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客的娇养日常——风储黛
时间:2018-09-18 09:29:32

  “当年的太子,如今的先帝陛下,只因在姻缘庙见了我一眼,竟派人暗中迷晕了我,拖我到树林里,玷污了我。”
  赵潋心头一惊,万万没想到还有这回事。她母后年轻时确实风华绝代,以至于赵潋虽生得同先帝有几分相似,仍不失为一个大美人。
  她父皇……竟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么!
  赵潋对父亲的记忆早已模糊,虽不忍相信,可见着母后眼角那一滴晶莹的水珠,她忍不住心生怜意。到了这个时节,母后还有什么好骗她的?自然所言是真。
  太后苦涩地缓缓一笑,“我被迫被太子藏于东宫,他日日与我纠缠,早在潜邸时,我便已珠胎暗结。我下决心打掉了那个孩子,太子得知后大发雷霆,将我锁入柴房,还借故拿了我的六百石小官的父亲。他的太子妃得知有我的存在,善妒之性发作,命人用鞭子打我,用热水泼我的脸,我拼命护着,用额头撞了墙。醒来时,太子在我身旁,依旧是柔情蜜语,好言哄劝。他说,只要我为他生一个孩儿,他便封我为妃。
  “皇上行猎之时不慎堕马,突然暴毙,赵蛟远在兖州,鞭长莫及。太子即位顺理成章。我知道,赵蛟输了,他再也不可能斗得过皇帝,也救不了我了。即便还能救得出我,我那时已是残花败柳之身,有何颜面见他。更何况,我亦心知肚明,在这世上,只有握住了权柄,才能拿到想要的一切。”
  赵潋怔忡着听完,她想说“你错了母后”,可她母后这般的遭遇,让她实在说不住半个指责的话来。
  她的父皇如此不堪,用卑劣手段强娶已与亲弟有了婚约的女子,实在令人不齿……
  “我便答应了。没过两个月,我怀上了你。先帝大为高兴,立时封我为妃,等我产下一女,他又以善妒之名贬了皇后,力排众议立我为后。
  “我本是赵蛟的未婚妻,当年先帝已有默许,朝中老臣规劝先皇,但自知徒劳后便不再劝了。他们不怨皇上行径荒唐,却都说我乃一祸国妖妇,不贞不洁,以弟妹之身勾引皇上铸下大错。莞莞,我越是知晓自己无错,越不甘心白受了这般口诛笔伐。我想要权力,想着总有一日将先帝踩在脚底下,让他跪着来求我——
  “我越恨他,便又越想那个人。赵蛟平叛有功,可只能被先帝封了一个徐州刺史,数年不得归朝,可是我想他恐怕也不愿见我罢,或者不知该拿什么面目来见。我想念赵蛟,可我不能告诉先帝,我只有每日每夜笑脸相迎,待他虚情假意,让他以为我早已一心为他,他才能放心将大臣的奏折半数交与我手。”
  赵潋咬唇道:“难怪,皇叔是母后请旨要调回京畿的。”
  “那会郭氏乱权,先帝体弱,他其实已懒得处理朝政,对我几乎是有言必应。”
  太后侧过眼眸,将锦盒拾起来,眼底珍藏着一段动魄的回忆,往事的喜忧皆浮上眼角,“故人相见,物是人非。他赠我的锦盒我还留着,可我已不是当年韩贞了。我私底下见他,是想让他助我,除了先帝这根刺,让我扶持太子登基,做太后。”
  原来那时,计划便已订下。
  只是倘若赵潋记性不差,皇叔带兵回汴梁那时,母后膝下尚无子嗣。
  “赵蛟还恋着我,他答应了,一切听从我的调遣。只要,我委身与他。”赵潋悚然一惊,却见太后微笑着攥紧了锦盒,“我亦答应了。其实他不晓得,我渴望他多久,纵然他不说,我亦愿意,我想,倘若我扶持幼子登基之后,他若乖顺,我便让他做我的男宠多好,如此也算是生生世世,我都将他攥在掌心了。
  “徐州多年,他为我守身如玉,他说,我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太后细细思量起来,她对先帝不管虚情假意,总归是自愿与他欢好数年,而赵蛟守着孤灯寒夜,又不知千百次地肖想过她,那时待她冲动激愤,暴躁地在她身上发泄,本来是情有可原。她在他死后数年里,才渐渐知道,其实他们俩是一段孽缘。
  当她重爱情轻权力时,赵蛟反其道行之,后来,错过了,他的眼里心里只剩下她了,她却已面目全非。
  赵潋忍不住红了眼眶,“母后。”
  只是这一声百折千回,蕴着无边复杂的“母后”之后,赵潋豁然惊诧,继而全身颤抖:“所以……所以阿清是……”
  太后笑了一声,淡淡道:“那时你父皇早已无力行事,我心知肚明孩子是赵蛟的。”
  “皇叔……也知道?”
