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舍不得, 是吗?”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静而淡然,“本王原以为, 他为了你和东宫不会主动求上前线的。”
是洛长念的声音。
她转身行了礼,道:“如果殿下这么想,那大概还是不太了解他的为人。”
晨曦中,洛长念的唇角凝了一丝苦笑:“是啊,可本王曾与他是生死兄弟,本曾以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过的交情是任何事情都无法动摇的,可没想到本王与他终究还是有刀剑相向的这一天。”
苏蔷低眉道:“可是,殿下还是选择来送他一程。”
洛长念的眸中多了几分敬佩之意:“他应该很清楚,这一去,便是对本王与东宫之争再也无可奈何,也知道即便他击退了敌军立下大功,只要本王掌权,以后便不会放过他。可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这份胆识与气度,让本王不得不敬服。所以,本王来送他,不是因为往日情分,而是为了他对大周百姓的这一份忠肝义胆。若换做本王,这里既有君主与权势,又有爱人与仇敌,而离开便有可能意味着放弃曾经所有的努力,意味着再也见不到所爱之人,再也报不了血海深仇,只怕本王即便倾尽全力也要留下。”
苏蔷平静道:“还好,殿下不是普通平民,无须为此烦忧。”
洛长念将目光从宫门口收了回来,缓缓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听说你已经从云宣那里打探到了轻衣司在明镜局安排的眼线。”
“是侦察门的万霄,这次是她在暗中搜罗了我和明镜局查到的线索,然后通过云炜传递给了云宣,”苏蔷恭敬地如实道,“另外,太子妃她们也在暗中出力。”
洛长念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似乎想要将她看穿一般:“阿蔷,本王该相信你吗?”
“殿下信与不信,皆在一念之间,”苏蔷坦荡地微然一笑,道,“不过,依奴婢愚见,殿下此次未能如愿,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他一挑眉,饶有趣味地问她:“你说什么?”
她缓缓而道:“殿下其实应该很明白,即便这一次太子为了先皇后的旧案与皇后和崔国公府决裂甚至违逆皇命失去了皇上的喜欢,但崔国公府根基甚牢,若无大错,皇上也不会将国公府如何;而即便这次坐实了皇后谋害先皇后的罪名,可这件事牵连到皇家颜面,皇上必定不会声张,大抵又会秘密处置,皇后也不会立刻失去凤位。更重要的是,皇上醒过神来后,只怕会怀疑这件事是有人刻意为之,倘若逸王还在,那他还可以为殿下挡一挡,可他已经没有能力再在宫中搅弄风云了,而殿下又在近日与东宫分道扬镳,皇上自然有所耳闻,若是到时候他疑心起来,只怕对殿下也会心生不满。疑心之病向来无药可解,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倘若皇上并非春秋鼎盛之年,此时殿下一搏大有胜望,毕竟殿下如今已经再无对手,可往后的时日还长,就算殿下此刻得了太子之位又能如何?逸王身在边疆,已经上书主动留在那里督战,说不定还会立下什么不世军功,来日可期,而庆王会长大,太子失宠又有可能复而得宠,也许哪宫娘娘以后还会诞育皇子,这些都是说不准的事,殿下又何必急于一时,平白地在皇上那里失了信任。”
苏蔷知道,他其实一向都极沉得住气,可这次为了能让皇帝废黜太子却甘冒大险,想来是一是因为顾凝腹中的孩子,二来是向之瑜与向家的帮扶让他一时有些忘形了。
他自小便不得皇帝欢心,最在意的应该便是他对自己的重视了吧,如今好不容易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自然是不愿意再失去的。
洛长念静静听着,原本神色寡淡,但慢慢地也肃了脸色,直到她说完后半晌都没有说话。
天色已经开始转亮了,似乎能听到不远处开始繁忙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道:“是啊,这次的确是本王太着急了,一步错,步步错,也许在父皇心里,已经因这件事而迁怒本王了。”
“如今北仑入侵,战事要紧,而太子又缠绵病榻,此时正是皇上需要殿下的时候,只要殿下用心,总能重得皇上信任,”她垂首道,“另外,奴婢斗胆,在这次的卷宗里将一些破案的关键所在记在了睿王府的名下,向妃娘娘说她自会想法子让皇上看到的,想来到时也能消除皇上的疑心一二。”
洛长念心下明白,问她道:“那你倒是说说,本王该如何从长计议?”
苏蔷沉吟片刻,恭顺道:“奴婢并无什么远见,只是觉得,凡是人,总是有软肋的。”
他并不意外,也对她轻描淡写的这句话并不如何看重:“哦,那依你所见,太子、逸王和庆王都各有什么软肋?”
