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衍一把抽过江月儿手里的书,蓝色的封皮上是四个隶书大字——《杨柳杂记》。他翻开一页,这应该是杨柳县一位读书人写的随笔,里面有几篇游记,还有几篇读书笔记。小胖妞翻开它还能认真看半天,大约是因为这本书里画了几幅图吧?
杜衍摇摇头,视线落到那张图上,不由定住了。待他一目十行地看完那一页,对江月儿感慨一句:“你竟还有些运道。”
江月儿不明所以:“什么?”
杜衍指了书上的一处要解释给她听,身侧一缕凉风吹过,书房的门打开了。卢老爷含笑进了门:“看来杜公子已经找到答案了。”
杜衍赶忙扯江月儿一把,两人一道行了礼,他笑道:“还没谢过卢阿叔的帮忙。”
卢老爷坐上太师椅,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
杜衍将书给卢老爷呈上,指着其中的一行道:“刚刚查阅书籍时,姐姐看到这卷《杨柳杂记》,有一篇《小重山记事》上写着‘中有飞石落下,即西北折,行复十里,叠嶂之隙……’”
杜衍侃侃而谈,卢老爷却不由面露惊容:几个孩子如何讨论的,他完全看在眼里,这孩子刚刚朗诵的这一页文章他只是才扫了几眼,居然背得分毫不差!
望着这眉目湛湛有神的男孩,卢老爷心生感慨:“若世间都是你这样的人,叫我们普通人可要怎么活啊?”
杜衍便垂下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卢阿叔是我们县仅有的几名举人,您若只是普通人,那——”
卢老爷摆摆手,道:“你以为举人很了不得吗?这世上有些人如何之能,你想也想不到。”
卢家的下人来换了茶,杜衍亲自执壶,为卢老爷倒了一杯茶,道:“卢阿叔的见识,我自然是比不得的。”
喝了茶,卢老爷谈兴渐浓,笑道:“我不过年轻的时候有幸到京城住了几年,哪里谈得上见识?”
“便是如此,那也是杨柳县绝大部分人想也不敢想的了。”杜衍笑道。
卢老爷望着他,这个小少年的眼神沉静如湖,风仪如松,总令他想起一些早该望记的事。
“你不一样。以你的资质,就这样读下去,早晚也会走到京城,会超过我。到那时,你就会发现,这世上精彩的人,精彩的事有很多。你固然天资不差,但也不是绝无仅有。”他道。
杜衍好奇地问道:“精彩的人?卢阿叔能说几个让我见识见识吗?”
这个问题,如果换个别人来问,卢老爷是绝不会好好回答的。但面前这个少年虚岁也才八岁,他再聪明也是有限的,远未到他需要提防的年纪。
卢老爷便笑了:“精彩的事每天都有,精彩的人哪有那么多?我到京城那几年,也只见过,呃,顶多三五个。”
“比如说?”
“我曾认识一个人,同你一样,也是过目成诵,美质天成。而且文采风流,京师中同辈少年无有出其右者。后来,他果真十八岁就中了状元。”说到这里,卢老爷停了下来。
“还有呢?”杜衍的手心慢慢起了层薄汗,他有种强烈的直觉,卢老爷现在说的这个人极有可能与他有关。
他不确定是不是他在乱想,便看了眼江月儿的方向,结果——
杜衍简直不能相信:这小胖妞靠着书架,头一点一点的,居然不知什么时候盹着了!她怎么什么地方都能睡啊!
卢老爷的思绪已经完全沉浸到了回忆中,他没注意几个孩子的动静,道:“后来,他自然颇受皇上重用,风光更甚往昔。”他忽然坐直身子,神态异常郑重:“天资出众的人往往恃才傲物,这样的人时常树敌而不自知。孩子,以你的天份,你在读书上头不用操心,但一定得记得,很多时候,会读书反而不是最要紧的,会做人才走得更远,明白吗?”
卢老爷这番话无疑是肺腑之言,杜衍肃声应了,问道:“您说的那个人难道因为得罪人而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卢老爷双眼微合:“朝堂中的事,哪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何况我一个局外人,听一句都怕有池鱼之殃。刚刚的话,也只是我有感而发,不一定对上了他犯的事。”
“那那个人,他的问题很严重吗?”杜衍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
卢老爷看了他一眼,杜衍心中顿觉异样,听他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敢问。看着倒是一时无虞,但比起出事前,自然是天渊之别。什么时辰了?”
