谢谢,对方就挂了。
简小爱:……总觉得,这位辅导员的声音有点耳熟?
简小爱所居住的武陵市位于一座海岛上,地理位置是岛的正东面,与内陆隔海相望。简小爱自从十三岁那年与她家监护人一起从内陆搬到这座岛后,就再也没出过海。
出发的那天日头毒得吓人,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简小爱背上一个登山包,手里一个行李箱,好不容易登上开往目的地的游轮,刚喘口气,突然觉得背上的包动了一下,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转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