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虽大,但耳目也多,明镜局与轻衣司找了一天都未得到有关她行踪的半点消息,我想,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苏蔷沉吟片刻,试探着道,“很多人怀疑,她可能是在畏罪潜逃后有意躲藏,或者是在逃跑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什么畏罪潜逃,我们没有杀人,她何以畏罪!”白秋大怒,被他紧紧攥住的铁栏嘎吱作响,“你不是自以为明镜局能断善恶,为何如今却胡乱颠倒黑白!”
苏蔷微微蹙了蹙眉:“我知道白右卫向来不将明镜局放在眼中,之所以愿意被囚于此,一是因为云将军,二是不想虞善被冠以杀人罪名,但你们嫌疑重大,以你一己之力如何能护她平安?如今无论对明镜局还是对你而言,最要紧的便是找到虞善的下落,也唯有如此才能查清凶案真相还你们清白。但白右卫也曾断狱判案,也该知道当局者迷,你现在如此冲动,如何能帮忙尽快找到她?”
纵然隐忍,但他终究还是逐渐平静下来:“你想怎样?”
“我有几个问题不得其解,还望白右卫能说明。”见他并未反对,苏蔷问道,“比如,我听说昨日清晨时白右卫便以轻衣司的名义在尚衣局附近查找虞善的踪迹,你是如何知道她已经失踪的?”
白秋似有顾虑,并未开口回答她。
“我知道虞善有早起的习惯,即便不是为了差事,她也会在很早起来,甚至有时会被发现倚门而望,虽然看似只是一个习性,其实却暗藏目的。”沉默片刻,苏蔷问道,“她是为了在门口看你一眼吧?”
尚衣局的西偏门前的大道是一支禁卫巡逻的必经路线,而白秋便在其列。曾经虞善负责晨曦时与浣衣局接洽,所以会光明正大地等在门口,名义上是在等浣衣局的宫人,其实是为了见一面会在更早时从门前路过的白秋。但后来她被阿北接替,已经没有正当理由再停留在门口,所以为防人留意,才会刻意藏在门后而准备随时抽身,这也正是织宁会发现她会在阿北之前出现在西偏门的原因。
晨曦袅袅,形单影只,她满怀思念,望穿秋水,只等一人来。
正如织宁所言,虞善的确是在等着见一个人,但不是她,而是白秋。
“我看了你的供词,你将所有罪责都担了下来,承认虞善被受你胁迫才不得已同意与你相会,”轻叹一声,苏蔷道,“我知道你在竭力守护她,但你放心,这件事既与凶案无关,我自然也不会向他人提及。”
白秋依然戒心不减:“这与阿善的行踪有何关系?”
“很多细节看似无关,但堆积相连后便是真相。”苏蔷耐心劝道,“沈熙一案你也从旁协助,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希望白右卫能坦然相告,信我一次。”
昏暗的烛光下看不清他的神色,白秋不置可否,但终究还是低沉开口:“不错,只要她没有急事要办,清晨都会在尚衣局的西偏门等我。而昨日清晨我率轻衣卫经过时见大门紧闭,便担心她会因卢晶之死受了惊吓,所以在巡逻后又重新返回了尚衣局。不过我知道她有早起后清洗丝帕的习惯,所以在西偏门看到她洗净的丝帕后知道她一切安好,也放心许多。可毕竟阿善与卢晶在宫中是多年的好友,而如今卢晶几乎就在她面前被害,我知道她定然痛不欲生,所以还是希望见她一面再离开。但我在尚衣局外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出现,只好以轻衣司的名义探听她的消息,谁知竟无一人在清晨见过她。我实在放心不下,担心她会忍不住去槐林,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过去一趟,便被云都统带回了轻衣司。”
所以,在阿北起来之前,也并未有人见过虞善。
她心下愈觉不安,想了想后又问道:“那晚你们一别之后,可曾有什么约定?”
白秋细想片刻后答道:“当时阿善既惊吓不已又伤痛欲绝,我只能在阻止她靠近尸体后草草安抚她几句,然后约定断不可将那晚所见向旁人提及。阿善虽是女子,却生性坚强,很快便明白了我的苦心。但我也知道她情深义重,就算答应了我,事后必定会后悔。”
“在那之后你们是各自分开的吗?”苏蔷问道,“当时她一定情绪不稳,你该不会放心让她独自回去吧?”
“她原本不同意我送她回去,担心会被人发现,所以我是在暗中尾随她的,直到过了百鱼池才返身而回。”白秋承认后又补充道,“我回去是为了查看四周是否留有凶手的线索,但并没有什么收获。”
苏蔷记得那个池塘,记得路过它之后不久就到了大道。
沉思片刻,她问道:“白右卫应该不止一次与虞善在槐林相会,应该很谨慎才是,为何会连林外有人靠近都没有听见,而且还将虞善的丝帕遗落在了林子里?”
