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淑儿算了算日子,“也有四多月了。”她试探着去碰赵潋的肚子,赵潋没阻止, 萧淑儿的手掌朝那小东西按了按,没使力,有几分惊喜,“恭喜公主啦, 再过一两个月, 你的肚子就要大起来了,然后越来越大,像揣了一只大皮球似的, 走路都费力,而且脚会浮肿,三天两头地便要教他闹腾一回。”
赵潋不怕,她仔细想想,竟还有几分期待。
萧淑儿自知触了赵潋的逆鳞,再也不敢提关于君瑕的一点事,问候完了,便走了。
隔几日再来。
萧淑儿倒挺称职的,隔三差五便给赵潋送些补品及滋阴养颜的方子。
但萧淑儿每回来,赵潋都变得十分惫懒。
除夕前晴朗了没多久的汴梁又飘上了素雪,但雪粒不大。
正是赵潋送柳黛出阁的日子,但她身子重,雪天路滑,柳黛不让她远送,自己便忍着羞涩随着卢子笙上了花轿,上轿前又奔回来,朝赵潋絮絮说了许多事。
卢子笙喜笑颜开,今日小登科,耐性十足,一直等到柳黛无话可说了,朝公主拜别,这才随着卢子笙上轿。
吹吹打打一路过去,整个公主府又清寂了,萧淑儿扶着赵潋到房中歇息,将手炉让她揣手里,迎着薄薄的窗,眺望那后院森森碧竹,清笑道:“阿潋,那儿现在都没人住了?”
赵潋想了想,道:“本来有杀墨和杀砚的,我让他们暂时回姑苏去了,听说他们两个兄弟很想他们。”
“再说,他们都还小,君瑕不在,又男女有别,留在我的公主府也不合适。”
萧淑儿顿了顿,这回是赵潋主动提起的,她便小心翼翼道:“我听说了你俩的爱情故事。他真的……十年都没找你,教你以为他死了,又突然冒出来,换了身份骗入公主府的?”
这事全汴梁都知道。
赵潋虽疑惑,却又点头。
萧淑儿惊讶,“你俩还有血海深仇在身吧?这不就是话本子里的狗血情仇么。”
“……”
萧淑儿叹了叹,道:“得亏谢珺是这副性子,不然真泼狗血了。”
赵潋一咂摸,觉得有道理,竟不由自主地点头。
说到春闺梦里人,赵潋便忍不住想,他随着邓燮的大军到了哪儿了,那里的地势、气候如何,军营里乱糟糟的,要是有人背着赵潋给他送女人如何……赵潋胡思乱想了一阵,又好一阵气馁。
“公主。”婢女走进门来,也不是柳黛了,赵潋更气馁。
“何事?”
婢女弓腰悄声道:“元绥小姑求见。”
“元绥?她回汴梁了?”
赵潋没听说过,原来元绥竟回了汴梁?从郴州到汴梁,一来一回也要一两月,元绥走了也四个多月了。
“她没说来做甚么?”
婢女回道:“没说。”
“还是请她进来罢。”
婢女便折身出门,去请人。
萧淑儿把玩着檐角下,窗内插入青釉长颈瓶之中的一枝带雪红梅,回眸笑意深深地道:“你同元绥冰释前嫌了?”
赵潋吐了口气,“本来也没什么‘嫌’,是她非要为了谢弈书要同我过不去罢了。如今,谢弈书是我的夫君,她远去郴州又回来,估摸着是想通了才回来的,说不准她要来找我道歉……”说到这儿,赵潋觉得自己有点脸大,元绥以往是怎么待自己的,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压住此话不说了,哪知元绥竟来得快,话音一落,便一身晕着紫的斗篷出现在了门外。
抖落一身素雪,元绥解了斗篷,随意往椅背上挂着,自来熟地朝赵潋对面一坐,捧住了一只兽形手炉——那是方才萧淑儿放那儿的。
赵潋看了眼萧淑儿,她并不着恼,拿着那朵红梅轻呷了一口芬芳。
赵潋总觉得那梅花香嗅起来有点似墨香,正好君瑕常年喜爱熏上冷梅香,与他人倒是很相衬的,赵潋想睹物思人才折了几枝梅花放入花瓶里。
元绥便开门见山了,将袖中藏着的名帖抽了一张出来,指尖一按,送到赵潋跟前。
帖子是大红的,烫金,很是扎眼。
“这是?”
“喜帖。”
元绥答得不咸不淡,赵潋目光一直,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元绥骄傲地搓了搓手,“你没听错,喜帖,我和璩琚。”
赵潋这月来在府中深居简出,耳目不多,竟不知道元家与璩家……又要结亲了?她抬起头诧异地瞅了一眼萧淑儿,萧淑儿显然是知情的,偷偷背过身,捧着那朵怒放的红梅,又呷了一口冷香。
“唔……你们又和好了?”
