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静在水潭边等她,神识扫过,见少女身姿卓雅,与一少年言笑甚欢,不觉吐了一口郁气。
他转身便走了。
霍晅还挺喜欢空镜墟这几个小辈,就连秦家这个小丫头,也是难得的鲜灵活泼,不过因为心中有事,也没有多逗留。
这一路追赶,到琅嬛月环门下,才见到那一抹白影。
沈流静开口便道:
“听说,你以剑气,就能破开洗红蝶的巢囊?”
霍晅不假思索,苦大仇深道:“剑刃斩在巢囊上,那种黏糊糊油腻腻的触感,实在是……一言难尽。对我来说,砍洗红蝶和吃碧衣果,简直是并排第一的两大磨难!”
沈流静似乎是嗤笑一声,但极淡极轻:“至于吗?”
果然,虽然能忍疼了,可其它方面,都还是娇气。
她本来就是个娇气的人。过了几百年,再有什么出众的身份、尊崇的地位,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娇气,且理直气壮。
霍晅瞪圆了眼睛,严肃正色:“至于!师尊,您入圣已有五十年,金丹以前的事,快好几百年了吧,您是不用去砍杀洗红蝶,说不定都忘了,那种感觉……当真恶心!”
沈流静心想,她入圣三十年,又比他早结丹,砍杀洗红蝶不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怎么还记得这样清楚?
霍晅与他并肩而行,沈流静淡淡瞥她一眼,她丝毫不曾察觉,都走到他前面去了。
霍晅随手摘了一支白色的木槿花,月色下比划着玩。
平平常常的白木槿在月色下似乎笼着一层濛光,叫人流连忘返。
别人许不喜欢这不起眼的白色小花,可沈流静只看了一眼,就又别开了眼。
霍晅这时候,有点摸得着这便宜“师尊”的脉门了,十足的闷骚。越是喜欢的,越要假装不在意。
大约他们空镜墟的,都讲究一个克制。
她将花枝凑到沈流静面前,差点戳中他的鼻子:“师尊,你喜欢吗?”
沈流静冷不丁被她得手,不可察觉的后退了半步。
霍晅本来就是诚心捉弄他,自然看出他这瞬间的“惊慌”。看他面无表情的,甚至还有点呆呆的,眼中的笑意又真诚了几分。
沈流静不语,霍晅将花枝拿回来,绕着手指玩。
“师尊不说话,这是不喜欢?”
沈流静还望着那花枝。
霍晅又道:“您这么看着,还是喜欢?”
沈流静蹙眉,眼神中有些克制不住的恶感。
霍晅看逗的差不多了,“哎”了一声:“师尊,不过是一朵花,您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要看它。一朵花罢了,也值得想这么久?”
霍晅手指注入一丝灵气,想将花枝抛在一侧的水汪之中,沈流静却突然伸出手指,将花枝拿走了。
“还是喜欢吧。只不过,不愿意再轻易说出口了。”
也不愿轻易,再明白自己的心。
霍晅才想起灵霄峰的一室红,再看沈流静怅然面容,玉颜在月色下如琢如磨,端的是青莒峰上无尘月。
大概因为月色下看沈琅华,比寻常看着更清净温润了几分,霍晅难得的,真有些同情和怜惜。
哎,好好的人,不过是几百年前一场情伤,到现在连“沾花惹草”都不敢了。
真的是可怜。
大概是霍晅的眼神太诡异,沈流静忍无可忍,顿住脚步,咬牙切齿的问:“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霍晅眉目弯起,如新月钩挂檐角:“师尊,您今日是怎么知道我有危险的?”
沈流静目光滑过她腰间的储物袋,道:“你之前外出,遇到危险,因此为师在白玉剑上留了一缕神识。那妖物厉害,白玉剑都被绞断了,为师自然得知。”
霍晅不断点头:“幸好,幸好师尊心里还是有我的,不然,这次实在危险了。”
驱动昭天尺,那妖物自然伏诛。只不过昭天尺是有主之物,她虽然能用,这种情形下,又要损及神魂。
幸而是沈流静来的及时。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到了十八洞外。沈流静拂袖离去,走了几步,突然顿住。
霍晅低眉顺目的跟在他身后,看见他转身,一脸春风化雨的盈盈浅笑。
她的眼神真的亮。连假笑的时候都是。
沈流静看了好几眼,才忍了她这“必有所图”的假笑。她这模样,真是难看。
“何事?”
