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长念微一动容:“你的意思是……”
她毫不迟疑地接着他的话道:“我的意思是,秀树虽然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可她真正的主子却不是皇后,而是殿下或者向妃娘娘。至于何顺,她听从于赵尚宫,虽然一直以来赵尚宫从表面看都对皇后俯首帖耳,但皇后待她其实并不无罅隙,而她也并非真的听从于皇后,甚至一向都在伺机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洛长念的脸上虽然挂着淡然笑意,但那笑容太冷,冷得眼睛里不染分毫:“阿蔷,你是怎么知道的?”
“睿王殿下行事缜密,可未免太过谨慎,既想让胡典镜死在皇后手中,又担心皇上不会疑心皇后,所以希望将证据做得明显一些,这才让秀树亲自动手。”听到他终于承认,苏蔷似是松了一口气,但神色却不由又凝重了几分,“可是,有些事物极必反。在听说付嬷嬷被先皇后阴魂纠缠的事情之后,若是皇后心虚,虽然有可能会去派秀树问胡典镜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断然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害了胡典镜的性命,如此一来,虽然死无对证,但皇上心里却已然自有分辨。皇后在宫里这么多年,虽然倚仗着崔家这座靠山,但却也深谙后宫之道,她虽也有些争宠,但崔国公府上下的荣耀才是她最顾忌的,所以她从不忤逆皇上圣意,因为她很清楚,是非黑白根本不重要,皇上的信任才是她凤位永固和崔国公府屹立不倒的关键。既然如此,她又怎会给自己添这样的麻烦?所以,要杀胡典镜的人一定不是皇后,可真凶却是何顺,王子衿和秀树三个人,那只能说明,她们中间至少有人背叛了皇后,而且那个人最有可能就是秀树,因为她的话便是皇后的话,足以让另外两个人信服。”
“精彩。”洛长念静静听她说完,才徐缓问道,“那何顺和赵尚宫呢,你又如何得知她并不听从于皇后?”
“因为胡典镜房里的那场火实在是太巧了。”她的声音冷静地响在静寂的大殿中,“胡典镜房中失火,刚刚夜巡离开的羽林军发现后又重新返回,恰好救下了自称受到先皇后阴魂索命的付嬷嬷。如果奴婢所猜不错,从付嬷嬷遇袭,何顺打翻胡典镜房中的灯火,到秀树被皇后派去询问胡典镜,再到胡典镜和付嬷嬷先后故去,其实都是殿下事先安排好的,连时辰都不差半刻。”
因为何顺也听从睿王殿下的安排,所以她在胡典镜房中藏好之后,在预订的时辰打翻了灯火,引起了羽林军的留意,而与此同时,小树林中的付嬷嬷也恰好在那时遇袭,正好被羽林军撞见救下。当时又是阴魂索命又是失火走水,别宫被闹得一团糟,从付嬷嬷口中而出的先皇后死不瞑目故来索命的流言便不胫而走,止也止不住。所以,这件事很快便传到了皇后的耳中。皇后本就疑惑,再加上秀树挑唆,定然会派她去向胡典镜问个清楚。但皇后却没有想到,秀树这一去,却是为了杀人。
苏蔷轻叹了一声:“奴婢想,直到现在,皇后虽然已经猜到殿下要将胡典镜的死归咎于她,可却不知道她其实已经四面楚歌了吧。只怕以后对质的时候,秀树一定会咬定自己是受了皇后指使才去杀了胡典镜,因为皇后在听说付嬷嬷被先皇后的阴魂偷袭之后担心不已,害怕自己曾经毒杀先皇后的事情会被胡典镜供出去,所以便先下手为强。到时候皇后百口莫辩,更何况还有何顺从胡典镜手中拿到的所谓皇后罪证来做物证,她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洛长念神色坦然,向她投去了赞赏的目光:“没想到你竟想得如此透彻。”
“奴婢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苏蔷的眸光有些悠长,道,“当年奴婢刚入宫时,皇后想将自己的妹妹晓君翁主向皇上引荐入宫,所以特意带她去了皇上可能会经过的百花苑起舞,想以此来吸引皇上注意。可此事被柳贵妃识破,所以只好不了了之,但也因为晓君翁主丢了一枚太皇太后御赐的珍珠耳环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皇后指责耳环是被柳贵妃故意藏了起来,而柳贵妃却坚称自己冤枉,若是奴婢未曾将耳环找到,只怕事情不知会闹到什么程度。”
而后,她顿了一顿,唇角漫开一丝苦笑:“奴婢虽然因此事而入了明镜局当差,其他人也皆以为奴婢心思缜密观察入微,这才得此良机。可其实,奴婢只是恰巧躲在不远处,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而已。当时,翁主走路时不小心跌倒将耳环掉落在了地上,后来众人在找寻耳环时,秀树虽然明明找到了,却故意将其藏在了旁边的花盆里,以至于耳环迟迟未能找到,事态才越来越恶化。当时,奴婢以为皇后娘娘想借此机会为难柳贵妃,所以才特意和晓君翁主与秀树联手演了这样一场好戏。可奴婢如今才想明白,其实秀树那时便已经听命于向妃娘娘了,她怕是早已听从向妃吩咐借机寻衅滋事罢了。如今皇后已濒临悬崖之巅,只怕任何人都无法力缆狂澜,所以,她也必死无疑了,是吗?”