听说在赐婚之后,璩琚一直待元绥不错的,但是元绥想必还是心有执念挂碍,后来为了君瑕即谢珺这事,强行退婚。
赵潋对璩琚不甚了解,但也知道他是个极重男子颜面声望之人,被人这般羞辱,恐怕心里要记恨元绥,但他那时退婚答应得也爽快,却叫赵潋没看懂。
元绥道:“和好了,所以要成婚了。”
她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赵潋翻开请柬,确认无疑他俩要成婚了之后,困惑道:“你不是伤心悲愤之下回了郴州了么?难道他去郴州找你了?”
元绥睨了她一眼,“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赵潋,是不是怀孕了都会变得啰嗦。”
赵潋噎了噎,元绥态度不好,她忍不住呛声道:“明明是你不请自来,我啰嗦一两句怎么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就单说你来不来罢。”
赵潋拈着请柬,拿乔道:“唔,我如今身子重,你这婚定在正月十六,恐怕天寒露重的……”
“我给你单独留了酒席。”
元绥这不自在的一句教赵潋微微一怔,她更是扭捏道:“算是感谢你……当日提醒了我一句,那封帖子我当时没看,后来见着璩琚我百般后悔,觉得不该错过了一个爱我的男人,想来想去,觉得我和他还能走到这一步,要感谢你。”
赵潋惊奇,“唔,可我还记得,你以前一直嫌弃他……不稀罕他这个谢珺‘赝品’。”
“别捧你男人踩他了,”元绥瞪了她一眼,“说得好像你以前不是这么想的一样!我警告你,以后不许说他不好,不然我同你翻脸。”
赵潋不以为意,“你同我翻脸还少么。”
元绥到底是怎么从一个百般嫌弃璩琚的人变成护夫狂魔的?啧啧,这般前倨后恭,真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赵潋将帖子压了压,“我去,但我喜欢清静,记得给我留个好位子。”
怀孕之后,赵潋确实喜静了,不论是一个人静坐,抑或两个人温存,都是悄然安谧的,待久了便会觉得闹市之音实在腌臜难听,她可不想在酒席上听到男人们的呼呼喝喝,砸酒酒盅瞎吹牛的——不过,元璩两家应当没那种客人。
元绥应承了,看了萧淑儿一眼。
萧淑儿知晓元绥的心意,心领了:“不用请我,说不准我夫君就这几日便待不住了,要拉着我回岭南。”又朝赵潋微笑,“阿潋,你这胎儿愈渐稳了,他生下来时,可得管我叫干娘。”
萧淑儿这嘴脸,好像生怕元绥跟她抢似的,元绥冷哼了一声,不屑地拗过目光去了。
赵潋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一二,想到还有一人,不由问道:“对了,燕婉……她比元绥还长数月,元绥都成婚在即了,怎么她还没有动静?”
“你说那个痴的?”萧淑儿笑道,“她就是个憨货,显国公夫人一门心思要给她物色好人家,她左挑不中意,右挑不顺眼的,最后竟学着你,给自己买了一个男人回去,说,要养门客。”
赵潋没想到燕婉竟真将先前那憨话付诸实践了,一时睖睁,“竟有此事。”
元绥同燕婉交情深些,比萧淑儿知晓得多,“我昨日也去显国公府送帖子了,不巧低头便撞见她那‘门客’,俊俏风流尚可,只可惜眼神不定,前科累累,一看便不是善类,亏得燕婉蠢拿他当无知少年,只怕……”
“嗯?”赵潋八卦兴起,“怎么不说了?”
元绥顿了顿,非是她多嘴,燕婉的遭际,恐怕便是想瞒也瞒不住的:“燕婉从小右手腕上有块守宫砂,赵潋你是知道的。”
赵潋一怔,忽心跳加疾道:“没了?”
“对。”元绥道:“我昨日去得不巧,正碰上国公夫人对着燕婉发脾气动家法,也是见我来了,才稍稍收敛,教燕婉去奉茶,我偷偷瞧见的。我一见那个男人便晓得不是老实的,国公夫人也是糊涂纵容,教那个男人钻了空子,国公夫人同我说起也满是悔意,不该任由燕婉胡闹,让她被诱哄着失身了。如今不嫁也不行,可那个男人来路不正,恐心术也不好,国公和夫人都深感为难。但燕婉却闹,说这辈子非那男人不嫁,不然她便在国公府孤独终老,父兄若敢相逼,便即刻横尸府中。”
这不像是燕婉能说出来的话,赵潋惊讶地圆了眼,没想到燕婉真豁得出去。
但赵潋关注的地方却很奇怪,“嗯,你说那男人生得好看?是如何好看法?”
