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窃窃私语。
他们中有些人是跟着洪爷闯天下的,论辈分罗浮生都得叫声叔伯。现在汗流浃背的等罗浮生传唤也就罢了,连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把他们当畜生一样使唤。
有几个胆大的暗暗把手伸进衣服里,被罗诚全看在眼里。
“少当家还说了,他脑子死,眼里只有洪爷和规矩。谁要是在罗浮生的地界不讲规矩,他分不清在座各位谁是叔伯谁是子侄。”
众人脸色具是一白,所有人都想起当年松江码头罗浮生一战成名。
据小道消息说,当时青帮收到消息不敢怠慢,立即叫了“援兵”赶赴松江边。
后来青帮有人言之凿凿,那一夜他们看到的不是人。
黄浦江上大雨倾盆,一道闪电照亮码头。
罗浮生浑身浴血,他站在遍地尸骸中,用一把砍得遍布裂纹的刀指着他们,眼睛里的杀气令人肝胆俱裂。
“援兵”被杀气震慑,不战自退。
所有看见这一幕的都说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只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玉阎罗”的名号不胫而走。
众人迅速交换着眼神,一些人把手从衣服里抽了出来。
不少人捏着账本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他们多少年风来雨去,当下却如履薄冰,不知今天能否有个善果。
人群重新安静下来。
“哟各位对不住,我来晚了。”
侯力大剌剌推门进来,心腹蟹哥跟在后面。
人群中有些心思活泛的暗中舒了口气。
侯力和罗浮生一直不对付是洪帮公开的秘密。侯力从洪正葆年轻时候就跟他混上海滩,按辈分来说仅在洪正葆之下。但近年来罗浮生依仗着洪正葆的默许迅速崛起,而侯力接二连三犯事,被打发到十六铺看码头,所以今天按道理也在罗浮生查账的范围内。
所有人都知道侯力不会像他们一样老老实实来对账。有些对罗浮生心生不满的暗暗希望侯力能当这个“出头椽子”,把这嚣张跋扈的小子扳倒了,自己也可乘势而上找回洪帮里“老人马”的一席之地。
这侯力姗姗来迟,语气轻慢,显然不是来老实对账,今天有好戏可看。当下所有人都默契的不说话,准备坐山观虎斗。
这侯力见自己出场,竟没人打招呼,脸上顿时难看起来。
他之前不是没做过工作,串联了几个过命交情“一起不交账”,没想到几个所谓“兄弟”喝酒时满口答应,转眼就提着账本灰溜溜到美高美来。
“侯爷,您来了,少当家请您上楼。”罗诚看到侯力来了倒也客客气气。
侯力冷哼一声,背着手和蟹哥就上楼。
侯力一进包厢,就觉得里面比外面还要黑。
整个屋子里只有茶几上一盏西洋台灯亮着,台灯下放着一杯红酒,几本带血的账本。
一个人坐在茶几前的沙发上。
罗浮生。
他上身只穿着一件衬衫,衣领处两粒扣子全部散开,露出白皙的胸膛。左手玩着一把蝴蝶刀,锋利的刀刃在手指间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他的脸隐没在黑暗处,叫人看不分明。
看到侯力进来,罗浮生把台灯拧起来照在对方的脸上。
灯光刺眼,侯力不由得眼睛眯了起来,还没说话先被上了个下马威。
“侯叔,好久不见呐,”罗浮生似乎没看到对方一脸愠怒,调皮的打招呼。
侯力自从被“发配”到十六铺码头,远离洪帮核心层日久。这句“好久不见”简直比扇了一巴掌还不好受。立即发作起来,冷冰冰的说,“老子今天没带账本,罗少爷要查账,侯力我无法奉陪,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走。
“知道侯叔平日里忙,这对账的事不劳侯叔亲自来送,”罗浮生一点不生气,侯力奇怪的转过身来,却听他说,“所以我让人帮侯叔把账本拿过来了。”
说着,他把一本账扔在茶几上。
侯力一看脸都白了,果真是自己的那本帐。
他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他空手来美高美,罗浮生势必不肯善罢甘休,等把事情闹大一定会惊动洪正葆。到那个时候他再把早就准备好的账本拿出来,参罗浮生一个构陷长辈的罪名。但是他死活没想到,昨天刚做好的账本,放在保险柜里墨迹还没干,今天就到了罗浮生的桌上。到底是他身边有罗浮生的眼线,还是罗浮生的人躲过这么多双眼睛把账本顺了出来不得而知,但罗浮生手段之高已毋庸置疑,于是气势已弱了几分。
罗浮生像是看不到他脸色变化,依旧笑眯眯的说,“侯叔,你这账做的不太对劲,这红丸会的流水怪的很呐。”
侯力一听就炸了,这事只有他和心腹知道,弄得不好就要掉脑袋。当下就把枪掏出来,蟹哥也用枪指着罗浮生。顿时,包厢四周都是一片拉枪栓的声音,罗诚和跟班们也把枪举了起来。
罗浮生却把身体往沙发里一靠,双手搭在沙发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他把蝴蝶刀一抛,刀刃在空中翻飞,“笃”的一声把侯力的账本对穿在茶几上。
“这红丸会的流水这么大,利润却这么低,侯叔你告诉我这钱去哪了?”
