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爷心里其实是不信自己的夫人的。
程子颐自幼就在作画上展现了天赋,按理说是件令人欣喜的好事,但是这件事却是老侯爷对苏老太太起了疑心的开端。
毕竟刘执夙就是大楚王朝最有名的画师。
若不是那时候在刘执夙出京到各地采风的时候他趁虚而入,对年轻时候的苏老太太死缠烂打,才能与苏老太太订下婚约。
若是刘执夙当时没有离开韶京这么多年,苏老太太未必能成为他的夫人。
苏老太太年轻时候,既有秀妍之姿,又负才名,他那时候是真心喜欢她,在刚娶她的时候,也曾承诺过了要与苏老太太一生一世一双人。
只是婚后,见苏老太太陪嫁的嫁妆里还有刘执夙的画作,老侯爷的心里就插进去了一根刺,当时虽未发作,却在等到了刘执夙回京之后,与苏老太太产生了矛盾。
他觉得自己真心爱着苏老太太,苏老太太心里的人却是刘执夙。
后来发现了自己的二儿子程子颐作画上的天赋,更是压垮老侯爷的最后一根稻草,自那之后,老侯爷看着自己与苏老太太的三个儿子就觉得别扭。
他觉得那些都不是他的骨肉。
所以他一连纳了几房小妾,又生养了两个庶子。
与苏老太太也生了嫌隙。
嫌隙虽生,但他与苏老太太还是又有了一个女儿,就是萍姑。
初时他以为萍姑是自己的孩子,然而不久之后又发现了苏老太太曾经瞒着他去与刘执夙见过面。
萍姑出事,就是因为他看见了萍姑在凌霄峰与刘执夙相谈甚欢,心里越想越不是个滋味,冲动之下,做出了杀女的举动。
而苏老太太受了太大的刺激,就疯了,一疯疯到了现在。
旁人只知道苏老太太是因为爱女心切,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疯了,可是老侯爷知道,她是被他逼疯的。
没有他,她早在年轻的时候就会嫁给刘执夙,幸福美满一辈子。
所以老侯爷心里头对苏老太太有愧,才会在长子死后,将程子颐叫了回来。
就算他觉得程子颐可能不是自己的孩子,还是愿意将自己的爵位传给程子颐,就算是对苏老太太的补偿了。
在程子颐回京之前,老侯爷心里想得好好的,他会因为苏老太太的缘故,勉强好好对待二房。
但是他料错了自己的脾气,每每看见了程子颐,或者是二房里的其他人,他心里便会再扎进去一根刺。
尤其是程祈宁……
程祈宁同苏氏有一处长得很像,就是两颊上的小酒窝,笑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
可惜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自己的夫人开怀笑过了。
苏老太太似乎是看见了老侯爷的动作,扬手挥了挥手中的笔,黄豆大的黑色墨水立刻溅到了老侯爷的衣领上。
“你也走,都走,我只要萍姑陪着我!”苏老太太嘻嘻笑道。
老侯爷一愣,脸上再度挂上了苦笑,苦笑了很久,却是没有走。
苏老太太手里又多了个砚台,她挥了挥:“再不走,再不走我用砚台打你。”
见老侯爷不动,苏老太太立刻用力扔出去了自己手里的砚台。
对准了老侯爷的脑袋,用尽了力气扔了出去。
程祈宁没想到自己的祖母真的会把砚台扔出去,心头一跳,迅速地拉住了苏老太太的手想要拦住她,但是却晚了一步,眼看着那个砚台就要冲着老侯爷的脑门砸上去了。
老侯爷的脸上始终挂着苦笑,却是在砚台要打到他的时候,偏了偏脑袋,让砚台砸到了墙上,碎成了几瓣。
他站起身,看着正因为没有打中而显得有些郁卒的苏老太太的脸,老侯爷的心中苦涩,轻声叹道:“我怎舍得让你背上杀夫的名声。”
言罢负手离去。
背影显得有些萧条与落寞。
老侯爷离开之后,苏老太太的身子有一瞬间的瘫软,很快脸上又挂上了疯疯傻傻的笑:“萍姑继续画我,坏人都跑了。”
程祈宁看着自己的祖母,红唇微启,但是想问的话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问了恐怕自己的祖母也不会说。
若是祖母是在装疯,怎么可能承认自己疯了?
第062章
清秋一来, 满街落叶,原本被热议的程子颐品行不端一事,忽然也像是蝉声, 消失在了九月末梢。
皇后娘娘正在美人榻上伏着身子, 被两个宫女捏着腿、揉着肩,听着小太监向她禀报着韶京坊间的传闻, 越听越感觉心里不是个滋味。
捞起浅黄色的外衫披在身上, 皇后娘娘站起身来坐到了窗下的桌前,被宫女伺候着喝了口茶, 才将视线转向了那个向她通报的小太监:“外头那些流言当真是销声匿迹了?”