“回老爷,戌末了。”门外有人答道。
杜衍便“一惊”:“这么晚了?我们该回家了。”
卢老爷也不留他,唤来人给江家少爷小姐打灯笼,让儿子将他们送出了门。
回去的路上,江月儿就问他,卢老爷跟他说了什么。
杜衍望着她清澈的眼神,随意说了两句,想起她今晚跟卢句安讨论问题,结果越说越错的事,说她:“你有什么问题,不会问我吗?去问那个笨蛋干嘛?让他教你,不是越教越笨?”
江月儿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不高兴道:“你看谁都是笨蛋,我哪敢问你啊。”
杜衍心说,你还老欺负我呢,我就是嘴上嫌弃你两句,又怎么了?
不过这话说出来不大威风,他默默咽下肚,听这傻丫头还提意见:“你以后别老是骂我笨,我肯定还问你问题。”
杜衍哼一声:“那你有本事别找我讨主意,师娘明儿个的问题你自己想招啊。”
江月儿便嘿嘿笑了,声音一下甜如蜜糖:“阿敬你这么聪明,我不问你问谁呀?你说是吧?”
“哼。”
“你别哼啊,快跟我说说,明儿个我该怎么答梅夫子嘛。”
这声音酥得,杜衍嘴角不觉翘起来:“哼。”
第38章
“叠嶂之隙, 有山泉, 水如赤练……夫子, 这是我昨晚在本县一位读书人的游记中找到的记载,上面写着这处山泉底下有一种石头,可以把泉水染红, 有人发现这种石头后, 带回去做染料,用一种特殊的纺织方法纺织, 可以让染出来的布像朝霞一样变出好几种红色。假如我们找到这种石头和纺织方法, 并教会本县的纺织娘, 这种特别的布一定会让很多人来购买。如此, 我们女学也是为本县的民生作出了贡献。”
说完这些话,江月儿紧张地盯着梅夫子。
当然, 以江月儿的眼力, 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到底她过关没有,只见梅夫子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坐下吧。”
原本梅夫子昨天布置这样的课业,只想让这些在富贵家庭中长大的女学生们对外界的人有些深刻的了解,再通过这样的交流让她们快速融入起来。想不到今天在课堂上一问, 竟真有几个学生提出了看上去颇为可行的法子。
梅夫子能在杨柳县开风气之先, 自然不是拘泥之人。听完所有学生的发言之后, 她当即更改了今日预备授的课:“好,接下来,大家可以讨论, 看你们哪一位同窗的主意最为可行。选出来后,我会上呈县尊大人,请大人定夺。”
说完,她隐晦地将视线投向了江月儿,今年梅夫子收的学生中,数她年纪最小。但以梅夫子的见识,也只取中了这一个。
这些女学生各自的出身见解也大多不差,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最终有三份答案被选了出来,其中果然就包括了江月儿的。
江月儿兴奋得不能自已,等梅夫子宣布休息后,她迫不及待地跑出去,跟杜衍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回来时,陈丹华笑着向她恭贺:“恭喜你啊,你的主意我一听就知道一定会选中的。”
江月儿笑得合不拢嘴,倒没忘记跟她“同喜”:“我也恭喜你,你的主意也中选了呢。”
陈丹华说的是杨柳县的土质十分适合种植一种叫龙血树的树木,这种树木可以提取出一种叫血竭的名贵药物,如果在杨柳县推行种植的话,以血竭之利,必可令杨柳县种植者富裕起来。
“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仗着有个好弟弟。”
两个小姑娘恭喜来恭喜去,正说得热闹,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周围的声音倏地一静。
江月儿这会儿正飘着呢,都没听出来别人是在说她,还问陈丹华:“华华,你觉得县尊大人会取中我们谁的主意?”
陈丹华悄悄回头瞪那个说话的女学生一眼,转头同她笑道:“应该是你的吧。”受父亲的影响,陈丹华于民生上的见地比女学一般学生的确高上一些。
因而,一听江月儿的主意,陈丹华便知道,自己出的这个差了一层。龙血树固然价值高,但不易种植,而且种树需要的年限长,并不适宜普遍推广。梅夫子给的时间太短,她也是实在想不出办法了,才将这个主意提了出来凑合。
江月儿嘴巴忍不住一翘,又觉得这样不好,赶紧绷回去谦虚两句:“我觉得你的也不错,说不定县尊大人就能取中你的呢?”
“还算你有自知之明,县尊大人不取中自己的女儿,难道还真的选你啊?”那个声音持之以恒地在小姑娘之间插着话。
江月儿总算听见了:“章碧,你在跟我说话?”