“这是自然。”洛长念没有否认,“秀树在皇后身边多年,是姑母安排下的最得力的一枚棋子,若她不能以死来揭发皇后,父皇岂能轻易相信?不过,本王没有想到,已经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你竟还能记得起来。”
若无往日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疑窦,只怕她也不会推断出事情的真相。
“可是,奴婢还有一事不解,”苏蔷面露疑惑,问道,“皇后本与先皇后的薨逝无关,胡典镜究竟拿什么所谓的把柄让皇后娘娘忌惮的?”
一个悦耳素净的声音从一旁的偏门传来:“那你觉得,皇后待赵尚宫如何,她们之间的相处之道又是什么?”
不着粉黛的向之瑜被自己的侍女阿信扶着进来,随后阿信又退了出去。
苏蔷向她依礼而拜,心中琢磨着她的言外之意。
见她过来,本坐在主位的洛长念施然起身朝她迎去,虽然语气中略含责备,但脸上却挂着关怀备至的微然笑意:“不是说今日早睡,怎么又起来了?”
“回殿下,臣妾口渴,所以醒了,见殿下尚未回房,本来命了厨房做了一道清热去火的羹汤送过来,自己先陪殿下说说话,没想到苏姑娘也在。”自然而然地搭上了他伸过来的手,向之瑜落落大方地对苏蔷施以微然一笑,话却是对洛长念说的,“臣妾还以为,离最后的期限还有两日,苏姑娘不会这么早就过来的。”
洛长念执起了她的手往主座而去,余光瞟了苏蔷一眼:“那么,方才王妃问你的话,你可想明白了?”
苏蔷垂眸,又思量了片刻,道:“是,奴婢明白了。虽然从表象来看,赵尚宫离不开皇后娘娘的扶持,但其实皇后执掌凤印也离不开她的从中协助,可皇后虽然信任赵尚宫,但却并不喜欢她,有时也会对她诸多刁难,而赵尚宫对皇后娘娘恐怕也并非忠心不二。可是,无论她们之间是敌是友抑或亦敌亦友,终究是连在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为在外人看来,对皇后来说,赵尚宫与秀树无异。所以,如果奴婢没有猜错,当初虽然皇后与先皇后的死无关,可却与赵尚宫脱不了干系,故而胡典镜手里所谓的证据也是针对赵尚宫的。皇后在心中存疑的情况下只好先安抚胡典镜,但大概赵尚宫于事后并不承认这件事,所以皇后对胡典镜的话也并非全信,只不过顺道将她收为己用而已。其实从始至终,皇后娘娘都问心无愧,而赵尚宫即便不是先皇后之死的罪魁祸首,至少也是共谋之一。”
向之瑜盈盈一笑,对她的话不置是否:“苏姑娘如此信任皇后,倒也不枉费她背的这些骂名,因为至少在这宫里还有人相信她。”
“那么,奴婢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的手缓缓攥住,抬眼望向一东一西隔桌而坐的两个人,他们高高在上又地位尊贵,以后只怕更是贵不可言,“杀害泉姨的真凶究竟是谁?”