元绥的食指扣了扣桌沿,“还行,比起你家那位自是萤火与日月了。”
这个赵潋非得找话教人抬举一下她男人不可。
赵潋心满意足,却还要再道:“比璩琚如何?”
元绥洞悉赵潋的恶趣,冷笑道:“远不能及。”
赵潋不收手,“那比谢云柳如何?”其实璩琚和谢云柳……算是姿色相当罢,赵潋有点儿怀疑元绥如今是爱屋及乌。
元绥却道:“正是谢云柳。”
“……”
第91章
赵潋听得出元绥口中的褒贬, 有点疑惑元绥到底后来和璩琚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太像元绥后来决意找个爱自己的男人过度一生, 倒像是……自己主动扑上去的。
她困惑地盯了元绥好几眼。
元绥被看得不自在, 咳嗽了一声,“其实燕婉的婚事能不能成, 还要看你夫君。”
赵潋一惊,“怎的还与我有关?”
“兖州失陷了。”元绥道, “倘若周军能胜过辽人, 将兖州夺回来,谢氏便能重新拥有田产、矿山, 那本是辽人巧取豪夺, 从谢氏嘴里叼走的一块肥肉。真有那时, 谢云柳身为兖州谢氏后人, 便不算辱没了显国公门楣,国公夫人想必也能答应得爽快些。”
“……”
还有这一出。
元绥与赵潋聊了聊,天色不早了, 她便推说还有约在身,便走了,萧淑儿也后脚跟了出去。
赵潋拿起了那张猩红请柬,手指缓慢地抚了抚, 露出笑意。
当年在一道游山玩水、投壶插花的贵女们, 如今各自有了自己的归宿,赵潋虽与之格格不入,但心底是很安慰的。至少这些贵女, 个个都有自己的骄傲,也从不来学缠足之风,对夫家从不谄媚事上,她们对丈夫的要求也是平等的。
除夕当夜,赵清派了软辇请赵潋入宫,太后也在,三个人吃了一顿年夜饭。
入冬之后,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如今消瘦的两颊几乎挂不住肉,苍白得很,吃一顿饭她连着朝外头咳了好几回,赵潋心疼地替母亲顺背,回头瞧赵清,寄希望于他能顾念母后的身体,找名医来为母后看病。
太后将赵潋的手推开,朝外头重重咳嗽。
空荡荡的暖殿内,几乎都是回声。
太后朝愁眉不展的赵潋笑了笑,“好容易谢珺走了,你又开始担心起我来了?哪有那么多事可担忧。”
太医也告诫过,教赵潋多紧着自己腹中孩儿,莫要时常为亲人伤神。
赵潋这顿年夜饭用得很难受,赵清则多拨了两碗饭,等送走母后之后,殿内只剩下一双姐弟,赵潋揪他耳朵,“阿清,以后善待母后,如今你是皇帝了。”
真真正正的皇帝了。
赵清撇了撇嘴,“皇姐,朕听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赵潋问得愈发懒散。
赵清忽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朕不是先帝所出,乃是摄政王与太后的私生子。”
“你——”赵潋一愣,手掌往下一按,将赵清的嘴巴堵住,蓝底兰草花的屏风后头晃过一个人影,是来收拾杯碟的侍女,赵潋喝道,“滚出去!”
侍女惊吓过度,匆匆退出去了。
赵潋见没人了,这才松开手,目光下移,将赵清瞪了一眼。
赵清不以为意地耸肩,“皇姐如此紧张,看来是真的。”
“你……”赵潋的心怦怦直跳,“这话是你姐夫告诉你的?”
赵清摇头,“不是。不过看起来,皇姐和姐夫都知道,只是瞒着朕而已。”
“朕不算是不分好赖的人,你和姐夫瞒着朕,是为了朕好,朕明白,但母后——”赵潋心里一提,直觉赵清会说出什么惊天泣地的话来,赵清勾了勾嘴唇,嘲弄道,“不论真是先帝遗腹子,还是摄政王的私生子,朕都是姓赵,赵氏皇族如今只有朕一个嫡系皇子,即便这事捅出去,除乱臣贼子,朕还当真不惧谁。只是太后是朕的生母,她从前瞒着朕,朕不怪她,如今朕已亲自临朝,百官俯首,她还守口如瓶,朕便觉得,母后这是想将这个秘密带入皇陵之中。”
赵清自嘲一笑,“皇姐,朕不怪母后从前扶持朕而擅权,但你知道,倘若朕真是摄政王之子,他是死在母后手中的。”
赵潋心尖猛地一跳。
是的,对于阿清来说,他的生身父亲是死在母亲手中的。
她怜惜地碰了碰赵清的小手。
赵清勾着嘴角失笑道:“而且,皇姐你还知道,摄政王赵蛟身后,被无数官员百姓定为乱臣贼子,褫夺封号权位,太后亲自下令,将他草草埋葬了事,不许立碑,不许称赵氏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