  “知道。”太后道,“赵蛟得知后很是欢喜,他那时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欢喜得恨不得昭告天下,太后是他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但我阻挠了他,我威胁他,利用他,并告诉他,这个孩子只能是先帝的,他是先帝的遗腹子,与他无关,若有泄露我必定手刃他。我那么说,是因为知道他是个不大安分的人,想要他做我的宠臣,实在是不可能。赵蛟迫不及待地将皇子公主屠戮杀尽,并坚持立清儿做太子。那时候皇室里只有这么一个遗孤了。阿清若是先帝的儿子,本该出生在二月,若是顺产,阿清必在四月出生,会引人怀疑,我背着赵蛟用了催生的法子,让他提早降世了两个月。如此也可打消些老臣的疑虑。”
  赵潋听着听着,忽血液冰凉。
  难怪小皇帝从生下来开始便体弱多病,竟无人知晓,他本是因着先天不足,早产了两个月!
  难怪自打母后怀上弟弟,就让她待在城外的竹屋,不许她轻易回宫!
  她的母后,在权力夹击之下,早已面目可憎。连心爱的男人,辛苦产下的儿子都可以利用。
  赵潋满心悲凉酸楚,她将头磕在太后床边,涩然道:“母后,您竟将这些陈年旧事都告诉我,为何?”
  太后柔和地笑了两声,伸手抚她的鸦色长发,疲惫苍白的脸色薄如宣纸。
  “莞莞,母后的时日恐怕也没多少了,这些日子,我总梦到他,梦到赵蛟。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很多人都说是我杀的,其实不是,他是自戕。
  “我算准了他将来绝不会对我忠心耿耿,他心高气傲,又何以甘心做一个女人的入幕之宾。我算准了一切,便已知道,我离最后的心愿,只差一个变数了。那天,我带着匕首扎了他一刀。我找太医问过,扎在那个穴道不致命,但会让他终身残废……我便是想用这种变态阴毒的法子,教他永远留在我身边。
  “但我低估了他。他早知道我在算计他,也知道他成了我最大的绊脚石,他让邵培德瞒着我在刀口上偷淬了毒。他死了,就死在我面前,死在我的刀下。临死前他对我说,‘阿贞,你要的女皇之位,我允你了,算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他死之后,我整夜整夜地不能合眼,都在想,为什么。我和赵蛟走到那么一步绝路,为什么。我本想杀了邵培德,但他拿给我一封信。我才知道,原来赵蛟是自愿死在我的刀下,为了成全我的野心。莞莞,母后是一步错步步错沦为今日。莞莞,其实想起来,你比母后幸运,远离这场权位风波,多好。只是太可惜,谢珺身上的毒,是母后一手造成的,我罪无可恕,可我的冤孽怎么竟偿到了我女儿身上……”
 
 
第70章 
  赵潋本心中突突, 心事复杂地听完太后往事,又因着这最后一句, 仍是不免震惊, 如临深渊地白了脸,“母后, 谢珺身中销骨之毒,果然与你有关。”
  太后也知晓此事说穿, 女儿必定怨恨自己, 当年她和赵蛟设计反杀先帝一事,她含糊其辞一笔带过, 赵潋若是愿意细究, 其中细节也必能推测得出。
  眼下时过境迁, 太后不愿再与身边人生了嫌隙, 一时竟不知作何解释。
  赵潋忐忐忑忑地问:“所以、所以谢家灭门案,母后你也……”
  太后沉默良久。
  她半阖眼帘,花钿处沾着一缕金粉, 衬得凤眸明艳万方。
  静默之中,赵潋的心跌至谷底。原来、原来这便是真相?君瑕他口口声声希望自己不再追究,可事实却是,她是他灭门仇人的女儿?