向之瑜微一挑眉,面露兴致:“怎么,这个世上还有苏姑娘破不了的案子找不到的真凶吗?”
苏蔷默然不语,只是投向他们的眸光清澈而固执,仿佛眸底藏着一片由执念所化的海。
洛长念叹声道:“这件事本王自会给你一个交代,杀人者总该偿命。”
果然还是意料中的答案。
有一丝无奈与失落从心里袭来,悄无声息地在眸中如雪落无声般化开,再也寻不到一毫踪迹,她谦恭而感激地向睿王施了一礼:“奴婢知道,殿下与王妃并未曾相信过奴婢,但奴婢虽然愚钝,也知大局已定,东宫绝对不是睿王殿下的对手。更要紧的是,织宁她死在皇后手中,奴婢即便肝脑涂地,也会为她报仇雪恨。所以,奴婢虽然不忍因此与云宣决裂,但也会倾尽性命为殿下效力,别无他求,但求织宁瞑目,但求泉姨瞑目。倘若殿下能替奴婢为泉姨报仇,奴婢必然誓死相随永不反悔。”
她毫不掩饰投靠睿王府的私心,向之瑜意外之余,心中也是半信半疑,不由看向了洛长念,而洛长念依然神色平静,即便她这个枕边人,也瞧不出他究竟信不信她。
但不过须臾,洛长念的脸上便流露了几许悲伤之意:“本王与泉嬷嬷也是旧识,织宁也曾在琉璃为救本王而犯过险,于公于私,本王都会还她们一个公道。你放心,那个凶手虽是睿王府的人,他也只是无意间伤害了泉嬷嬷,依着本王的意思,只是让泉嬷嬷昏迷一段时间便可,可没想到他下手重了,这才害了泉嬷嬷的性命。但你放心,本王也断然不会任由他枉杀无辜,只是如今是多事之秋,这件事须得从长计议。”
他的话虽然透着几分愧疚与不安,可听起来却还是让人唏嘘不已,那样几句话便欲轻轻盖过一条人命。
许是因为听到他的承诺,苏蔷的脸上难掩激动情绪,立刻跪拜在地:“只要殿下能记得今日之言,奴婢死而后已。”
“如今虽然大局已定,但在尘埃落定之前,一切皆有可能出现变故,之后的一些安排也需要苏姑娘尽一份心力,”向之瑜唇角微挑,眸中无笑,“不过,苏姑娘一向是个聪明人,既然已经猜到凶手是睿王府的人,难道心里就真的没有怀疑的嫌犯吗?”
苏蔷思量片刻,决定不再隐瞒,迟疑道:“奴婢之前,的确曾经怀疑过一个人。”
“哦?”向之瑜来了兴致,问道,“谁?”
她的声音低缓了些:“是乾坤宫的吴公公,但奴婢曾经一度认为杀害泉姨和李嬷嬷,甚至偷袭付嬷嬷的人就是他。”
向之瑜的脸色微微一暗,与亦有些惊讶的洛长念对视了一眼,问她道:“为何?”