她可收买了不少韶京的地痞来散布谣言,怎会这么简单就销声匿迹了?
小太监面对着皇后娘娘, 唯唯诺诺:“奴才不敢欺瞒娘娘,这流言当真是没声儿了, 奴才多打听了打听, 听说是有人在外头说皇后娘娘是程二爷的旧识, 若是说程二爷不好便是说皇后娘娘的不是, 这才止住了流言。”
皇后娘娘立刻被茶呛了一下:“这话最开始是谁说的?”
小太监想到那人,身子缩了缩,回道:“是安国公世子。”
唐尧……皇后的脸上浮起了冷笑,怪不得前些日子唐尧会没头没脑的问她和程子颐是不是打幼年就相识,原来是存了这个心思。
这唐尧看起来是个混不吝的主儿, 哪家也不在乎,怎么突然帮起了程家来了?
程家二房刚入京的时候,唐尧就坏了一次她的好事, 现在又来一次。
好不容易才散布谣言让韶京人都唾弃程子颐同他最宝贝的那个女儿,现在竟然因为她的缘故,让这谣言止住了,皇后娘娘咬了咬牙,心里要多恨有多恨。
难耐的闭了闭眼,皇后娘娘又问道:“皇上那边儿如何了?”
小太监这时忙凑近了皇后娘娘的耳边,在皇后娘娘的耳边小声说道:“皇上晨间的时候又咳血了。”
皇后点头,大楚皇帝虽正值壮年,但是因着当初顾銮生母行刺差点成功的那件事,身子受到了损耗,这些年常有咳血的时候。
她吩咐小太监道:“去请太医给皇上看看身子。”
有宫女通报说她侄女儿来看她,皇后娘娘赶紧让宫女把她侄女儿带进来了。
李棠如做宝珠公主的伴读,自幼在宫里头久住,蒙着自己姑母的庇荫,向来是顺风顺水,进出皇后娘娘的寝宫向来随意,笑着仰着小脸儿进了皇后娘娘的宫殿,先是左右环顾了一圈,没见着自己想见的人,笑脸儿于是就耷拉下来了,到皇后娘娘跟前请安:“侄女儿见过姑母。”
皇后娘娘心情正不好呢,看清了李棠如眼中的失落也不想去安慰,只微微颔了颔首,表示知道了。
李棠如浑然不知,在皇后娘娘的对面坐下,眼珠子还在往门口瞧呢:“姑母,二哥哥怎不在这儿?”
李棠如口中的“二哥哥”是当朝太子,顾明笺。
皇后娘娘道了句:“去马场了,这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正适合去围猎。”
“哦。”李棠如垂下脑袋,怏怏不乐,“去马场也不早早告诉我一声。”
皇后娘娘也是在后宫中浸淫了几十年的人了,自个儿侄女儿的这点心思在她这里浅显的很,一眼便能看到底。
倒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她想让自己的这个侄女儿入东宫做太子良娣,可是瞧着侄女儿这心事全写在脸上的模样,就担心着她撑不起大任来。
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娘家除了李棠如,便没有其他年岁合适的丫头,再加上皇后娘娘也已经培养了李棠如十几年了,现在才换掉,心里还有些不甘心,觉得之前那十几年都是做了无用功。
李棠如没听见皇后娘娘说话,抬眼看了她一眼,见皇后娘娘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忙关切问道:“姑母可是有些不舒服?”
皇后冲她笑笑:“再过些日子便是桂花宴,到时候我可是将韶京权贵家里头的女眷都请到宫里来了,许是操劳着这个,累了些。”
她还在桂花宴上安排了一些事情。
李棠如眼珠子一转,问了句:“那姑母可是也邀请程祈宁过来了?”