  这天底下, 怎会有这般道理!
  戏文里相爱相杀的戏码演绎到了自己身上, 赵潋如哑巴吃黄连,只能一口咽下,从嘴里一路苦到心坎上。
  太后轻轻喘着, 细声道:“莞莞,我已同谢珺谈过,他应是不想你知道这桩旧案的。他说他回来是为了完成先父谢笈的遗愿,亦是为了你。想来谢笈一朝忠臣,他的遗愿必定是光复几代帝王遗德,扶持赵清登位,真正能睥睨九重。”
  太后微微侧过脸,神容不复先前明艳照人,柔和如春柳。“莞莞,母后已为你选了一个婚期,宜早不宜迟,九月初十正是一个好日子,想来皇上也会高兴的。皇上有心给谢珺建一座府衙,但,你们若是想,成婚之后也可继续住在公主府里,旁人闲言碎语自不必理会,谢珺亦不是计较这些的人。”
  赵潋红了眼眶,大有一种在听母亲交代临终遗言的悲凉之感。她晓得,母后只是被抽干了心力,以往有朝廷、有大周的一应琐事大事撑着,太后不得已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付,实则她的头疼病早已愈加恶劣,如今如被抽了脊梁骨,再无余力应对这些冗事。
  她趴在母后胳膊上痛哭失声。
  太后苍白的指腹抚着赵潋柔软的长发,细声道:“母后又不是眼下便不行了,莞莞这是在哭甚么?母后还能活到,你和谢珺生儿育女,百子千孙……”
  “我……可是销骨之毒……”
  她抬起头,眨着泪眼,一瞬不瞬地凝着太后,盼望着太后说一句有的解。
  太后幽幽一叹,“这毒源自苗疆,很是霸道凶蛮。这百年间,母后也听说过一例活到三十岁的,但也许是谣传,宫中御医也没实证,证明此毒确实可解。不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没有实证,又焉能证明便没有?”
  赵潋点点头,“我找太医院的人去翻典籍,每个人都去!”
  太后道:“其实当年赵蛟喂给谢珺销骨,一是从我之愿,不给谢家留后,二是,允了谢珺多活十年,教他完成遗志,不留憾事罢。前尘往事俱如云烟散,莞莞,即便日后谢珺仍要手刃母后为谢氏报仇雪恨,你切莫拦着。”见赵潋摇头,泪痕满面,她压低了嗓音,艰难道:“听话。”
  “他不会的。”赵潋自知没资格替谢珺拿决定,但她便是如此肯定,真到了那一日,他也一定会为她留下余地。
  太后忽皱了眉头,赵潋以为她又难受了,忙替太后拉上被褥,但太后只是清咳一声,掩住了嘴唇,“母后累了,你让人将奏折搬给皇帝,辅政大臣摩拳擦掌久了,知晓怎么做的。”
  “儿臣明白。”赵潋艰涩地替太后盖上了锦被,拂过香帘,穿过满殿死寂而去。
  赵清兀自没心没肺,也不来看望母后一眼,赵潋这回却不劝了。
  他和母后之间的结,又何止于太后擅权?
