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好在这里的日子也不算枯燥乏味,她一得空都会在去给刘颖家送药时顺便请教刘木匠的雕工,虽然最开始的初衷是让他不再毫无顾忌地动手打刘正,但几日下来后倒当真觉得那木工手艺着实不一般,渐渐也生了几分兴致。
而不擅于或者不习惯与旁人打交道的刘木匠见她兴趣昂然,也不意思推脱,也是倾力相授,虽然每到那时他依然少言寡语,但眼中却都还是会掩饰不住地放出几分光彩来,那是在得到旁人的肯定与尊重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而且当她在他家时他对刘正的态度也改善不少。
但刘正却仍然很怕她,除了不得已地照着他爹的吩咐去干点活外,只要她在,他便一直紧挨着厨房的外墙蹲着,一如他那次被他爹揍过之后一样,仿佛四周风浪太大,只有那里是他的避风港一般。
他似乎是个很孤僻的孩子,从不去主动接近除了于伯和刘知远以外的任何人,也没有与他年纪相仿可以结伴出游的玩伴。但奇怪的是,他竟让人瞧不出他有多孤独,因为他即便蹲在厨房的墙根儿,也经常低声喃喃,似乎在与什么人说话一般。
于伯说,许是因为他娘亲的缘故,他很害怕接近女子。
这是苏蔷第一次听说这世间还有将自家丈夫打得遍体鳞伤的女子,也是第一次见到曾经因害怕自己的娘亲而对其他女子都避而远之的孩子。
可见女子若是凶悍起来,也是让人望而生畏的。
若是她往日里听到这样的传闻,大抵会觉得甚是有趣,但这次却是亲眼目睹,总觉得他们父子俩都极为可怜。
但好在连刘颖也说,这几日刘木匠似乎并不怎么再暴打刘正了。
而那个人的伤势也好了许多,她甚至记不得从哪一天开始,那人已经起身了,并且开始在院子里活动。只是他仍然不开口,而且总是站在阴凉地兀自出神,从不出现在阳光下,也似乎依旧没有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那之后,虽然刘颖仍对他细心照料,可刘知远很少出现在她家里了。
沿着绿水河时,苏蔷曾听那些在河边洗衣裳的女子低声议论,说是刘颖移情别恋,对那个她从小北山救下的男子动了心。
“刘颖本就是个水性杨花的,之前一直惦记着于伯家的那个远方亲戚,和那个何大勇也不清不楚的,后来又捡回来一个野男人,孤男寡女地在一起住了这么久,也就那个傻书生相信他们是清白的。”
“我见过那个男人,虽然一脸凶巴巴的,但长得的确比刘知远耐看,而且他身上还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可不就更勾魂儿嘛。”
“刘知远也是可怜,为了她得了个不孝的骂名,连赶考都误了好几次,还成日里帮着她照顾那个野男人,结果却落了这么个下场。”
“所以说人啊还是不能太善良,若是他当初坚决反对那个野男人住进刘颖家,那如今也不会这么惨了。”
“我倒是觉得刘颖压根儿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你们不是也听说刘老三欠钱不还的事嘛,说不定她就是为了报复他们家才去祸害刘知远的。”
“诶,你这么一说倒也有些道理,如今她对那个野男人动了心,自然不愿再被刘知远坏了好事。”
“对吧,说到底还是那个傻书生最可怜,对她可是一心一意的,大半年前还为了给她家修屋顶从上面摔了下来,到如今都不敢爬屋顶,啧啧,他可是个在自己家从不动手干活的人啊。”
“你们瞧着吧,那个野男人刚来的时候浑身是伤,连于伯都不愿出手相救,一定不是个良善之辈,刘颖若当真跟了他,以后断然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
苏蔷在宫中听惯了他人的议论,没想到在这个看似与世隔绝的小村落也能听到相似的言论,心想果然有人的地方便免不了笑谈是非。
虽然她们所言听起来也不无道理,毕竟这世间如刘知远一般能容忍自己的心上人与另外一个男子独处一室的人应该并不存在,可她偶尔还是会在刘颖家看到他,而且他从表面上看来并没有什么不悦之色,只是说自己即将赶考离乡,所以近日都忙于在准备,不能经常来她这里帮忙。
在他们救下那人的八天后,因为于伯说从此之后他只需多加休息即可,不必再用药了,所以那是她最后一次去刘颖家送药。
当时刘知远也在,正打算抬梯子爬上屋顶去修房子,毕竟这天眼看就要下雨了。
刘颖站在一旁,笑话他是一朝摔下来便从此怕梯子,见了她后也不顾他尴尬的神色,只是笑道:“那一晚月亮极好,知远爬到东屋屋顶去修房顶,却在惊叫一声后又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吓得我的心肝儿都快跳出来了……”
刘知远也不为自己辩解,红着脸问她是否还要去刘木匠家,并趁机转移话题说长德郡后天有集会,所以刘木匠今日一早便已经出发去长德郡卖木雕了,所以如今他家中只有刘正一人。
在过来时,她瞧见他们家虽然开着门却并不见人也听不到声音,还以为他们父子两人有事暂时出门了。苏蔷不由得有些失望,因为她不久前刚收到云宣以孔明灯传递来的消息,说是后天要来接她回去。
她已经在这里耽搁太长时间,等他过来后两人应该会离开,所以便来不及与刘木匠道别了。
当然,于她而言,道别还算是其次,她最想做的事情是借着这几日与他的交情劝他以后莫要再对刘正棍棒相加,虽然也不一定有用,但总好比什么都不做,毕竟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觉得刘木匠也不算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只可惜,这件事只怕要成为她心中的一个遗憾了。
听到她是最后一次到她家时,刘颖倒无特别的反应,但刘知远显然十分高兴,也总算说明他还算一个正常的男人。
许是听出了她的告别之意,那个站在墙根旁一直默然无语且只顾自己沉思的男子突然将目光投向了她,神色依旧冷峻,但声音低沉而清晰:“你要走了?”