霍晅道:“弟子恭送师尊回洞府。”
沈流静很是冷淡:“不必。”
霍晅丝毫不将他的冷淡放在心上:“要的要的,师尊今日是为了弟子出关,弟子应当恭送。”
沈流静轻轻的嗤笑一声,不再管她,一路上也不言语,等进了洞府,径直将禁制关上了。
还在酝酿如何开口的霍晅,直接被关在了外面。
霍晅有点不信邪——这女娃娃夏绯分明有古怪,之前能无视那些妖物邪修的禁制,怎么就进不去了?
她猛的一撞,随后捂着额头蹲在了地上。
第16章 天生一对
沈流静进了洞府,难得没有静心打坐,也是难得的心绪波动,脸色不虞。他站在禁制后,察觉到外面那人又做了件蠢事,神色更是阴沉的可怕。
她到底嫌不嫌丢人?他知道她是谁,不过没有宣之于口,可她自己呢?披了一层壳子,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们两个之间,该是不见不休,她有什么脸面再出现在他眼前?
凭什么总是这样胡搅蛮缠?
究竟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
霍晅揉着额头蹲在禁制门口,他也没有离去,心里不知什么念头,只是这样站了片刻。
他如今修为高出许多,总算有一点好处,神识铺放而出,连她的叹息声都清晰可闻,如在耳畔。
如在耳畔。
霍晅食指扶额,蹲在地上良久,轻飘飘的叹了口气。
之后,她就起身走了。
沈流静心绪一阵翻滚,如地热之水,表面是温吞的,内里早就滚热、沸腾。
她这个人,不知所谓,真能这么轻飘飘的抽身而出,拔腿就走。
无论哪一次,都是一样轻易。
沈流静端坐在石榻上,闭目养神。
今日,又是不宜通玄。
片刻后,禁制外似有波动,沈流静放出神识,就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晃晃悠悠的过来。
他猛地站了起来。又觉自己可笑,努力不动声色、且矜持的原样坐了回去。
霍晅左手提溜着一块白玉石,右手倒是端端正正的捧着一本书,上面端方的三个朱砂大字——药师经。
她这一半庄重,一半潦草,歪歪扭扭到了禁制门口,白玉石往地上一搁,衣袍撩开便坐下了,翻开药师经,朗声读了起来。
起初声音清亮,字正腔圆,读的仔细动听。但她本来没什么定性,这又是一件无用之事,声音渐渐小了点,咬字含混了点,坐姿歪扭了点,囫囵乱读。
随后就真的像和尚念经,哄哄鸣鸣,只知道她在读书,可一个字都听不真切。到最后又如苍蝇嗡嗡乱飞,在耳边萦绕不去。
沈流静收回神识,安静坐了会儿,心想,她都懒得读了,人应该早走了,试探着一看,她突然冒出一句,很是清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一名日光遍照。二名月光遍照……”
沈流静心头一荡,还未想明白,人已经出了洞府。
他今夜似乎格外躁郁。
沈流静淡淡一瞥,轻声道:“手中拿的是药师经,却读了金刚经。你倒是定心?”
霍晅还坐在石头上,娇小一团。她抬头看他。
沈流静又问:“你不回自己洞府,这又是做什么?”
霍晅站起身,顺手将白玉石塞进了旁边的芭蕉丛里。看她这架势,大概打算下次还要用。
沈流静总是不自觉在揣摩她的意图,一旦揣摩明白,又总觉得脑门抽疼的厉害。
霍晅“安置”好那块宝贝石头,把经书一合,突然定定的看着他,目光落在他玉白脖颈上,越凑越近。
她心想,月下看美人,果然有点味道。
她一眨不眨的盯着看,心猿意马的想,这人脖子下面,是不是也一样白而洁净。自然没发觉,有人耳朵尖都沾上了可疑的绯粉。
沈流静简直是恼羞成怒。
若说出去,他只是被人看了几眼,就乱了清心,谁又能信?
“做什么?”
霍晅收回目光,道:“师尊,您不痒吗?”
沈流静紧紧蹙眉。
霍晅伸出一根手指头,一指他脖颈,差点碰到:“师尊,这里有磷粉。您真的不痒吗?心口处也有,心里不痒痒吗?”
沈流静闭了闭眼,深吸口气,还是想打人。
他是为谁?不过是担心她再强行驱动昭天尺,伤到神魂,又不知为何,全力护了她一下,这才沾上了磷粉。
怎么就被她察觉出来了?