侯力嘴角抽搐,立即要按下扳机。
罗浮生眼神一冷,抬起一脚踢在桌沿,茶几受力撞上侯力膝盖,枪口立即偏离轨道,子弹打在天花板上。
罗浮生踩上茶几,凌空而起。侯力还没看清,罗浮生已到了眼前。他错手扳住侯力手腕,后者吃痛立刻松手,枪立刻被罗浮生右手借住。他突然发力踹在侯力小腿胫骨上,侯力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板上。
与此同时,蟹哥也被罗诚缴了械。
罗浮生打开枪栓,子弹一粒粒掉在地板上,噼啪作响。
他看都不看侯力,“叔,年纪大了就别玩枪了,小心走火呐。”他说这话的时候倒像个顽劣的孩童。
侯力握着手腕,脸色铁青。
罗浮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蹲下来凑到侯力耳边,“叔,你想不想知道我如何得知你们和红丸会的交易?”
侯力一双老鼠眼睛瞪着他。
这事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红丸会通过交易往来给他巨额回扣,他随时和红丸会通报洪帮的动向。洪正葆平生最恨叛徒,一旦被发现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因此这事只有他和蟹哥两个人知道。账上的利润肯定也是做平的,不会露出马脚,罗浮生知道此事,一定是在“戏外”做了功夫。刚才开枪是他着急了。
“是梨本告诉我的,”罗浮生咧嘴一笑,“她还说你手下不可靠,叫你换一个。”
侯力立即看向蟹哥,后者一脸茫然。
他立时反应过来中计,但为时已晚。
罗浮生“哦”了一声。
到此时,侯力已气势全无。他知道自己中了罗浮生的套。
上海滩所有人都知道红丸会的日本女人在追罗浮生,所以当听到梨本未来把他们出卖给罗浮生的时候,他不疑有它,而且下意识的认为是蟹哥办事不利。
这显然只是罗浮生的小伎俩。罗浮生或许只发觉了蛛丝马迹,并没有拿到他和红丸会的确切证据。但他下意识的反应已经暴露了他。
“砰”一声枪响,侯力一抖。
蟹哥应声倒下,瞪着天花板死不瞑目,额头上的窟窿禹禹流血。
罗浮生的枪口上最后一缕硝烟散尽,“呀,还留了一颗子弹。”
侯力全线溃败,他惊恐的看着罗浮生。“玉阎罗”的称号并不是空穴来风,堪称艳丽的皮囊下掩藏的心狠手辣只有亲眼看见才觉得可怕。
罗浮生把空枪放进侯力的口袋,状似认真的拍了拍,又凑到侯力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说,“侯力”他不再叫侯叔,“这件事到此为止,洪爷的脾气你知道,好自为之。”
罗浮生知道自己没有拿到确切证据,在洪正葆面前告不倒侯力。而侯力账本上的流水直到这个月才显端倪,他的眼线也告诉他侯力和红丸会的交易刚开始,侯力还没来得及把关键信息透露给红丸会。他完全可以等侯力捅了篓子再一举搞垮侯力,但是义父一天把洪帮交给他管理,他就一天要为洪帮负责。所以他只能杀鸡儆猴,多派人手盯着点侯力。不过,这也意味着侯力永远有把柄抓在他手里,再也不敢造次,楼下那些见风使舵的东西必然望风而动。
空气中弥漫骚臭味,罗浮生看了看侯力身下的不明液体,皱了皱眉头。
他站起来,侯力随着他的动作又抖了一下。
罗浮生的跟班低低的笑了起来。
罗浮生像是没看见侯力的窘态,叫道“罗诚!”
罗诚会意递上来一支点燃了的雪茄。罗浮生接过来抽了一口,“蟹哥不守规矩,里通外国,我替洪帮把他料理了。你把侯爷好生搀回去,洪帮最看重尊敬长辈,我们首先得遵守这个规矩,懂?”
众人齐声应道,“是!”
几个人上前把摊成一团泥的侯力扶下楼去,楼下又是一阵骚动。
罗浮生坐回沙发,缓缓吐出一口烟,缭绕的烟雾遮住了他满是倦意的双眼。他把雪茄放在红酒杯沿口,懒懒的望着天花板,“罗诚,下一个。”
第五十一章 暗恋
许瑞安默许许星程去抢人的时候只当段天婴是个戏子,收了她做妾稳住儿子的心思也是件好事。他万万没想到她会是林道山和夏安妮失踪多年的女儿。
如此一来,亲自登门谢罪是不可少的了。许瑞安寻了个借口去了林公馆。和林道山坐在会客厅里,许瑞安亲自给他倒茶。
“许部是大忙人,今天怎么这么有雅兴请我喝茶啊?”