“我虽是习武之人,本该警觉,但每次见到阿善时都会不由放松心情,倘若有人故意在槐林外放轻动作,的确有可能会疏于察觉,”白秋亦有些困惑道,“但是阿善她向来心细,不太可能将随身之物遗落在那里。”
“依白右卫之前的说法,你们发现卢晶的尸体时她已经毫无气息,说明当时她离中刀已有些时候了,凶手也该逃跑了才是。”眸底惊疑四起,苏蔷奇怪道,“既然你并未察觉到外面有人,听到的动静究竟是什么?你之前说可能是雀鸟的动静,可你怎会因雀鸟便心中生疑?”
倘若他无法解释他究竟听到了什么动静才会出去,最后只会被明镜局判定为捏造证词。
“原本我并未在意,但细想之下意识到槐林很少会有雀鸟栖息,所以才有些怀疑外面有人。”他的神色微肃,斟酌着道:“本来我一直都以为雀鸟因槐林外的动静而误入林中,但今日我仔细回忆之后,倒觉得更像是有石头从枝叶间擦落的声音。”
她不由一惊,若当真如此,那便是有人故意要引他们出去了。
临走前,她问白秋是否知道虞善与卢晶之间究竟为何结怨,他却并不清楚,只记得她在那晚曾提起卢晶是在为财而兵行险招。
从审讯室出来时,她恰好遇到了刚从外面为搜寻虞善而刚刚回来的江芙一行人,本想打听一下进展,却还未开口便听到了她们的冷嘲热讽。
“我们在外面拼死拼活地找人,可有些刚来的却能足不出户,也太不公平了。”
“你不过是个小小的采女,哪里比得上人家那有品阶的女史。”
……
她心下一凉,不由有些失落。
她们劳碌一日,她又何尝不是。
还未圆满的明月将清辉散了一地,她短叹一声,收起还未来得及蔓延至心底的不快,提起自己之前放在门口的宫灯,抬脚向门外走去。
暮晚的槐林更是幽静,卢晶被害的现场已被清理干净,却依旧无法掩盖处处都透着的阴森可怖。
苏蔷提着灯径自走到槐林外东侧的一堆乱石堆前,仔细瞧着,发现这些乱石几乎都是如手掌般大小,应该是在修整林外的碎石路时遗留下来的。
上次在发现卢晶尸体时她便留意到这里有一堆碎石,所以在审讯室听白秋提起好像是有石头被扔进槐林时便忍不住要来看一看。
站起身来,她提着灯向槐林深处而去,一路细心留意着地面。
浓密的枝叶几乎遮下了细碎月光,幽明的灯火在林子里随着窸窣的脚步声缓缓地在半空移动,仿若随时会被黑暗与沉寂所吞噬。
第83章 花开彼岸(八)池鱼
槐林虽不深, 却在东西向延伸很广,但好在里面虽然杂草丛生,但却没有什么乱石灌木,所以大约一个时辰后, 苏蔷终于用捡来的木棍将整个榆林搜寻了一遍。
果然,她找到了一块石头,而且是槐林中唯一没有没入土壤的一块, 看大小材质似乎与外面乱石堆里的别无二样。
如此看来, 白秋所言倒极有可能是真的。
倘若白秋不是凶手,那卢晶应该是被真凶以某种借口引诱至此后将其杀害, 可真凶一直小心谨慎,从出现到杀人都未曾引起白秋的注意, 又为何会抛出石头来引其出来?倘若他在杀人之后立刻逃走, 估计也会全身而退, 那他那么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又是何时逃走的, 是在抛出石头之后, 还是一直隐藏在暗处直到他们也离开?
更奇怪的是, 乱石堆在槐林外的东侧, 可她捡到石块的地方却是在槐林西侧的杂草里。
如果当时白秋听到的动静的确是凶手故意用石头扔出来的, 那为何他会在东侧捡了石头后朝西侧扔去, 而没有选择就近投掷?毕竟槐林中甚为安静, 即便抬手随手一扔也会惹人注意。
苏蔷站在槐林外,提灯凝视着眼前在幽幽月光下毫无声息的槐林,只觉一股寒气从心底蔓延而出。
这是个圈套。
无论凶手将他们引出的目的是什么, 他都已经筹谋好了一切,不着痕迹地将嫌疑嫁祸给了白秋。倘若白秋稍有反抗或有意隐瞒,也许这个杀人罪名早已坐实了,正因他太过配合,明镜局才无法在他拒不招供的情况下强行结案。
那虞善呢,她究竟在哪里?
