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君瑕的掌心下将竹简缓缓抽出来,见他已闭上了眼,赵潋轻轻一笑,格外珍惜同他在一起的时光,连睡着都不想浪费半分,便趴上来,亲吻了一下他已阖上的眼帘。
“我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真的。”赵潋唯恐哄不好吃醋的心肝宝贝,又发誓又告饶的,鬓发间两只秀气纤巧的耳朵都红透了。
他轻轻勾起一丝如烟的笑意,将赵潋送上来的纤腰环住了,锁在胸口。
晌午的风声便如此在耳畔溜过,云雾似的散了又涌,延绵不绝。幽僻的院落,竹风萧然之间,疏枝阴翳下静卧的身影恬然如画……
十月初,卫聂率轻骑两百入城,太后与皇帝亲迎。
第75章
君瑕的耳疾在数名太医两股战战地用药医治之下终得痊愈, 但这两回着实吓坏了赵潋,至于她每日清早醒来第一件事, 便在趴在他的胸口检查他的眼睛耳朵, 问他能不能说话,得到肯定的回复她才可稍稍安心。
转眼间卫聂率人入城, 太后将人安顿在驿馆,大臣们也大多想与卫聂商议两国休战之事, 不如趁此机会, 大肆满足其一切不合理请求。
但赵潋又心知杜明,卫聂来者不善, 要的是她。
卫聂给她写了第一封情书之时, 太后连夜传她入长坤宫, 当晚, 太后便问她意下如何。
虽则太后本人并不乐意将掌上明珠远嫁,但倘若赵潋同意了,也未为不可, 她还尚未拿准主意,便问询赵潋心意。赵潋那时方才及笄,甚是没心没肺,将情书上下对着烛火朗照, 耐心读完, 嫣然道:“这北辽夷人仇视南人,没想到竟写得一手好辞赋,真是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一个。”
太后心下诧异, 微微攒眉,“所以,莞莞不愿嫁?”
赵潋负手轻笑:“不愿意,我不太喜欢孔武有力的武夫,偏爱病秧子,要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能在我怀里娇滴滴含情脉脉的美男。”
太后当时便板起了面孔——赵潋这要的恐怕不是驸马,而是男宠。
堂堂公主,成何体统。
赵潋掌控人惯了,她是公主,又习得一身武艺,本身心气儿堪比天高,那时候心里没什么人,照她对未来夫君的想法,自然是不愿意委身人下的。
赵潋将收到的太后宴请靖南王的红帖,随手插在香枕下。
天光破晓,她翻过身来将尚在梦中的美人抱住,微微欠身,在他的耳垂后舔舐了一小口。赵潋正心满意足要起开时,无意之中拨开君瑕耳后的发丝。
如松云的鬓发蜿蜒而下,赵潋将它都一把握着收拢,略感惊疑地发觉君瑕耳后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有点印象,应当不是第一次看到。
但好像还有更久远的印象……
十年前,赵潋在草丛戏蝶时不慎踩着一条毒蛇,被那条窈窕尤物下了狠口,疼得她“哇”地一声就哭了,惨叫哀嚎连连。当时谢珺本在垂钓,捧着卷书闲读,闻声直起了身,隔着丈许远,草丛林深,小姑娘只冒出一个脑袋且哭得鼻涕眼泪一把,他蹙了蹙额道:“唔,你可是又装了什么老鼠夹诓我前去?”
“蛇……蛇……师兄……”
赵潋最怕那玩意儿,又不敢动,怕那家伙去而复返又给她一口,被咬得小腿挪腾不得,酥酥麻麻的快失去知觉。
谢珺忽变了脸色,拨开草丛便冲了过去,“莞莞?”
他将人抱着坐下来,撩开赵潋的裤脚替她吸毒。
她忐忐忑忑,生怕自己活不长了,“谢、谢珺,我不会死吧?”