苏蔷轻轻摇了摇头:“殿下误会了,奴婢方才说的人不是他们。”
洛长念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惊讶与困惑:“不是他们,那是……”
他的话并未问完,便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是他们,自然便是皇帝了。
他忽而摇头笑了笑,笑声虽低,却十分开怀:“本王府中那么多谋士,却都不抵你方才那句话。是啊,无论本王做什么,其实只要对付一人便足矣。”
虽尚不见旭日,但却有夺目的光已从东方冉冉而起,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别宫里有传言,说赵尚宫亲自去了一趟附近最灵验的寺庙,两日后请来了几位已经修行五十年以上的高僧入宫,住在了专门为他们修整出来的流芳阁。
第二天,
第三天,那些高僧自然都是来为先皇后超度亡灵的,据说皇帝也召见了他们,并对他们敬重之至,竟接连五日都会抽出时间召他们前去朝阳宫说法,甚至对他们说的话都深信不疑。
越是历经沧桑变故的人,便越容易相信天道轮回,这原是人之本性,更何况皇帝本就是信佛之人。
照着那几位高僧的吩咐,先皇后原已故去多年,若要往生极乐,便需超度整整九九八十一天,而一心想早日回銮的皇帝竟也同意了。不过,说来也怪,自从那些高僧住进流芳阁后,琉璃别宫太平得很,莫说人命案子,就连一只鸟都没有受伤的,而且太子的病情也缓和了许多,妃嫔不和也再也没有出现过,阖宫上下不安静祥和,让刚刚历经过一场生死大劫的明镜局突然间便清闲了下来。
苏蔷便是趁着那时的闲工夫去拜见年妃的,虽然宫里对她绝世美貌的传言已经数不胜数,但亲眼见到她时,她也才明白什么才是传闻中的天人之姿。
生得毫无挑剔又出尘若谪仙的年小黛,即便蹙眉,也都是美的,这样一个人,连她一个女子看一眼都心旌荡漾,也难怪皇帝会宠她至连理智规矩都顾不得了。
只是,她的忧愁都浮在眉眼之间,实在太明显了,似乎疲惫得连藏都不愿意藏了。
“你来了。”待她行了礼,站在窗边的年小黛对她轻声招呼道,“来,陪我看看风景。”
所有宫人都在楼下候着,那里只有她们两人,从她的言行来看,似乎和她熟悉得就像是她们不仅认识,而且还是至交好友一般。
苏蔷应了一声后,走过去站在了她的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也不由望向窗外的连绵青山与碧空白云。
她们所在的摘星楼是整个琉璃别宫最高的阁楼,足有五层,她们就站在最高的顶楼。
虽然摘星楼这个名字实在有些名不副实,但站在这里既能睥睨整个琉璃别宫,又能欣赏宫外的风光,的确是个好地方。
以前她在这里当差时,曾经也想过站在这里会是什么感受,可也只不过是想想而已,毕竟摘星楼是主子才能进来的地方,就连打扫的宫人也都是掌事品阶的。
听说柳贵妃还在京城宫城时就曾向皇帝请求住在这里,但却被皇帝拒绝了,说这里是供众人赏景的地方,若被她一人独占岂成道理。可见皇帝虽然让年妃搬出了朝阳宫,但对她的宠幸却仍是后宫独一份儿的,而且还是其他所有人都可望而不及的。
可是,站在这么高的地方,若是到了深夜,会冷的吧。
“听说,他随军出征了?”
年小黛的语气极淡,但声音却并不算低,似乎并不担心旁人听见,而是她打心底对那件事并不关心,所以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苏蔷明白她所说的“他”不是云宣,而是崔羽明,点头答道:“回年妃娘娘,云都统和崔公子一同出发的,他们在前线自会互相照顾的。”
云宣征战多年,而崔羽明武功高强,照理说,他们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但其实她和年小黛是一样的心思。
即便他们是常胜将军,即便他们是江湖第一高手,她们的担心也不会少一分一毫。
年小黛“嗯”了一声,轻得几乎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见:“放心吧,我不会轻举妄动的。”
“奴婢此次前来,除了这件事外,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说着,苏蔷从袖笼中掏出一个如掌心高的白瓷瓶来,双手递给她道,“这是睿王命奴婢送来的。”
年小黛看了一眼,并未去接:“这是什么?”
苏蔷迟疑了一瞬,如实道:“避子药。”
愣了一怔后,年小黛反而微然一笑,伸手拿了过去,打开瓶盖后放在鼻翼下嗅了嗅:“闻着倒是不苦,怎么用?”
“每次皇上来了之后,用一粒即可。”虽然明知她不仅不会有半分的不情愿,甚至还会求之不得,但苏蔷还是不忍心地问她道,“年妃娘娘,是药三分毒,这种东西终归是会伤身的,更何况,您当真不愿做一回母亲吗?”
“我这样的人,若有了孩子,迟早是害了他。再说,我不愿。”年小黛小心翼翼地将那白瓷瓶收了起来,“况且,你奉命前来,若是做得不好,睿王府也不会放过你吧?”