霍晅乖巧而孺慕,声音清灵:“师尊是为了救我,才这般下场,弟子明知师尊受苦,却不能以身替之。偏偏妖蝶磷粉无药可解,弟子不忍心师尊苦苦坚忍,这才去外山,找那位擅长念经的师兄借来经书,给师尊诵读。弟子今日听岳师兄说了,听药师经当真有效。”
磷粉沾身,的确不太好受。可不足以动摇他清心。
反倒是她。莫名殷勤,不明所以。
沈流静决心不与她歪缠,从她手中抽出经书:“行了,你回去吧。”
霍晅恳挚道:“弟子为师尊诵经。”
沈流静道:“不必,你走吧。”
霍晅也不再坚持,又道:
“哎,就是有一点不太好。我去找师兄要经书,师兄十分热忱,又问我是否沾上了磷粉,是否要他代劳。我说并不是我,又担心师尊,拿了经书急急忙忙就赶回来了……仔细一想,青莒峰上,除了我就是师尊,弟子可真是说错话了!就怕这位师兄惯常耍嘴皮子功夫,嘴上不大牢靠啊!”
她脸上笑盈盈的,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沈流静:“要不要弟子连夜去灵霄峰,好好的跟师兄说说,可不能乱说话……”
沈流静道:“乱说话又如何?不乱说话又如何?”
霍晅理所应当的答道:“若是乱说话,叫人知道师尊下难得下山一趟,就沾上了连金丹修士都不会沾上的磷粉,这——难免堕了师尊的威名呀!这还是为我,弟子实在过意不去……”
“你也不必过意不去。就不曾听闻圣人之语?脸皮就是用来丢的,小人物只配出点小丑,大人物才配得上丢大脸。”沈流静讥诮道。
霍晅闻言,很是怔忪了片刻。她心想,怎么这话如此的耳熟,似乎正是她自己说过的。
可这种话不至于外传,她和沈流静素未谋面,也说不着啊。
霍晅摸了摸鼻子,悻悻道:“这位圣人真有意思,可谓通透。师尊看着这般没趣,从哪里认得这么有意思的人?”
霍晅一不留神,吐出心里话,连忙找补:“弟子是说,师尊端方庄肃,您这位挚友洒脱不羁,正好互补,互补。”
沈流静实在不愿和她歪缠,偏偏她又问:“师尊,明日弟子就去和师兄解释,是我沾上了……”
沈流静突然捏住她的手,面无表情的贴在了他胸口处。
隔着衣裳,霍晅发觉他这人冷冰冰的,可体肤温热,肌肤下心脏跳动,掌心如有小鼓,轻轻擂动。他胸膛硬邦邦的,霍晅屈起手指,不露声色的掐了一把。
沈流静冷冷放开她的手,转身回了洞府。
霍晅左手捏着右手,望着指尖微弱可辨的磷粉,强忍着那股奇痒,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晃晃悠悠的回十八洞。
沈流静的神识一直跟着她,半路上紫瑜找来,被她一巴掌按在了额头上。
片刻之后,紫瑜就痒的哭了,泪奔回竹林,抱着竹子哭的肝肠寸断。
她方才说:“沈流静,你大爷的。”
沈流静心说:他大爷在淙元峰,正是玄心宗宗主,你这样本事,你找他去呀。
霍晅痒了一晚上,第二天蓬头垢面的起来,恨不得发誓杀尽天下洗红蝶。
等过会痒的更难受,霍晅的誓言又变成了,以后见到蝴蝶,都一定要绕路而行。
实在惹不起,惹不起。
等沈青晏过来的时候,她趴在白玉塌上,双眼水汪汪的,生无可恋,生不如死。
沈青晏一看她这幅样子,还以为又受伤了,等明白她是沾上磷粉以后,抱着肚子大笑不止。
“夏师妹,你怎么回事?岳师弟跟我说,你安然无恙啊,什么时候沾上这玩意儿的?”
霍晅能说什么?她想看人家丢脸,反被惹了一身粉?
终日打鹰,还真有被鹰啄眼的时候。
霍晅只能悻悻道:“沈师兄命好,早就结丹了,是没见着这一回,铺天盖地的蝴蝶,最大的那一只比你还高呢……”
沈青晏不满的打断她:“师妹,说话就说话,不带揭人短的。”
沈青晏身量偏矮,最烦这个了。
霍晅道:“总之就是沾上了。不过我嫌丢人,强忍着,没让岳师兄看出来。”
沈青晏又笑了一通,霍晅忍无可忍,想把他丢出去时,这小子才终于开口说起正事。
“师妹,你快些把自己弄清爽了。青莒峰上来客人了。”
沈青晏贼兮兮的凑过来:“是你未来的师娘!”
“…… ……”
霍晅默了一默:“始乱终弃那个?”
沈青晏一摆手:“什么呀!我听我师尊的话音,始乱终弃那位,是没什么念想了。师尊的语气,对那女子似有怨怼,我猜,她对琅华峰主根本就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