  以往从不觉得,眼下知晓之后,再看弟弟,便觉得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颇似摄政王,自有一股独断刚愎、奋其私智而不师古的霸道专横,但幸好,又不太锋芒毕露,勉强算是有章有法。也许是因着年岁商小,心智尚未成熟,也许是揉和了太后的谨严风范。
  赵清不自觉抬起头,诧异地瞅着皇姐,“皇姐,你今日怎的如此看朕?朕可是教哪个不长眼的穿错了衣裳,戴错了龙冠?”
  赵潋收敛目光,嗔睨着他道:“油嘴滑舌。”
  赵清吐了吐舌头,继而似尝到一丝异样,笑嘻嘻又道:“原来是想嫁人了,刻意跑来同朕商量婚期是不是?放心,朕刚翻了老黄历,九月初十便不错,你看如何?”
  赵潋一时瞠目结舌。
  要不怎么说是母子连心呢。
  九月好日子多,赵清定下的这九月初十,正巧也没几日了,若要操办起来当需尽快。
  这点赵清自然心知肚明,已让钦天监,连同礼部拟折子去了,“朕不日便将礼单送到公主府教皇姐过目,如今大周与北辽开战在即,朕本有心同皇姐风光大办,但老臣个个迂腐不让,朕还是照着一般公主规格为皇姐准备着。”
  赵潋亦不是虚荣之人,赵清可算还知晓分寸,她也心满意足,“那便如此说好。“
  赵清狐疑地笑道:“果真是恨嫁了。”
  赵潋面颊微红,险些要揍得这小混蛋屁股开花。
  等赵潋踩着满宫秋色,信手舀了一掌秋风,再回宫时,正是薄暮冥冥。她出来久了,矗落宫墙之内的锦绣楼阁,映着秋阳黄昏,别是一股暮年之感,如积郁在胸。
  她顿了脚步,外罩着的海棠娇红的宫纱轻衣被晚风卷起,将窈窕的一截纤腰半遮半掩。她微微仰目,只见君瑕似正靠着回廊,在满天夕晖里沉默地拈着一朵秋菊。
  但目光似乎没落在花儿上,也没落在夕阳上,也不知在凝视什么。
  赵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预备故技重施,也吓他一跳,但走到只剩三步远时,君瑕忽一笑,肯定地唤道:“莞莞。”
  赵潋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反倒一惊,继而娇嗔起来:“哎呀你怎的耳朵这么灵。”
  她从身后抱住君瑕的腰,将柔软的脸颊贴在他的后背,汲取着丝丝温暖,好慰藉今日被一番残忍真相和人情冷暖冲得鲜血冷凉的肌骨,“先生。”
  好端端地,赵潋又患得患失起来,“算了,我已没法再将君瑕和谢珺分开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君瑕没想到这个,也有几分惊讶,“太后——还是同你说了?”
  赵潋颔首,忧心忡忡地咬唇道:“你会不会恨我?倘若不是……”
  “莞莞。”他松开那朵黄花,手指落在赵潋置于他腹前的手轻轻笼住,声音低沉,“那与你无关。你知道,我是个爱恨分明之人。”
  赵潋反驳,“就是知道,便怕你对我又爱又恨的……这倒也不可怕,怕就怕,你不如意了,就甩手不要我了,我晓得你这人,喜新厌旧最是无情。”
  平白受了一阵指摘,君瑕微微攒了修眉,讶然,“公主说话要摸着良心自问,我当真喜新厌旧,早已另结新欢了。”
  赵潋当然知道,她急道:“我明白我明白的!我说笑的,你认真干嘛!”
  她气鼓鼓地反攥住君瑕的手,没一会又暗皱眉头,“怎么这么凉?吹了风了?”她担忧不已,不待君瑕答话,她伸手去碰他的额头,蓦地撞见他漆黑无光的眼,心猛失了一拍,惊恐万分:“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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