从这里到尚衣局,先要走过一段僻静而荒凉的碎石小道,两边高墙下杂草繁茂,却也一览无余。
她提着宫灯,一步步向前,重复着虞善发现卢晶被害后走过的路,想象着她当时的心情。好友惨死,而且是在自己与情人相会之地的不远处,她应该在震惊恐惧之余很难过吧,所以即便在答应白秋的要求时极尽冷静,在回去的路上也会心神俱碎,估计是不会意识到白秋在身后悄然护着她的。
当时她的脚步应该是匆忙而惊惶的,甚至带着犹豫不决,在夜色中踉跄又不敢停下,看见百鱼池时,她可能会松一口气吧,从池边穿过,再走一小段路程便能到大道了,毕竟那里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宫灯照路。
想来这条碎石小路她已经走过许多次,即便没有宫灯也能安然走过,可那晚不同。以往她是甜蜜而欢喜的,而那晚却是绝望惊恐的,应该最是渴望光明。
白秋说,他是送到她到百鱼池便回去的。
也就是说,虞善最后一次出现在旁人的视线中时,便是在这里。
苏蔷停了下来,见池水在月光下闪着粼粼金光,偶尔有水泡在水面无声晕开,让不大的池塘看起来神秘而迷幻。
这就是百鱼池,池如其名,深夜在水下藏着的成千上万条鱼会在白日里翻腾而勇猛。
她抬起手中的宫灯,低眸朝离脚下最近的水面看去,却猛地发现那里除了昏黄的宫灯外,还倒映着两个模糊而晃动的人影。
愣怔了瞬间,她猛然反应过来,寒意透骨入心,不由低呼一声,慌忙回头,却不妨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向后摔倒至池水中。
那个蓦然出现在身后的颀长身影突然伸手,一只手紧握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有力地揽住了她的腰间,神情在昏黄的宫灯下既无奈又好笑。
她在慌乱中站定,心有余悸地扫了一眼脚下近在咫尺而暗藏凶险的水面,拍了拍胸口,惊讶地抬眼看着眼前人,有些尴尬地问道:“云将军怎么会在这里?”
将她又抱紧了些,脚下一转,将她放在了池边的外侧后才松开了手,云宣似笑非笑地低眼看着她:“没想到你这么大的胆子,竟也有受到惊吓的时候。”
她不好意思地勉强一笑:“我还以为是真凶现身,一时失态,让将军见笑了。”
他的神色微微一肃,颇有责备之意:“这么说,你也知道这里有可能会有危险。”
“我原本是不认为这里有什么可怕的,毕竟就算有冤魂不散,也不足惧,”她抬眼望向眼前自己走过的幽暗小路,平静道,“现实中的人心远比传说里的恶鬼要可怕,而我之所以敢独自前来,是因为相信这里不会有其他人会出现。”
云宣也并无反驳之意,只仍微微蹙眉道:“就算你要来,也总该带个人作伴,这宫中什么都不缺,无论恶鬼还是人心。”
“多谢将军提醒,以后我自会留意。”她微然一笑,算是领了他的关切之情,“不知将军为何会来此地?”
“我去明镜局探望白秋,听他提起你曾问及槐林之事,所以推想你为了证实他所言定然等不到天明,便过来看看。”他默了一默,问道,“你方才说以为我是真凶,如此说来,你也不相信白秋是凶手?”
她微一颔首,却有些愧疚道:“我知道将军将白秋交给明镜局后定然会在轻衣司承受很大的压力,只是我虽然相信他不是凶手,却依然找不到为他脱罪的证据。”
“既为一司都统,这点压力还是能担当得起。”云宣安抚她道,“这件案子毕竟有关内廷,又有轻衣卫涉案,轻衣司不便插手,不过你不必太过勉强自己,若需要帮忙,千万不要客气。”
她点点头,微蹙眉道:“我听说轻衣司也未查到虞善的行踪,心中总有些不安。倘若她一直下落不明,这件案子怕是拖不了太长时间。”
云宣自是明白:“白秋嫌疑重大,她亦为同谋,无端失踪最有可能的原因便是畏罪潜逃,若是最后被断定为意外身亡,那白秋的罪名也就坐实了。所以,找到她,白秋还有一线希望,找不到她,他也在劫难逃。”
“是啊,”苏蔷短叹一声,抬眼看着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水池,目光有些茫然,“可她究竟在哪里……”
他亦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问道:“你方才在看什么?”
苏蔷解释道:“我听白秋说他是送虞善过了百鱼池后折返的,所以想看看这一路有没有什么线索。”
他点了点头,提醒道:“这百鱼池虽然在宫中籍籍无名,却豢养着数不尽的鱼以供皇上享用,其中大都凶恶无比,你方才若是掉进去,出来后可不是个完整的人了。”
她不由暗暗一惊,虽也知道里面的鱼的确体大肥壮,却不想竟会伤人。
看来这百鱼池就有如深宫,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藏汹涌。
与云宣在明镜局附近分开不久,她便在路上碰到了阿欣。
“娘娘很关心阿晶的死因,所以特意去了趟明镜局询问案情。”阿欣叹道,“自从得知了她的死讯后,娘娘便茶饭不思,身子也是虚弱。现在唯有明镜局能尽快破案让阿晶死而瞑目,娘娘才有可能安心休养。”
看一眼已经在夜色中渐行渐远的车辇,苏蔷不由心生感慨,能为一个普通宫人的生死如此在意的主子,在宫中应该也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