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晅手中柳枝微抬,天边雷光顿时像一条乖顺的蛇,翘了翘头,可孟休等了片刻,却没有等到预料之中的疼痛。
他睁开眼,胆战心惊的发现,秦芾来了。
秦芾用力捏着霍晅的手腕,冷声道:“剑尊是要滥用私刑?”
她脸上的神情严冷,和平素判若两人,柔和的脸颊、明艳的五官都打上了一层寒霜,让人觉得,连容貌都有些变了,不像是平时认识的那个秦芾。
霍晅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
沈流静拿开她的手,同是叹息:“你何必来?”
山风将她虚掩着的外裳吹开,衣襟都滑落到了手腕处,秦芾就这么衣裳不整的扔了柳枝,到了孟休面前:“孟休,我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只听到她问你,你杀死聂青崖的理由。”
孟休定定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秦芾与他对视:“我问,你答。”
“聂青崖是不是死于你手?”
孟休反问:“你到现在,还记得他吗?”
秦芾怒极而笑:“我问,你答!”
孟休神情平静,但平静之下,涌动的是不屈的桀骜:“你还喜欢聂青崖?”
秦芾闭了闭眼,慢慢道:“我连他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何谈还有情意?
孟休微微笑了笑:“是。”
秦芾问:“为什么?”
孟休又不说话了。
秦芾双手捏了捏冰凉的耳朵尖,那股烦躁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她愤怒发问:“那凉风眠呢!你为什么杀她?”
孟休惊异的抬头看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到了凉风眠。
秦芾道:“不记得了?她是一个散修,虽是无门无派,修为也不高,但却是个心善的医修。不少修士,都受过她点滴之恩。她死在青州城外的一处荒庙之中。孟休,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她呀?要杀一个和你无冤无仇的医修?”
孟休低头不语。
问心阵下,他不能说谎,只能沉默。心中也在飞快的盘算计量,凉风眠究竟和秦芾有何关联,难道,曾救过她?
秦芾用指背刮掉脸颊上的泪水:“她应该算是我的义母。那时我年幼,受不了不落天的冷待苦修,又被姐妹怂恿,偷跑出来,差点被人暗害。她救了我,我实在觉得痛苦,又觉得她实在可亲……你知道吗?我常在想,我母亲若还在世,必定会像她这样温柔的对我。”
秦芾非要喊她娘亲,凉风眠无奈的带着她,走了大半个月。直到姨姥姥追出来,将她又带了回去。
“她和你从无瓜葛,你为何要杀她?”秦芾冷声问。
孟休静静的站在金色符文之中,天边雷光映出他的脸色,竟从所未有的平静。
秦芾问:“那孟玉呢?孟玉之死,和你有没有关联?”
一个两个,这所有问题,孟休都不愿意回答。
“你说话……”秦芾一脚踩进阵法之中,被沈流静阻隔回来,在二人之间,升起一道禁制。
秦芾冷笑一声:“怕什么?还怕这个杀人狂魔,连我也一起杀了吗?孟休,你要做青州之主,是,孟其获不算东西,你对付他,孟玉……孟玉是你的绊脚石,你要除掉他。可后来呢?你已经是青州之主,为何还要杀那么多人?聂青崖从来护你,如同兄长,有何对你不起?你为什么,还要杀人?”
孟休冷冷道:“不过看他不顺眼,仗着幼时情分,指手画脚……”
问心阵下,绝无虚言。
他话音未落,九道雷光已然腾起,将整个阵法都映照的明亮如金日。秦芾大惊失色,炼心伞斩开禁制,竟一把将孟休给拉了出来!
九雷劈下,方才他站立的那块石头,瞬时成了粉末。
孟休一掌拍出,刺陵之上黑气缭绕,堪堪从秦芾耳边扫了过去。秦芾没料到他竟还敢动手,一时失了先机,百招之内,都被孟休牵着鼻子走。
沈流静刚要出手,就见霍晅轻轻的摇头,然后又叹了口气。
沈流静便默默的看戏,冷不丁道:“到了青州之后,总是叹气。”
霍晅道:“秦芾就是个狗脾气,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她吃的苦头,都在这性情上了。都怪我小时候眼瞎,一个两个,都是些什么人?”
沈流静心道,的确。可嘴上却不敢说,霍晅的密友,她自己说的,可不许别人说。
霍晅又道:“除了你,真没有好的了。莫非是因为遇见你,把好运气都用光了?”
沈流静斥她胡说,嘴角却又不停上扬。
秦芾久攻不克,攻势越发凌厉,杀招频出,孟休更是不肯相让,二人竟有了些以命相搏的架势。
“嗤!”