苏蔷知道自己不可能劝得动她,只好随她:“睿王知道您与崔公子的事,自然也能猜到您不会拒绝。”
年小黛微微一笑,伸手将她拉上前一步,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瓶避子药的缘故,她的声音突然轻快了许多:“我早就听说过你,也问过云宣你哪里好,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
但还不待苏蔷回答,她便咯咯笑道:“他说你哪里都好,不过,我倒是觉得,你可没有我长得好呢。”
第240章 天道轮回(七)福星
云宣他们离开的一个月后, 皇帝收到了他上报的第一份战报,在不久前的一场战役中,大周伤亡惨重,而且竟是又丢了一座城, 这应该算是云宣征战多年败得最惨烈的一次,皇帝龙颜大怒,当晚连年妃那里都没有去, 而是留在了流芳阁彻夜听那几位僧人说法以平息心中怒火。
第二天, 皇帝走出流芳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诏令逸王回京准备完婚, 说是宫中久无喜事,若他成亲也能让久病中的太皇太后开怀一些。
这件事听起来只是一件家事, 但明眼人都知道, 若是逸王回京, 怕是想再去前线立功却是难了, 也便失去了他重得皇帝信任的最好时机。
苏蔷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不意外, 她知道睿王一定会这么做, 因为皇帝也是人, 他也有软肋, 而他的软肋便是包括上华大师在内那几位高僧的话。
当初皇帝之所以开始留心先皇后的旧案, 不是因为太皇太后得知先皇后被毒死后的震怒, 也不是因为琉璃别宫接连几次的命案,而是因为付嬷嬷以死证明先皇后的阴魂曾经来过;而他决意不再追究此事,不是因为相信皇后无辜, 也不是因为认定有人布局,而是因为太子梦到先皇后的那一番肺腑之言。
他对先皇后的死其实已经并没有那么哀痛,甚至很可能已经不再在乎她究竟因何而死,毕竟他是皇帝,有那么多的国家大事要处理,有那么美的女子在等他归去,他根本已经无暇顾及那桩早已被尘封在岁月里的往事和那个早已淡忘在过去的发妻了。
可是,除了真相,有一件事他不得不更在乎,那便是他既是天子,便要信奉天命,认定天意不可违逆,而若是诸事不顺,便是自己或其他人的所作所为惹怒了上天。
睿王又怎会不知,皇帝对佛意深信不疑,这便是他的软肋。
所以,早在赵谦出宫前,他便收买了那几位高僧,他们说的话,不会涉足朝政,却足以助他一臂之力。
他要借着皇帝所信奉的天意,逐个除去他所有的隐患踢开他的绊脚石。
年妃不能成孕后,逸王便是他的下一个目标。虽然让逸王回京也有可能给他重新夺权的机会,但他却有足够信心不会让他得逞,况且只要逸王在他的监视之内,有任何动作都会受他的束缚,比起让他远在前线不知何时便立了大功来,留他在京城无功可立更能让他放心。
而下一个,自然便是太子了。
太子妃的身子已经越来越重了,再过两个多月便该临产了,因着之前宫中盛传过她和她腹中的孩子皆为不祥之人的谣言,再加上皇帝对她本就有诸多不满,是以对她和太子的第一个孩子也不甚关心,连带着宫里的人也有些见风使舵,私下里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言语。虽然太子妃对那些话虽然并不在意,但太子听闻后却是勃然大怒,险些就要拖着病体从床榻上下来去找皇帝奏明,好在最终还是被太子妃给劝阻了下来,可太子的病情却因为动了肝火愈发地严重了。
到了送先皇后荣登极乐的最后一日,因为高僧提及先皇后这一日不仅能看见生者并听见其所言,而且还会将他们诚恳的心愿带到极乐世界并许以实现,所以皇帝下令,后宫所有妃嫔及皇亲贵胄都要去流芳阁为先皇后祈福,久病的太子和大着肚子的太子妃本得了皇上与皇后恩恤可以不去,但他们终是以孝道为先,坚持要去流芳阁送先皇后最后一程。
那时,前线虽然再无败退的战报传来,可也未曾占到丝毫上风,而是勉力御敌不至于让北仑破城而入而已,所以皇帝对战局自是忧心忡忡。而且,人祸之外还有天灾,大周北部阴雨不断,而南部的暴雨已经持续下了大半个月,水涝成灾,让大周的处境愈加艰难,大有风雨飘摇之势。皇帝私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知何故而违逆了天意,所以甚至还将战胜天灾人祸的希望寄在了已故的先皇后阴魂上,希望她能够保佑大周将士得胜归来,保佑这场水灾尽快结束。
连绵阴雨直到那一天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愈发衬得檀香袅袅梵唱声声的流芳阁越加肃穆神秘了。
按照高僧的安排,每隔一个时辰,皇帝便需卜上一卦,以确定先皇后是否已经往生极乐,照着他们的推算,先皇后留在人世的阴魂大概在晨时便该离开了,但从子夜至午后,皇帝虽然已经跪在金装佛像卜了六次卦,但负责解卦的高僧都只看一眼卦象便摇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