女学上到第二天,有那两场讨论在前,书斋里大部分学生都熟悉了起来。学里除了新官上任满心热乎着的江月儿,就数这个叫章碧的姑娘在学堂里最活跃。可惜,她今天的提议没被选中,其他两份选中的,陈丹华不必说,另一个也是县尉的侄女,于是,她便将炮火轰向了最没背景的江月儿。
陈丹华眉头也皱了起来,有些担心地看向江月儿:她很喜欢这个活泼天真的小妹妹,不希望她在得知她的身份后,要么避而远之,要么跟大部分人一样,变了一副谄媚的面孔。
被人这样无视,章碧鼻子都快气歪了:“连别人是不是跟你说话都听不懂,你也敢同夫子说昨天布置的课业是你自己找到的答案?”
江月儿不明就里,只觉得这姑娘激动的有点奇怪,便问道:“你又没叫我的名字,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跟我说话?你爹你娘没跟你说过吗?你跟人说话前要先叫人名字的?”
她说这话其实没有恶意,但听在章碧耳中就以为江月儿是在讽刺她没家教,她一激动,开始口不择言:“那也比你骗夫子说夫子昨天布置的课业是你自己做的好!”
便是再好性,听到这句话也该怒了,江月儿气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夫子布置的课业本来就是我做的!”
章碧冷笑一声:“你少骗人了。没有你那个好弟弟,你做得了吗?”说完,她面露得意之色,就等着江月儿自乱阵脚。
她说得不错,不止是昨天阿敬找到这个主意,就连今天早上的话,都是阿敬一句句教她,江月儿背了好久才背熟的。可这不代表她就同意别人把所有的功劳都归给她家阿敬,毕竟她昨天也忙活了好久,包括这本书都是她找到的呢!没有她找书,阿敬打哪给她出主意?
章碧这话若是问的别人,十个有九个就得被戳中痛脚,要么羞愧难当,要么跟她吵起来,但江月儿多诚实一孩子啊,她不仅承认了,还承认得特别干脆:“我什么时候说这是我一个人做的?夫子布置课业有说过不让我请帮手吗?有本事,你也找我家阿敬帮忙啊!”
她都没觉得这么做不对,有什么好羞愧的?
“你你,你——”
江月儿仰着头冲她哼了一声:我就是有好弟弟,怎么样?你就是气死你也没有!
不过,看她“你”了半天都没有“你”出来,江月儿只好体贴地把那话咽了下去。转眼看见陈丹华,她抿着嘴,跟学堂里其他女学生在笑呢。
江月儿“啊”地大叫一声,捂了脸趴桌上不动了。
陈丹华吓一跳,赶紧推推她:“月丫儿,月丫儿你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她现在想起来了,章碧说华华是县尊大人的女儿,那她前天跟孙通吵架还拿华华当话把堵人呢!
吵架时她不觉得,现在正主在面前,她当然不好意思了!
陈丹华推她两下不见动静,有点急了:“怎么不动了?是不是生病了?”
“要不要去叫梅夫子啊?”有人说道。
江月儿只好坐起来叫住她们:“我没事。”
陈丹华担忧地摸她的脸:“还说没事,看你脸红的。还是跟梅夫子说一声,请大夫来吧。”
“真的不用!”江月儿赶忙拉住她,不得不凑到她耳朵上,十分难为情:“华华,我真没事。就是,就是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陈丹华口气一下冷了:“对不起我的事?”难道说,这个看上去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其实并不那样单纯?
江月儿没察觉这个新朋友微妙的情绪变化,她羞得都不好意思见她了。要不是夫子已经知道这件事,想来也瞒不住了,江月儿可不好意思说出来:“昨天夫子说的那个被人骂的女学生就是我啦。”她把当天吵架的情形说了出来,忐忑道:“你不怪我吧?”
陈丹华早就知道这事了,只是一直没机会问江月儿。没想到她纠结半天的就是这个,好笑不已:“我怪你做什么?你说得很好啊!何况,当时人家那么骂我们女学,你要一个字不说,我才生你气呢!”
“真的?”江月儿双眼光亮大盛。
陈丹华直笑:“真的。”这小家伙也太容易高兴了吧。
停了一会儿,江月儿忽然趴到她耳朵边:“你真是县尊大人的女儿?”
陈丹华觉得好玩,就学着她,小小声:“怎么?你不信吗?”
江月儿咽咽口水,好奇道:“县尊大人长什么样啊?”别看小时候她送她爹上过那么多回衙门,可他爹办事的地方离县尊大人远着呢,总听她爹在家说县尊大人县尊大人的,她还真没见过这一县的父母长啥样呢。
陈丹华好笑道:“能长什么样?还不是一个嘴巴两个眼睛?”
“不是,我就问你,他是不是特别威风?特别像戏台上——”江月儿忽然站直身体,双眼圆睁,作了个横眉立目的动作,问:“是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