“因为吴公公曾经做过琉璃别宫的护卫,与他曾经共事的刘叔也说夺他其实武功高强,而且他既为皇上御前的人,自然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苏蔷埋首道,“当然,更重要的是,奴婢认为,吴公公与当年先皇后的死脱不了干系。因为他本是一个在琉璃别宫打扫的普通内侍,原本默默无闻,后来却被赵尚宫引荐给了皇后,皇后又将他安排到了御前,其中的渊源自然非比寻常。”
洛长念借着端起桌案茶盏的功夫看了一眼向之瑜,而向之瑜立刻会意,侧头对她清声道:“不错,你又猜对了一次。当年,赵尚宫被皇上看中,于她虽也算喜事,但她本无意于圣宠,再加上先皇后实在善妒,在得知此事后虽不敢与皇上动怒,便将一腔怨气都发泄在了她的身上,而她便是在那时与吴公公相识的。”
当时,还只是先皇后宫中一个低等宫婢的赵谦因为被皇帝宠幸,先皇后大怒,虽然明里对她提携,但其实暗中对她下了毒手,比如灌她只会痛苦而无关性命的□□,再比如在她的头部或者身上扎针。赵谦本无攀龙附凤之心,她一心所求不过是出宫过上寻常日子,但却不想人生竟会遭此变故,因为担心家人被报复,所以她并不敢将先皇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告知任何人,哪怕是当时对她深为迷恋的皇帝。
虽然后宫妃嫔都希望圣宠不衰,连许多宫女也都梦想着能得天子宠幸从而一步登天,但她宁愿在这深宫里孤苦一生,也不愿长做皇帝的枕边人,她甚至从心底对那个几乎是强迫她不得不从的男子深恶痛绝。再加上先皇后认定是她先行趁着自己病重之时勾引了皇帝,故而不肯轻易放过她,所以在一个又被彻夜罚跪的月黑风高夜,绝望之中的她选择了要与这个世间长诀。
她本是要投井,可却被吴隐之无意间撞见并救了下来。两个本就命途多舛的人在一番长谈之后,赵谦重新振作,放弃了自裁的打算,后来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也为了珍惜与他之间的一见如故,她在情绪低落时经常与不被旁人所容的他暗中来往。一来二去,熟络之后,赵谦在他的劝说下终于从隐忍开始谋划如何反扑。
吴隐之心机深重,一步步地教她如何赢得先皇后的信任,如何让先皇后宫里的其他人也看到她的卑躬屈膝以及对先皇后的言听计从,又如何在他将断九魂下在皇帝御赐给先皇后的燕窝中时掩护他,如何在之后的明镜局调查中摆脱嫌疑……
他让她用尽办法接近在先皇后薨逝后最可能得到凤位的当今皇后,在他的指引下,皇后以为赵谦是先皇后为了固宠而刻意将其献给皇帝的,而她自己并不情愿,所以对她也生了几分恻隐之心。后来,先皇后故去后,虽然对外的说法是她因病而亡,但种种证据都表明先皇后死于断九魂,而为她准备断九魂草药的人正是赵谦。
那时,在皇帝问责前,她先行向他道出了自己的苦衷与无奈,不仅如实说明先皇后对她的百般刁难,而且还谎称先皇后是自知命不久矣,所以故意让她去研磨断九魂的草药,让她以为她不过是在为她调配一种养生之药,以此想要拉她及她的九族共赴黄泉。
因为她被先皇后虐待的事情在先皇后的寝宫里众所周知,而皇帝又明知先皇后生性善妒,再加上他那时对赵谦又颇为迷恋,明镜局又没有查到什么可用的线索,所以在对先皇后甚为失望的同时,也不得不相信她所言,接受了先皇后是饮毒自戕的结论。
在先皇后死后,赵谦声泪俱下地劝皇帝要以大局为重,毕竟若是他在此时纳她为妃,世人只怕会非议皇帝薄凉,而且皇帝虽然对她心悦,但顾虑到她的确与先皇后的死多少有关,所以便也借机打断了要册立她为妃子的念头,只是还是依着她所愿将她送到了皇后宫里当差。
之后的事情,便是她借着皇帝对她的旧情与愧疚和皇后的提携与倚仗而一路高升,从一个低等宫女做到了尚宫之位,而吴隐之在她的暗中助力下也离开了琉璃别宫,在宫城的仕途风生水起。
洛长念的眸底深邃不见底:“既然你已经怀疑到了吴公公,又为何还问本王方才那番话?”
“因为奴婢的怀疑只是浮于表象,其实并无道理。”苏蔷神色平静道,“虽然吴公公与当年的旧案有关,但他如今今非昔比,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怎会愿意放下身段去让双手沾满血污?就算他愿意为了殿下的大计而情愿如此,想来殿下也是不肯的,因为他是御前大内侍,一旦被发现他对皇上生了异心又偏倚殿下,于殿下来说便有如鸩毒,全然得不偿失,殿下英明,自然不会这么做。更何况,睿王殿下需要的只是一把杀人的刀,轻衣司和羽林军随意选一人便有能力是真凶,就算殿下为避嫌疑不愿用他们,可从宫外找一个高手藏在别宫几天也是有可能的,毕竟琉璃不同于深宫,防守还是松懈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