她惊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与自己说话,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神色未变,简短而利落地道:“去走走。”
然后也不待她是否愿意,他顾自抬脚向外面走去。
莫说她,即便是与他几乎朝夕相处的刘颖与刘知远在面面相觑后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但她还是很听话地跟在他后面来到了绿水河河边,因为她实在十分好奇这个几乎从未正眼看过她的男子有什么理由邀她出来走一走。
“你姓苏?”
“是。”
“你喜欢梅花?”
“是。”
两问两答后,在绿水河河边相对而立的两个人便陷入了沉默。
结果他只是问了她这两句话,便不再言语了。
已近暮晚,因着天气阴沉,此时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能看到他的眸子如海水般深邃不可测,苏蔷心里念着于伯,生怕他又等不及她回去而又亲自下厨,便在等了片刻后主动问道:“公子可是还有其他事情吗?”
除了飒爽秋风吹过河边树林的声响外,在安静得近乎诡异的气氛中,那人突然开口,语气波澜不惊:“谢谢你替我找回了香囊。”
似乎又隐隐闻到了从他身上随风散发而来的清新花香,她一愣,反应了片刻后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其实特地去小北山为他找香囊的人是刘颖,将香囊还给他的也是刘颖,但他此次却开口谢她,自然是因为他当时醒来时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梅花香气,但当时他伤得那么重,竟还记得这些小事吗?
突然想起来当时自己从他身边经过时似乎看到他的眼睛睁开了一下,当时她以为是错觉,如今却觉得那时她可能并未看错。
她解释道:“我不过是顺……”
“我从不欠任何人人情,以后我自会报答你的。”他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虽然平静,但却毋庸置疑,“你先走吧。”
她又是一愣。
这人也太奇怪了些。
说会报答自己,却只问她是不是姓苏;明明是他提出要走走的,此时却又要将她赶走。
但毕竟只是萍水相逢,若是与他计较这么多,反倒是自寻烦恼了。
她也不再多说,抬脚向于伯家而去。
此时秋意已浓,枯叶随风而落,被踩在脚下时发出窸窣的声响。
不知为何,她走出很远时,突然萌生了回头去看一眼的冲动。
因为她很疑惑,为何一个从不出门的人会突然有此举动,而且,从他方才的举动来看,他似乎只是将要与自己出来走走当做一个他可以出门的借口而已。
但即便回头去看,她也并未找到答案。
那人还站在原地,对着绿水河和对岸一望无垠的田地纹丝不动,只任由衣袂与发丝随风而扬。
第127章 萍水相逢(十一)凶案
翌日清晨, 虽然夜里的大风已经停了,但天气却仍是阴沉,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大雨倾盆一般。
苏蔷与于伯都是被一阵喧嚣声给吵醒的,但因为附近没有人家, 她不得不去大街上才打听到发生了什么事。
刘颖死了。
据说将她杀死的人正是那个被她救到家里的男子,他欲对她行不轨之事,在她奋力反抗时徒手将她给生生掐死了。
全村几乎倾巢而出, 都去刘颖家捉拿那个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杀人凶手。
在不可思议中, 她本打算立刻回去将这件事先告诉于伯,但仔细一想后还是决定将前因后果打探清楚后再说。
她沿着绿水河去刘颖家的时候, 一路上都在想昨晚见那个人最后一面时的情景。
如今想来,他那时的一举一动与往日相比还是有些反常。
虽然她想不通那时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但却不太相信他杀害了刘颖。
毕竟即便右胳膊不能再动用武器, 可他仍还有武艺在身, 而且于伯说他是个杀手, 应对能力自然不在话下, 不太可能杀了人后还乖乖地等人去拿他。
但她只是走到了一半的路, 便看到数十个村民从南边而来, 其中为首的几个壮汉抬着被五花大绑的那人, 一路熙熙攘攘又群情激愤地吵吵着什么, 而几日前见过的何大勇也在其中。
