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脸往下一耷拉,一手攥着弹弓,一手攥着野鸡脖子,颓然道:“耿将军真是忠心耿耿。”
年近不惑的耿直给小皇帝跪下了,眼巴巴地盼着他回宫,好交差,在宫里头耿直是对赵清最忠诚的人了,赵清也不想因为自己的贪玩儿害得朋友被太后责骂,只好将野鸡给他,“带着朕的战利品,回去罢。”
“遵旨!”耿直答应得极快。
小皇帝乖乖地踏上耿直准备的马车,拉开车门时,扭头看了眼赵潋。那目光有点复杂,一点不单纯,有喜欢也有痛恨,大抵是为着赵潋又将他给出卖了。这个小皇帝人精着呢,一点不输太后的心眼儿,赵潋低头作无奈状。
人浩浩荡荡地远走了,又一队人马赶来公主坡。
赵潋没来得及喘两口,于济楚一身银色戎装,按着腰间长刀赶来。
于济楚是巡御司的副指挥使,与耿直不是一路人,但就是不知他带着三五十个人赶来做甚么的,赵潋将君瑕一拦,生怕他们卷来的一身风沙呛着了他,皱眉头道:“于大人又是来显摆什么官威的?”
时隔三年,两人相见仍有几分尴尬。于济楚虽是带人前来,作为指挥使他眼下该气焰更炽才是,可他只是眉眼微沉,清俊而英气的俊脸掠过一抹恍惚。
赵潋十四岁时,到了嫁人的年纪,那会儿于济楚就向她剖白真心了。赵潋不想见这个人,可奈何打不过他,只得被他困在宫廷深处的亭阁里,处处受到钳制。她以为于济楚是个衣冠禽兽,要对她不利,甚至下口咬过他一嘴。
于济楚忍着痛,看着她,轻声道:“公主,我心悦你,我想娶你。”
那会儿他也有二十一岁了吧,比谢珺还年长一岁,要不是知道他和谢珺是焦不离孟的好兄弟,她都要怀疑于济楚对她是真心的了。
可他们都不知道,在谢家满门罹难之前,谢珺便已有所觉察,赵潋曾偷听到他们私下里谈话,谢珺曾恳求,将她托付给于济楚照料。
赵潋当时年纪小不懂事,不曾放在心头,后来于济楚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她也渐渐想不起来了,直至于济楚那番“真情实意”的告白。犹如当头一棒,赵潋差点恶心得让太后宰了于济楚。
当她是什么,推来推去的玩物?
就算谢珺死了,她嫁不成他了,也不需要他费心思给她安排这么大一桩终身之事。谢弈书从小性子执拗,爱捉弄人,赵潋也不是一回两回给他骗了,没想到他死后还给她下了这么大一骗局。
赵潋当时就踩了于济楚一脚,恼火地将人往前一推,她那时虽年幼,但身材高挑,力气不小,一把推得于济楚险些踉跄地跌下台阶,赵潋冒着火,冷笑道:“痴心妄想,本公主就算是一辈子闺中独处,也不稀罕你那劳什子心意。滚。”
她讨厌这样的骗局,没给于济楚留下丝毫的颜面和余地,直接快刀斩乱麻地断了。
那之后,于济楚还有纠缠,赵潋都视若无睹,大约是真的让他死心了,数月后于济楚递了个消息给她,他放弃了,诚意就是——他要娶骑都尉之女为妻。
旁人的婚事赵潋管不着,纵然是于济楚后来新婚,新婚一年多后府上又为香消玉殒的新夫人办了丧事,赵潋都没有过问。因为从那天亭子里拒绝他之后,赵潋就再也没见过他,发誓赌咒,这辈子和他没可能。
也就是清楚赵潋这如风如火的个性,于济楚后来再也不曾肖想过公主。太后下旨为公主招婿,他也没有再没有心动。
暌违几年,竟在此处得见,赵潋也有几分窘迫。
但于济楚显然不是来找她麻烦的,而是将目光飘向了君瑕。
赵潋有点怔然,回头看见,君瑕取了一只水袋,从容地喝了一口水,如浮冰碎雪般的白袍被指尖拈起,擦拭了浸了水的粉唇,露出吟吟微笑,似高旷的流云般逸洒而温和。但唯独,他仿佛不知道有人在打量他。
赵潋心生一叹,这是自然,他看不见啊。
于济楚按着长刀朝君瑕走近,赵潋戒备地要防他抽刀,却只见于济楚浅笑道:“阁下可是不日前破解了断桥残雪的君先生?”
赵潋眉毛一耸,似乎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尴尬。是了,于济楚和谢珺什么关系,和自己什么关系,亏她刚才以为他是来找自己麻烦的,但也都好几年过去了,于济楚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男人。她尴尬地往身旁退了一下,退到了杀墨跟前。
杀墨还以为于济楚要对君瑕不利,手里头攥了一把细腻的沙灰了,要是他敢拔刀,杀墨率先将灰扔他脸上,拖着先生就跑。
但两人异想天开,都不知道想到何处去了,于济楚只是微笑,“我从未见过先生,以往也没听过先生名号,先生应当……不是汴梁人?”