谢珺吐出一口黑血,嗤笑:“小丫头片子,没大没小,我救你一命,你倒又直呼其名了。”
“师兄。”
谢珺撕下一条白帛,替赵潋缠在小腿上,他自幼随山秋暝学习医术,一般蛇毒他晓得如何控制,见伤口颜色并未转深,便晓得是条毒性不烈的蛇,知道赵潋没事了,才松了口气。
他走到小丫头跟前蹲下来,“上来。”
赵潋生怕自己小命不保,可怜巴巴将眼泪抹了,爬上了他的背。
谢珺爱骗人,她打定主意,等下他说什么,她便反着听。
结果他说,“毒不碍事,死不了人。”
吓得赵潋“哇”地又哭了,鼻涕眼泪一把抹在他的雪袍上。
“……”
谢珺皱着眉,将她不安分扭动的小屁股一拍,“我劝你还是安分点儿,要是再闹,毒素窜入身体就真要命了。”
赵潋委屈巴巴,被他凶神恶煞地一喝,便乖巧了,皮实了。中了蛇毒之后,赵潋确实有点晕乎乎的,人一安静下来便格外易犯困,她眼前昏黑起来,山路颠簸,赵潋颤颤巍巍的目光缓缓上扬,正好看到他耳后隐匿在细碎绒发间的朱砂痣,像一朵小小的火焰,烫得人心里温暖。
真是段甜美的记忆。
赵潋舔了舔嘴唇,笑吟吟地抱紧了怀里的人。时过境迁,她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宠着人了,她学会了勇敢,再不会被他吓哭。
“莞莞。”
君瑕睁开眼眸,带着初晨初醒的惺忪,困惑地看了她一眼,隐约想到今日是有什么大事。
赵潋忙扑上来,问他眼睛,一如既往问完眼睛再问耳朵,一路问下去,但都没事,她才稍稍安心。
君瑕为她的急促不安莞尔。
这几日他是失去了触觉,但赵潋恐怕发觉不了,也问不到。
“没事,”他抓住赵潋作乱不休的两只手指,心领神会地微笑,“便宜占够了?我记得今日太后又设了宴。”
“太后与皇上一同设宴来款待卫聂。”赵潋皱了皱眉,被他取笑之后,仍是没能停止占便宜,抽出手指在他劲而瘦的窄腰,沿着那紧实光滑的肌理,轻轻掐了一把,在他蹙眉之后,她摆出困惑纯洁的小脸,看得君瑕直扶额。
赵潋扬唇,“我们也被邀请了,听说那个卫聂定要见我一面,你说,要不要将面貌画丑一些,画得貌若无盐,将他吓跑?”
“都是军营里出身的,什么样的女罗刹不曾见过。”君瑕笑道,“更何况夫人名扬在外,与传闻不符他自然也能猜到你做了手脚。再者——”
“唔?”
赵潋又纯洁无辜地沿着他的小腹往下掐了一把。
君瑕轻“嘶”一声,咬住了赵潋的耳垂,“别乱动,莞莞。”
他隐忍的声儿教赵潋心中大乐,“想了?”
从新婚之夜后近乎一个月没敦伦,赵潋也很想,可惜葛太医让他注意点儿不能大动,赵潋虽然委屈却也只能克制。
赵潋见他俊脸泛红,目光扭向别处,便知道撩拨动了,她想着吃斋日久总要开荤的,便恬不知耻地小声道:“那你不动,我自己来便可,眼下天色还早,外头也没人,放心不碍事儿的。”
正经夫妻恩爱,被她这语气说得像偷欢。
终究还是敌不过赵潋的厚颜无耻,他率先败下阵来。
那个“再者”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再者——卫聂是冲着羞辱他来的。
辽国欲同大周开战,从不需要任何天花乱坠的名目,想要大周供奉钱帛了,算准损失,点齐兵将便渡河南下了。
卫聂压根不需要亲自入大周寻找什么出师之名,不过君瑕尚有几分自知之明,他少时因着博弈之术闻名大周,可也只是大周罢了,北辽的靖南王身负赫赫战功,何至于将区区一个他放在眼里?再者他也不曾听过卫聂是个浮躁冲动之人。
这恐怕是有有心人撺掇促成。
宫宴仍旧设在富林苑。这是前朝皇家林苑,气派辉煌,在大周无出其右,正好可教北边蛮夷感受一番大国之文物衣冠、风俗教化。
但卫聂压根不曾瞧过这绣闼雕甍、碧瓦朱檐,大喇喇带着两名亲随,携着一柄从不离身的月牙弯刀闯入,武将参宴皆要取下兵刃,手无寸铁,但这卫聂敢攥着弯刀直入,而周人竟骇于气魄不敢声张。
赵潋挨着君瑕一道坐,替他揪着玻璃盘里的葡萄,“近来我对酸食倒挺有几分兴致的,这个酸酸甜甜很可口。”
一句话让君瑕险些木住之后,赵潋疑惑地侧过身,食指轻戳了一下他的右脸:“怎么了?”
他的身体……好像有些僵硬?
“大周公主。”
赵潋不及细细追究下去,那赴宴的大臣还在鱼贯而入,布菜的侍女仍殷勤出入,宴会尚未开始,卫聂在身后喊了赵潋一声,声音可谓粗狂而轻佻,以至于紧邻赵潋席位的官员忍不住揪起了脑袋,许是怕他们俩当场开火动起手来。
赵潋背着身也知道是他,满朝文武没有这么唤她的,她蹙了蹙眉,扭过了头朝来人打量去。
只见卫聂一身细绒短打,是地道的胡人装束,踩着一双及膝虎皮靴,腰间围着条豹纹缂丝锦带,两臂根处及肩扣着黑甲片,毛绒绒的长发,肆意地扎成一束。面孔黝黑,牙极雪白,那墨一般的眼珠盯着人时,如两道令人避之不及的冷箭。
刺得人血液冰凉。
赵潋不怵,见他端着酒来,似要祝酒,却还是不怎么高兴。
卫聂笑道:“久仰大周公主芳名,未曾一见,果然绮貌玉容,如绝世牡丹。这杯酒,小王恐怕要先干为敬了。”他虽是北辽人,但这口汉人官话说得流畅至极,咬字也清晰明确,比许多不会说官话的周人说得更像模像样。
说完之后,他仰头,手臂往下一倾,酒水灌入了腹中。
远道而来是客,喝杯酒而已赵潋奉陪,她蹙着眉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敬打得大周节节败退的靖南王。”
话音一落,满朝文武面如猪肝色,都纷纷羞颜不已。
赵潋一笑,对着目光晶亮的卫聂正要干了这杯,不慎被另一只手插了进来,君瑕的身法手法都极快,而且仿佛无影,赵潋晃了个神儿酒杯便到了他手里。
正当赵潋惊愕之际,只见君瑕已徐徐起身,如春风拂过柳潭般的微笑噙在眉眼之间,“拙荆身子抱恙,这杯酒,在下替她喝。”言罢清酒入喉。
他风姿卓然,在卫聂眼中,这同大周腐儒没甚两样,但,这抢夺酒杯的手法却极快,若非他眼尖,一时之间只怕看不明白。
因而卫聂缓缓一笑,并不露山水,便颔首,将右手横在胸口弯腰行礼。“大周驸马,亦甚是豪爽。”
这个卫聂果真只是来祝酒的?赵潋心里惊奇,眼见得卫聂走回了他的席位,被两个随从一左一右地围了上前,她才打消了顾虑,见君瑕已又施施然坐了下来,赵潋便蹙了眉头——这人,他那点酒量真当自己千杯不醉,还学会抢酒喝了?