以为他们是要将他送去官府, 苏蔷默默地让到了一旁。
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一直默然看天毫不挣扎的那人突然向她站着的方向侧过了头,以冷静而又深邃的眸光看着她, 唇角似乎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虽然与他的对视不过短短片刻,但不知是否是错觉,苏蔷竟觉得他的神色中含着几分志得意满的意思,竟让人不寒而栗。
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不待人群走远,她便加快了脚步向刘颖家而去。
与路上的喧闹有着天壤之别,高坡之后的土路两旁颇为安静,但只需一眼便能看出此处的今日与往昔有何不同,因为刘颖的尸体就躺在她的家门口,上面盖着一方白布,绕过高坡便看地一清二楚。
刘木匠家没有人,苏蔷过去的时候,刘颖身旁只有刘知远一人守着。
他双膝跪在地上,正抱着她的上半身低声痛哭,哭声压抑而悲怆,让闻者不由动容。
苏蔷心中亦是一阵难过。
这世间本没有轻贱的人命,无论哪个人离开,大约都有因此而痛不欲生的人 而她最是明白那种痛苦。
但她同时也觉得很奇怪,若是方才那些人是拿了凶手去报官,却为何要将尸体从凶案现场移出来?
见到她来,他强忍着心中悲痛,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怀中却仍抱着死去的刘颖不肯放开。
也就从他的头抬起开始,苏蔷看清了刘颖此时的状况。
她的脸色呈青紫色,双眼暴出,嘴唇发紫,脖子里有明显的勒痕,从表面来看的确是被人掐死的。
默然地站在不远处,见刘知远如此悲痛,即便已经抬起了头也无法与她说话,她也不好提出去命案现场看看,只能先等他的情绪稍稍稳定再说。
但还不待刘知远准备好开口,苏蔷便听身后传来一阵声响,险些被惊了一跳。
她转身看去,只见刘正不知何时已经在她的几步之外,手中拿着一张开了口的油纸,里面有几个包子露了出来,还有一个已经掉在了地上,旁边还散落着一些柴火。
他显然已经看到了刘颖的死状,应该是被吓坏了,脸色苍白,一动也不动。
认为这种情景实在不宜被他这么大的小孩子看到,苏蔷连忙走了过去,在弯腰替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那个包子后牵过他的手,打算拉着他立刻离开。
平日一见到她就躲得远远的刘正此时虽不避她却也不随着她,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与愕然。
突然,苏蔷发现自己握着的他的手突然颤抖得厉害。
她听到他的嘴里似乎在喃喃地重复着几个字,然后猛然惊叫一声,甩开她的手转身就跑,似乎身后有恶鬼在追着他索命一般。
苏蔷不妨他被吓成这个样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已走到她身旁的刘知远望着他跑远的方向沙哑着嗓子担忧地道:“小正儿胆子小,小生去看看他,但颖妹她……”
她明白他的意思,道:“公子放心,我会守着她的。”
双眼通红的刘知远感激地对她点了点头,快步去追已经跑远的刘正了。
四周又安静下来,死寂沉沉,似乎感受不到分毫生机。
她低头看了一眼方才替刘正捡起来的包子,冰凉而又发硬,只好先将它又重新放在了那一堆散乱的干柴上。
许是刘知远心中牵挂着刘正,以至他走得太匆忙,所以并未替已经又躺回席子上的刘颖盖上白布,苏蔷走了过去,蹲下了身子,看着昨日还欢笑嫣然的她成了如此骇人模样,心中一叹,对她道:“你我相遇也算是一种缘分,若有可能,我会尽力替你找到害你的真凶,让你死而瞑目的。”
言罢,她又仔细察看了一番刘颖的尸身,确认她是被掐死并死于半个时辰之内的。
虽然她对验尸并不在行,但好在刘颖的死因十分简单,不仅身上没有其他伤痕,而且也没有中毒的症状,所以她也几乎能肯定她的死因。但奇怪的是,她的脖子里竟有两道勒痕,一深一浅,虽有重叠的部分,但在仔细辨认后,也能看得出来那两道勒痕是分两次造成的。
难道她是被人掐了两次吗?那这两次是出于同一人所为,还是一个凶手对她行凶了两次?
苏蔷心中惊疑,希望能从她的指甲中找到一些线索,毕竟被人掐死的人在挣扎时很有可能会抓到凶手的双手或衣裳,如此在指甲中会残留着一些凶手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