君瑕听到了有人来找麻烦,也回以微笑,“来自江南,姑苏人氏。”
“先生棋力惊人,在下不知能否有幸,与先生手谈一局?”
于济楚说话软绵绵的,好没意思,赵潋托着下巴干等着,只听君瑕回道:“如今在下寄身于公主府,并不方便与于大人见面。”
于济楚道:“先生知道我姓氏?”
“方才公主说的。”杀墨翻了个白眼儿,连他都听出来了,姓于的是有多看不起他们先生。
于济楚掠过这节,正要说话,赵潋忍不住了,“于大人,你带着一伙儿人赶来是要做甚么?这会儿天要下雨了,我们也正要回城,不想耽搁于大人办公,若无要事,还是放我们走吧。”
于济楚低头,负手而笑,“听闻方才有人拐带幼童出城,下官身兼巡御司副指挥使,受太后凤命监察,故此追来。未料是公主携皇上出游。皇上既已回宫,下官只能护送公主回府了。”
看得出来于济楚对巡防挺上心的,如此也好。
但赵潋有点尴尬,要是让她做饵引出拍花子案幕后主使,少不得要向于济楚求助。真的……她真的拉不下这个脸。
第17章
君瑕没有说话,这种情景之下,他是要等公主意见的。
但赵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她相信君瑕并不是很乐意随着于济楚回汴梁城,于是笑吟吟地挥掌隔开,“那就不必了,多谢于大人好意。我们还要逗留一个时辰。”
于济楚闻言,看了眼赵潋,目光复杂,她略微心虚地瞥向别处,于济楚轻叹一声,照着君瑕揖手施礼,“先生不答应,在下也不强求了。”他起身之后,握住了刀柄,声音往下一沉,“告辞。”
等于济楚领着巡御司的人一走,赵潋可算松了一口气,君瑕听到她歪着头叹气的声音,唇瓣细微地上扬,“公主,与巡御司的于大人有什么过节?”
赵潋回眸,五味杂陈地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先生不知道的好。”
她一点不想让君瑕了解她过去有多少段风流韵事。
但没想到,于济楚才一走,赵潋身后忽地一道强光坼地分天,赵潋来不及惊讶,跟着一个惊雷如重鼓一面,轰隆地诈响了起来。赵潋手背一僵,那点湿润和凉意稀疏地砸落脸颊时,她俯下目光呆呆地盯着君瑕,“先生,真下雨了。”
君瑕尚未说话,连着青黛如墨的远山,碧茵茵的公主坡,一阵缥缈的强风刮过,带起一波连绵汹涌的雨,沿着山坳口一道刮了出来似的。
杀墨赶紧跳上马车,给先生翻出一柄雨伞,在他头顶遮住。
但带出来的人实在太少了,根本不够用,杀墨一手撑着伞,一手便难以搬动先生的轮椅。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他们家先生恢复正常人做派啊。
杀墨急得脸色煞白,装瘸被揭发事小,淋雨事大,杀墨那柄伞被大风一刮便有翻折的趋势,赵潋皱着眉头,半截身子都湿透了,走过来要替杀墨帮着推轮椅,但才走动了一截路,湿润的土壤将君瑕轮椅上的铁铆卡住了,赵潋要往前推,但动不得。
雨瓢泼地往下灌,君瑕伸手搭在赵潋的手腕上,不觉蹙眉,“公主淋湿了身子,不是玩笑,先回车里去。”
赵潋正急着要将他退出来,君瑕说了什么,用了何种口吻她不及细听,这轮椅卡在软泥里推不出来,依着赵潋那蛮狠强悍的个性,早下手动粗了。
她看了眼君瑕,乌润如玉的清眸一动,在杀墨惊呼一声时,她忽地弯下腰,两手一抄便将君瑕抱起来了。
杀墨惊得差点扔掉了雨伞。
赵潋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还不过来给你家先生撑伞!”
“哦!哦哦!”杀墨傻兮兮地举着雨伞回来,遮过君瑕的头顶。
赵潋袭了一身冷雨,抱着君瑕往马车走去。
她骨架长,比君瑕矮不了多少,她常年习武,拿长刀亦能运斤成风,君瑕骨瘦如柴,只剩一副架子似的挂着几两皮肉,赵潋虽然吃力,却还抱得动。
君瑕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唇带笑,“公主,只是头顶有朵碍事的云,等风将它吹过了,雨自然散了。我在下面待一会没事,公主金枝玉叶,怎么能……”
“先生不要总说我金枝玉叶。”赵潋脚步一收,颦着柳眉朝他一瞧,本来是很不喜欢的一句话,待瞧见他那双恍若无波的漆黑瞳子,又将嘴唇一抿,声音又不自觉柔了,“没事,几步路而已。”
她不肯让君瑕发觉自己已经很吃力,快抱不动了,只好赶紧踏上马车,那空着一只手的杀墨搭了个把手,赵潋咬牙,绷紧了身子将君瑕托入了车中,一股强风往里狠蹿,赵潋哆嗦了一下,可算将人放了下来了。她决意将臂力再好好练练。
外头不消赵潋说,杀墨已自觉坐上来开始驾车。
赵潋将车门一拉,从座椅底下翻出了一只包袱。
翻衣服时,赵潋将手一停,“对了先生,入城之后我找人替你将轮椅取回来,要不行,我找人给你重新做一副,你看如何。”
君瑕没说话。
因为,赵潋已经熟练而自如地将腰带解开了。
“……”
君瑕捏住了左手食指,竟一时觉得坐立难安,“公主,公主在做什么?”