她正要教训教训这不听话的驸马,不曾想君瑕手比她快,赵潋没等运指,便被他神色紧张地搭住了手,扣住了腕脉。
她心中一跳——这一辈子,大约都没见他如此紧张过。
第76章
“怎么了?”赵潋自己并未觉得有何异常。
君瑕脸色几变, 复杂得教她莫名慌张,但慌张之外又意外地平静。大抵觉得, 即便真有什么事, 也算不得大事。
“太后、陛下驾到——”
一声长音震破了殿内的忙乱,众人都规规矩矩地望向徐徐入内的太后和小皇帝行礼, 山呼万岁。
君瑕才僵硬地松开赵潋的手腕,赵潋虽说也习武, 但没练到手腕上, 仍然摆不脱为肤白肉嫩的娇公主,被他的手指掐出了三道红痕, 虽不痛, 却教她奇怪, 没说什么, 也一同朝着太后望去。
赵清被太后牵着小手,扭头便朝赵潋挤眉弄眼递暗号。
多年姐弟情深,这点默契是有的, 小皇帝在告诉她不必慌张。恐怕也只有在赵清眼中,卫聂不过是个粗鄙不堪的莽夫了。
卫聂的犀角杯里盛着晶莹的葡萄酒,每当他掸指碰着杯沿,便笑着朝赵潋挤个眼色, 轻薄无赖之至, 放眼整个大周,还没有敢如此调戏她的男人。
赵潋恼火,将目光扭向别处。
那卫聂更是过分, 将犀角杯一捧,举了起来。他这一动手,软蛋官员便忙不迭也跟着举杯,唯恐落了半步,但卫聂这一杯,遥遥地朝着赵潋敬了过来,赵潋悚然地摸了摸小臂,咬唇低喃:“登徒子!”
君瑕微微攒眉,伸手将赵潋的纤腰揽了过来。
侍弄瓜果佳肴的婢女跪了上前,将红木漆盘之中的一叠烤乳燕端上,君瑕颔首,轻声道:“劳驾,将我桌上的酒水撤走。”
婢女微愣,对驸马的存在还尚未习惯,眼见赵潋在此更是不敢回应,下意识瞅了眼蜷在他怀里的赵潋,赵潋懒懒地掀眼皮:“没听见驸马说什么?”
“遵命。”
婢女虽惊惶,手下却不乱,恭恭敬敬地将烈酒紫坛摆入了漆盘,君瑕道:“劳驾,果酒也一并撤了。”
婢女又道了“遵命”,将赵潋桌前的酒水一应全撤走了,赵潋有冤没处诉,本想留着几杯果酒小酌,宫里的葡萄陈酿可比外头下三滥的掺水货劲头大多了。
她不满地嘟起嘴,“怎么都撤走了,没酒喝多没意思,我本来都软绵绵没力气了,就指着这些水酒解解乏的。”
君瑕将她的手背往下摁住,“别动,你今日喝不了酒。”
他说话时蹙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赵潋也不禁败了兴致,自己便坐了起来,微微沉声:“谁惹你了?”她偷偷瞟了眼卫聂,就差手指头往那头指过去了,“他么?我和他说话你听见了的,我又没红杏出墙的打算。”
君瑕淡淡道:“你敢。”
“不敢。”赵潋笑了笑,那手指戳他的脸,“开心点儿?你一皱眉头我可心疼死了。”
君瑕舒了口气,纵容道:“赵莞莞,我当真要让你气疯。”
他不由分说地拽住赵潋的手腕,“今日不许再同卫聂说一句话,不论他对你说什么,都不许理会。”
这个口吻,这个措辞,赵潋笑得眯起了月牙般的眉眼,“知道了夫君。”谁让这心肝醋劲儿大,赵潋还是乖乖巧巧得好,免得惹上一身骚,回头怎么哄也哄不好了。
转眼太后与皇帝落了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