炼心伞骨透体而过,将孟休穿了个透。
第91章 孟休之死
孟休招式阴毒, 秦芾久攻不克,下手再不留情, 每一次重击都汇聚全力, 直取要害。孟休一不留神, 刺陵竟被千丝万缕缠住, 打飞出去。
孟休默念“幽深之海, 生于冥狱”, 招出一道黑气直取秦芾面门。秦芾认得这是魔隙之底最浓厚的魔气, 不敢硬抗,急忙避开,千丝万缕转而将自己紧紧围绕起来, 炼心伞骨直劈而下,欲取他左臂。
“噌!”刺陵脱了千丝万缕,裹挟黑气,朝她后心冲来。
秦芾手中的炼心伞骨,顿了顿, 眉目微微垂下, 神色也瞬间变冷。
刺陵离她尚有数丈, 速度突然缓慢下来, 虚空有一层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阻隔了刺陵。
炼心伞骨穿破孟休身前的防护阵,去势陡然一转, 从他左心透体而过。
秦芾惊愕万分。他真对她有杀心, 她震怒万分, 可这一招,他要躲,也是决计能躲得过去。
竟然就这么轻易,刺中了。
秦芾松开手,伞骨暴涨,立在地上,将孟休挂在地上,像一颗血淋淋的糖葫芦。
主人重伤,黑气散去,刺陵也摔落在石头上。
孟休眼中的血丝爬满了整个眼白,连幽深的瞳孔都染上了血色,成了黑红色。
这双眼睛死死的望着秦芾,他猛地一动,就要从伞骨上抽身出来。
秦芾大惊失色,夺步上前,双手将伞骨抢在手中。
孟休还要退,她紧追一步上前,不让他撼动伞骨半分。
这一瞬间,千思万念,从脑中闪过,什么恩怨情仇都消散了。她只知道骨尺入骨,出时必勾出一魂一魄,断不能活。于是狠劲压制着骨尺,他退,她进,他进,她退。务必不能使骨尺再入一分,再出一分。
孟休呵呵低笑,拉着她的手,这一覆,似是被她冷凉的手烫到。他一怔,松手之后又覆了上来,握的更紧,另一只手也环着她握着骨尺的手。四只手鲜血淋淋,她冰冷透骨,孟休将死,手却滚烫火热。
“你既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还不动手,更待何时?反正是死在你的手里,我也能接受。你曾救我,也放过我两次,都说……事不过三,用在此处,实在合宜。动手吧,秦芾!”
接受个屁!
秦芾恨不得骂死他,为何要做这么多恶事?他贪恋权势,不甘人后,她知道,从她见他第一眼,就从未忽视过他的野心。可他已经是孟家家主,瞭望城的主人,安心护持青州一方,该有多好?为何还要勾连魔修,还要做这种天下大不为之事?
最后只能咬牙骂了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这句话实在没什么用。不痛不痒,无济于事。
“我在小倌馆时,捡到的根本不是什么功法,而是小魇镇。就是一个小小的石狮子纸镇,我哪里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哪知道,被割破了手,被石狮子吸走了不少血,可我真的不想死,我不甘心!也许就是天意,小魇镇认我为主。我逃出那个肮脏的人间地狱,才让孟其获认下了我。”
可是孟府,依旧没人来救他。
直到他在青州后山,见到了秦芾。
她初次见他,看向他的目光就是温柔而清凉,似有若无的温情,以及时而闪过的冷淡。他起初不懂,后来才知道,这孩子本性温柔,她知晓自己的身世,所以……他也算是她的兄长。他想有个身份,想听她以后能开怀说起,我哥哥是青州孟家家主。
自然,他从来就不肯屈居人后。权势、地位哪一样都不肯放手。
什么是人?欲望满身。
“那时候,孟其获不肯教我什么有用的功法,我在小倌馆里被人欺辱,在孟府,依然如此。只好继续修行这石狮子上附带的黑气。秦芾,你看,这就是我和魔门的渊源,比你想象的要找得多。都是注定的。”
秦芾行尸一样,僵硬的握着伞骨。
“你杀孟玉,就是为了瞭望城主的位置?”
孟休:“是。”
秦芾问:“那聂青崖呢?”
孟休深吸一口气:“他对我不坏,就是没你好。我也不喜欢他,因为你更喜欢他。魔门顺着小魇镇找到了我,被他发现我与魔门勾结。我就不能让他活着了。岂料,被他跑了出去,我追他的时候,碰到了凉风眠,暴露了行藏,只好一起杀了。”
“凉风眠……就是我的养母。她留下的暗示,别人看不懂,我难道也不懂吗?她死于非命,我明知凶手,却什么也没说,已是不孝至极!我究竟为什么,替你隐瞒?”
秦芾声音颤抖,不知是愤怒更多,还是伤心更多:“我没能杀你,你却要害死孟玉,杀了这么多人。他,他们都是因我而死。就因为我那一点,不必要的、可笑的、令人作呕的善心?!是吗?”