皇后娘娘点点头,李棠如的脸上立刻攀上了郁色:“怎把她也邀请过来了,侄女儿不喜欢她。”
皇后娘娘倒是笑了:“邀请她过来,又不一定就是让她来开心的。”
一些事情,她早就安排妥当了。
……
今个儿的东宁侯府倒是格外喜庆。
这袁氏给自个儿的闺女程祈绢说下了一门婚事,定下的是户部侍郎家的嫡次子,婚期定在了年后的五月份。
这户部侍郎家的嫡次子出身虽说是不够显赫,好歹是嫡出,瞧上去又是个上进的好后生,日后说不准就有着好前途,女儿有了好着落,袁氏有些说不出的高兴。
婚事一定,袁氏便喜滋滋地到赵氏这里显摆了一遭。
赵氏回了韶京之后,不也一直给她的长子次子相看婚事,相看到现在都没个结果,瞧瞧她,顺顺当当地给自个儿闺女找到了好归宿。
而在袁氏去找赵氏的时候,程祈绢正站在袁氏的身边,时不时抬眼打量打量站在袁氏身边的小姑娘。
打程祈绢听了自己母亲在酒楼同祝氏闲言碎语的那些,看着程祈宁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不明不白的意味,瞧瞧程祈宁粉扑扑的脸颊和精致得像是画儿一样的五官,总是不自觉得和自己的祖父比较来比较去。
要是、要是她真的不是程家的闺女……
二房若不是程家人,那府中就只剩了她家和五房,长幼有序,那她爹爹便是要承袭祖父的爵位的人,而她便是侯府堂堂正正的嫡出姑娘。
这样的想法一生出来,便在心里扎了根,在知道了自己的母亲为自己说下了户部侍郎家的嫡次子之后,更是免不得一次次去想,总觉得若是现在就把程家二房的真正身世给揭穿了,她自己保不准能说一门更好些的婚事。
户部侍郎家的嫡次子……她自个儿都没见过,只是能让母亲满意罢了。
等着袁氏同程祈绢走了,赵氏招了招手让自己的闺女过来自己身边。
“念念觉得大姑娘说的人家怎么样?”赵氏问程祈宁。
程祈宁想了想方才看见的:“我瞧着四婶婶虽然高兴,可是好像堂姐并不怎高兴。”
“是了。”赵氏拉着程祈宁在自己的身边坐下,“户部侍郎家的嫡次子,我倒是也不晓得品行是个什么样子的,许是个好孩子,只是若是大姑娘她自个儿不喜欢,再好也没有用。”
赵氏说完,笑看着程祈宁:“再过两年等你及笄,也就到了要了快要嫁人的时候了,到时候娘亲若是给念念找人家,定然要找个念念自个儿喜欢的,还得是有本事护着念念的。”
光是女儿喜欢她还有点不放心,还是是个有本事的,不能让女儿跟过去受苦受难。
这些日子她在帮着程祈君相看婚事的时候,也悄悄琢磨起了女儿的婚事。
大楚皇帝明年选秀,女儿的婚事定是要在那之前定下来的。
瞧着女儿粉嘟嘟的脸颊,赵氏心头还有不舍,好像昨日还是个正学步的小团子,如今突然就长大了。
怎么就这么快呢。
……
自打上次程祈宁在建威将军府住了一阵儿,建威将军舍不得自己的小外孙女走,便同她约定了每到月末要来建威将军府上住两天。
因而这到了九月的月末,建威将军晨起时没见着自己的小外孙女,就直接驾着马车到东宁侯府来抢人来了。
程祈宁刚用过早膳,原本正是打算用过早膳再过去建威将军府那边,没想到祖父自个儿来了,倒是乖乖上了马车,被带到了建威将军府。
来到了建威将军府的时候,倒是遇上了来找建威将军的人。
建威将军亲自驾着马车到了将军府门前,看见了府前站着的人,他立刻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勾了勾来人的肩:“老伙计!”
在这儿等着的人是当初同建威将军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纪铮纪伯爷。
便是宫里头那位纪家三姑娘的父亲。
程祈宁这时候掀了马车帘,踩着小丫鬟奉上来的踩凳下了马车,到了纪伯爷面前福了福身子行了礼。
纪伯爷看了眼程祈宁:“这是?”
建威将军脸上带着笑:“这是我外孙女。”
语气十分骄傲。
纪伯爷立刻笑了,回过身对着身后的小厮吩咐了几句。
紧接着那小厮到了纪伯爷身后的一辆马车前面说道了两句,很快从马车上下来了两个人。
先下来的是位公子哥,一身墨绿色交领的长衫,腰上带着快青色的玉佩,面容瞧上去倒是清秀,十六七岁模样。
跟着他下来的是个同程祈宁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粉裙红衫,一双杏眼儿乌亮亮的,倒是个小美人胚子。
程祈宁不认识那位公子哥,倒是与这小姑娘有一面之缘,她记得自己在宫里头的时候曾经见过她。
而那小姑娘在看见了程祈宁的时候也是眼前一亮,飞快地跑到了程祈宁的跟前:“程二姑娘!”
她倒是认识她,程祈宁温婉笑了,”姑娘是?“
“我是纪家行三的姑娘,名叫纪屏月。”纪屏月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儿碰上程祈宁,笑得眉眼俱弯。
听见了纪家三姑娘报了名姓,程祈宁更是猛然想起了这便是当时宝珠公主给拒之门外的那位。
纪屏月在同程祈宁自报家门之后,转了个身把她哥哥也拉了过来:“程姑娘,这是我哥哥纪屏州。”
纪屏州眼也不抬,冷冷道了一句:“程姑娘。”
今日出门的时候纪屏州刚刚被纪伯爷教训了一顿,到了现在心情也没有变好,对程祈宁爱答不理的。
纪伯爷见自己的儿子冷脸对着自己昔日跟着打仗的将军的闺女,心里头火气立刻就上来了,从沙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粗野汉子,脾气更是鲁直,直接冲着纪屏州吼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纪屏州翁了翁唇,而后抬起脑袋来看了程祈宁一眼,这次态度倒是好了不少:“程姑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