“林兄这就言重了。林家和许家可是世交,咱三差五地叙叙旧,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么?”
“也对。许家,林家和洪家本是多年世交,现在的走动和往来却大不如前了,说来也是唏嘘。”
“说到底当初二夫人的惨剧也是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如今林小姐也找回来了。正是林家与洪家冰释前嫌的好机会。说到底上海滩还是要我们三家紧紧联盟才能维持现在的稳定局面。对了。还忘了恭喜林兄寻回爱女。”
林道山一猜便知他是为了若梦的事来的。这次如果不是自己及时赶到,说不定好不容易寻回的女儿又会得而复失。想想都是后怕的事。
“我相信许公子不是有意为之,情之所至,你我当初也都有过这样的时候。不过既然许公子已与洪家小姐有婚约。以后言行举止还是需要更加小心才对。我家若梦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名声是最重要的。”
这话说的不轻,许瑞安讪笑着。“今后,我一定严加看管我那忤逆子。”
“提到洪家,许部长,听说最近洪帮被青帮打压得很厉害。是有这么回事吧?”
许瑞安摇了摇头,似乎很是苦恼。“是啊,这个青帮,最近占了很多的地盘,给洪帮带来了很大的威胁。听说背后是有日本人支持。日本人要在上海扶持自己的势力,洪帮根基太深管不住,青帮后起之秀更好掌握。”
“正所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这是世间万物发展的规律。我看现在这洪帮,内忧外患,危险的很。未必能一直坐稳这上海黑帮的第一把交椅了。除非他们向日本人臣服,但我最瞧不上的就是汉奸走狗。”
“这……确实很难讲。”
林道山抿了一口茶,笑道:“所以现在洪家才这么上赶着要和许家结亲。连许公子抢婚这么大的事,他们都不敢多说一句。”
许瑞安苦笑,若有所思。
“林兄这话不错。所以嘛,依我看来,仲景和我家媛媛如果可以尽快联姻,才更算得上是一出佳话。不如等谧竹集训回来,两桩婚事一起举行。我们办个上海滩的世纪婚礼。”
林道山看到许瑞安竟然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主动提出提早林启凯和许星媛的婚事,顿时喜上眉梢。眼看着局势一天比一天混乱,再多的钱都比不上许家手里的枪杆子硬。在联姻这一点上,他和洪正葆的心思差不多。
林道山反过来毕恭毕敬地给许瑞安倒茶,两人都微笑着,却各怀心事。
洪澜冲进父亲的书房时,洪正葆正在和两个不常见的的手下交代事情,看到洪澜进来,洪正葆眉头紧皱,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
“爹,你以前不是特别讨厌把帮里的事儿带到家里来说的吗?我怎么觉得咱们家最近进进出出不少生面孔呢?”
“最近帮里事情比较多,有些头疼,特殊时期特殊情况。”
洪澜也并非三岁小孩,这些日子的异动她都看的分明。“帮里没出什么大事儿吧?”
洪正葆将女儿牵到身边,拍着她的手背安抚道:“没事,万事都有你爹呢!我洪正葆的闺女,只需要快快乐乐的当个新娘就好了,其他事情不用操心。”
提到这事,洪澜才想起自己的来意。“爹,你要是希望我幸福,就请你同意让我和许星程解除婚约!”
洪正葆皱眉:“怎么又来了?”
之前她同意回家是因为浮生哥告诉她,许星程会带天婴离开上海,但不知道为何两人最终没走成。许二还同意了和她的这桩婚事。
“爹!许星程明明有喜欢的女孩子!他前些日子还从人家婚宴上把人给抢了要私奔呢!”
洪正葆装作吃惊的模样。“有这事儿?”
“千真万确!我们洪帮子弟都知道。爹,他们许家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八成是理亏!”
“那许星程已经走了?”
“那倒是没有,没走成。”洪澜撇了撇嘴。说实话,这件事上她还是挺佩服许二的勇气,直接抢到别人的喜宴上去了。但是没想到弄巧成拙气死了段天婴的师傅,这下把他们三人都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洪正葆故作轻松:“没走成啊,那不就没事了。年轻人一时冲动,最后总是要回到正轨上来的。他那样的出身再怎么折腾是离不开许家的。”
“怎么就没事儿了?爹,这事关名誉!我还没嫁过去,他就大张旗鼓要去抢别的姑娘,我以后在许家还有什么地位?我要和他解除婚约!”
洪澜的话洪正葆又何尝没有想过,但眼下洪帮这形势腹背受敌。他对许星程的风流韵事只能装聋作哑,忍下来为女儿求的一柄庇护伞。“澜澜,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许星程没走成,说明他悬崖勒马,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咱们洪家这个时候得理不饶人,非要解除婚约,那就是要彻底和许家撕破脸了,没有这个必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