“淋湿了,自然要换衣裳。”她已经利落地拨开了上衣,露出白嫩如藕节般的小臂,圆润光滑似脂膏的香肩,兰麝的芬芳缠绕在鼻尖,越来越近,君瑕正微微怔着时,赵潋笑吟吟地往前凑过来,“先生,不要声张,别教杀墨听见了。”
君瑕说不出话来。
赵潋道:“先生也看不见,只当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便好。”
君瑕总算体会到,梗得难受是种什么滋味了。
人活到这个岁数,按理说就算不成亲也该有个把通房解闷的女人了,偏偏君瑕没有。虽然大部分是因为这具身体的缘故,但他真的对女人这种程度的亲近有着天然的抗拒,即便是公主,也有点施展不开,因而这回是真正地脸红了一把,毫无意识地心跳在撒欢儿狂飙。
但他不能转身,因为他在赵潋意识里,还是个盲人。转身倒显出几分端倪来了,只好故作从容不惊地捏住了一幅雪白广袖。
尽管君瑕看不见,但赵潋还是不能完全不顾忌,脱到最后一件抹胸时,她的脸颊含着两朵妩媚的粉红,悄然背过了身。
幸得赵潋的马车门都是闩儿的,赵潋早插好了。她飞快地换了一件抹胸,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完全的裸,就安全多了。
于是赵潋坐回来,将薄如轻烟的软烟罗木兰纹的丝袍系上,胸前的白绸带随着纤巧灵活的手指熟练地一拉。也系好了。
赵潋平日里爱着红裳,极少穿素衣,但这一身似烟气似云气的衣裳笼着少女如花抽苞的柔美修长的娇躯,又恰似琼花如海,潋滟雪浪。君瑕轻拈着衣衫,多看了她一眼,尽管这一眼在赵潋眼底什么都没有,她还是轻轻一笑。
“先生,我们这算是着一般色,一般风流了?”
“咳。”君瑕的手指掩着唇,轻一咳嗽。
也许是顾忌着君瑕这病体,杀墨赶车极慢,反正即便窗外风雨如晦,里头也是一片温暖湿热的。
赵潋甚至热得不想将外裳披上,只合着这身中衣懒懒地靠住了马车壁,“先生身子真轻,明明人也高,怎的,就这么轻呢。”
君瑕的脸浮着病态的白,赵潋不让他多说话,自顾自地接过话来,“改日,我把太医传到公主府里来,好生替先生诊诊。”
君瑕轻声道:“公主,这不合礼法。”
赵潋摇头,“管他合不合那劳什子礼法,我喜欢的人,我挖干心思也要对他好。”
这几日赵潋这种有歧义的暧昧话说得愈来愈多了,应付赵潋时时的调戏,君瑕只有一招百试百灵——装聋。
只要装作没听见,赵潋也不会真咄咄逼人。
见君瑕一如既往地微拗头颅,不肯与她碰触目光,赵潋也不恼,反而觉得先生这隐藏得极深极深的羞涩发作起来,真的是动人到不行。
她从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以来,是第一次有种小鹿乱撞之感。就像方才将人抱在怀里时,那种怦然和温暖,像一股细而弱的泉流,沿着筋骨蔓延至百骸四肢,让赵潋有种陌生的渴望和火热。
她向来,身体比心要诚实得多。什么时候对君瑕起了绮念,她自己都不清楚。
杀墨甩着马鞭驾车,忽地“吁”了一声,马车骤然停下来,赵潋心念一动,忙将那点春意绵绵的心思收回来,将马车门闩一抽,手指靠着车门敲了三下,“怎么了?”
杀墨惊诧道:“公主,又来人了!”
第18章
赵潋心神一凛,将外袍拉起来套上,马车门闩一抽,赵潋掀开了车门。
雨势渐弱,马蹄纷乱,赵潋皱起了眉头,守备皇宫的禁卫军素来枕戈待旦不敢松懈,还是头一回见他们阵脚大乱,赵潋见到耿直那身漆黑的铠甲,意识猛一回拢。
耿直……不是带着她皇弟回宫去了么!
直觉告诉赵潋并非如此简单,她的右眼皮狠狠地一跳,耿直已下了马,疾步跟来,差点没一头撞死在她的马车上,赵潋心惊肉跳地听着耿直朗声道:“公主,皇上在公主身边么?”
什么……什么话?赵潋眼前一晕,差点没扶住车门,“耿将军,皇上不是跟着你回宫了么?他不在我身边。”
尽管耿直尚未答话,但赵潋也猜到了,霎时犹如一桶冷水从头浇下来,她脸色发白,手指僵在车门上动弹不得,“阿清……皇上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