孟休沉默许久,终于道:“不是。善心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好的。我只杀了一个孟玉,一个聂青崖,可你记得,我和你救过安陵镇的人!足足有十余万人,他们的命难道比不过那区区几个?那是我拼了命用化雨术救回来的人命。你若不救我,我又怎么能救他们?秦芾,善就是善,即便你曾因为善错放了一个恶的人……善心就是善心,善良不能明是非、辨真邪,但这是你的本真。”
孟休面上的神情,似哭似笑,大概终究是伤感,但总不能哭着去死,可惜这个笑,实在挤的变形,比哭还要哀肠百结。
“秦芾,杀了我之后,你就能学会,如何明辨是非真邪的善良了。”
秦芾已是冷彻透骨,在她看来,孟休如今都是咎由自取,贪恋权势,舍不得孟家的一切。步步为营,做尽恶事,才得到的孟家家主之位。她看不出来,究竟有什么值得他这样的。
“你可以不留在孟家。我说过,我可以带你回不落天。”
孟休闭了闭眼,轻轻讽笑:“跟你走?受你的恩惠吗?”
秦芾终于泪如雨下:“为什么呀?难不成是我错了?我是想对你好的,你非要杀人。”
孟休道:“秦芾,我就是一个恶人。”
他话音刚落,秦芾手中的炼心伞骨便成了赤红色,从他胸口狠狠拔出,一魂一魄嘶叫一声,被骨尺带出,很快燃烧殆尽。
此时的秦芾,已没有半滴眼泪。
孟休跪倒在地。
死在她手里,总算是这一生,唯一如愿的事。
他的魂魄在慢慢消散,尚且还有知觉。他想,在魇镇里,那短短的一日一夜,就是他的一生了,邪恶的、求而不得的、令人作呕的一生。
他永远都忘不了,秦芾看见那些幻境时的眼神,多么的惊怕,多么的厌惧。
他死了就好了。
他再活着,总有一天,会真的做出这种可怕之事。对她的伤害,将是不可逆转。
他即便活得再久,即便真能如魔门使者所说,能得到无上的修为,崇高的地位,可这一生最想得到的,终究是不可得,不忍得,也不敢得。
孟休心想,他只能去死了。
这场雷雨没能下下来,乌云竟然裹挟着雷光削过了山坡。不远处的天边白茫一片,这场暴雨,恰好避过了此地,降落在了别处。
秦芾并指拂过,将伞骨涤荡一新,慢慢道:“这雨倒是识趣。”
孟休魂魄已散,尸身化为齑粉,连伞骨上这点血迹,也被清洗的干干净净,不剩一丁点了。
霍晅轻轻哼了一声:“青州原本的修士,金丹以上尚有不少,不过,若要统领青州,各自不能服众。”
秦芾隐在炼心伞下,露出小半张脸:“孟玉若是不死,当是瞭望城城主。也算我不落天子弟。如此,我从不落天遣一名弟子在此地,暂领青州三十年。剑尊没意见吧?”
霍晅自无异议。
秦芾率先下山,打斗中衣裳裂了一处,山风被拂起,遮蔽了半边山道。她步履带风,随手扯下外裳,随手裂成了碎片,弃之如昨,干脆利落。
走了几步,她随手往脸上一抹,却仍旧是满面的泪痕,不知不觉已凉了粉面。她转过身来,颤声问:“修行之人,心都会越来越硬吗?连仁善……也要舍弃吗?”
霍晅道:“你舍弃的不是仁善,而是懦弱。你早知道他杀了凉风眠,早知道他有问题。你若细查,焉能不知他与魔门早有勾连?秦芾,别闹。”
秦芾转过脸,叹了口气,这才有些平素故作清冷又孩子气的样子了:“想听你安慰我两句,反倒被你一通教训。是我错了。错不在当初,不在放过了他,而是后来,自以为善良,却连基本的洞察力都放弃了。凉风眠之死是其一,安陵镇是其二。当时我被困镇中,他闯入其中救我。我早该想到,他修为远不如我,是怎样闯进去的,又是怎样……带着我闯出来的。”
她静立片刻,还要和霍晅感悟几句,突然间眼前遁光一闪,霍晅已极快的消失在天边。沈流静也急追而去。
她一时追无可追,料想他二人珠联璧合,该是天下无敌了,因此便一路断断续续的千思百转,回了秋光淡。
第92章 暖香候
外道陵内, 一名老者伏在大阵之中,猛地抬起头, 费尽全身力气后仰, 将身体做成了一个后拱桥。他腰身僵硬, 这个拱桥做的歪歪扭扭其丑无比, 一把老骨头恨不得立时折断。
可这拱桥虽然摇摇欲坠, 但也没断, 老者双脚逐渐向上抬起, 整个人用肩膀倒立在地上;他身下血红的阵符也突然颠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