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冲面上依旧带着婉转笑意,声音淡淡的。格外清醒。
“什么叫做和魔修为伍?你又知不知道,我原本和他就是一路?他是我弟弟,他叫白修莹,我叫白修慧。我们很快,就会永远在一起了。”
“这百年来,你糊里糊涂,言语间总是带着淡淡醉意,还从没这么清楚过呢。”孟子靖嘲讽一笑。突然厉声发问:“你觉得自己对了吗?”
道冲摇摇头:“你不是我,你怎会明白阿修与我的情义?你既不是我,遑论评估他人之事?”
孟子靖道:“他人之事?你们的情义再如何也好,不该牵涉他人的性命!何况,道冲,你真以为,自己是他姐姐白修慧吗?”
霍晅传出阵灵,孟子靖已知晓,白修莹的目的便是用年轮复活自己的姐姐白修慧。可那仙器,却被霍晅打碎了。
他穷其一生,再也不可能找回那个凡俗女子,也恨极了霍晅。
至于道冲,她自幼就在名门正派长大,比白修莹要小上百余岁,又怎么可能会是白修慧?
道冲嗤笑一声,刚要说话,就被孟子靖干脆利落的打断。
“你绝不可能是白修慧。”
道冲道:“他和我早在百余年前,就已经相认了。”她面上泛起红晕,专注又柔和。“你说的也不错。我的确不是白修慧。上一世,我是他的姐姐,但这一世,不是了。”
孟子靖痛心且怒,语音转冷:“呵,你可知,白修莹入魔门为祸,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复活自己的姐姐白修慧。若你就是白修慧,他为何还要做这么许多?”
道冲微微转过脸来,终于正色看了孟子靖一眼。
“你说什么?”
孟子靖道:“他入魔门,做了魔门军师,又策划这一切,做了这么多恶,都是为了开启年轮,救活白修慧。为何要如何麻烦?因为那个凡俗女子,在那一世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他即便有通天的手段,也不能让一个消失的无影无踪的人,重新回到这世上。
除非河水倒流,除非时光回溯,否则,他再见不到白修慧了。
所以,他才要设计杀了霍晅,借用言灵之力开启年轮。
“若你果真是白修慧,若果真你们百年之前,就已经相认,他何必还要冒险行事?你可知道霍晅的脾气?若不是那白修莹有言灵之力护体,他做下那么多恶事,有十条命,也不够霍晅拔出天剑抡一抡的。”
道冲直直的站着,突然伸手,从脸颊上拭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孟子靖究竟心软。
“随我回去吧。桑茵的事,我一力承担!霍晅不知实情,不会……”
道冲慢慢摇头,任由孟子靖拉住了她的手腕。
“太迟了。”
即便心里有多恼恨,可对着道冲,孟子靖依然温柔。这种时候,仍然只是隔着衣袖,轻轻拉着她的手,细细的苦劝。
“孟徇因,我半生滥饮,可喝过最好的酒,是你酿的。就算泡在酒缸里,又如何?从来没有真正大醉过。自我遇见了他,每一日都在道义中挣扎,在情思中沉沦。连酣醉一场都是奢望。要能豪醉一场,忘了那个人,就好了。”
她眼中神光慢慢清醒,已从惑神中清醒过来。
孟子靖心中却一片冰凉:“道冲,你人在哪里?真身在哪里?告诉我!”
这时候,孟徇因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道冲”,只不过是道冲留下的、用来拖延孟子靖脚步的一抹虚影。
道冲的幻术的确不精通,可要用来糊弄一个心神大乱、关心则错的孟子靖,太过轻易。
可这幻相不会回答他,只是轻轻的笑了笑,抓紧时间告诉他四个字——“护好自己”。孟子靖从一开始就错了,什么时机都被自己生生错过,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眼前消失,成了一滴隐在沙尘之中的酒水。
她消失前,一直愣愣的盯着地面。
孟子靖急忙扒开沙尘,惊喜若狂的从里面找到了道冲随身携带的那把银光小刃。
便是这把匕首,夺走了混沌桑茵的灵气。
可道冲不会无缘无故把匕首留在此处。孟子靖注入灵气一探,不禁松了口气。
灵气基本全无,但还存留着桑茵的一点魂魄,混混沌沌的被封印在匕首之中。
孟子靖心想,总算能对他那小师姐有个交代。
头一回这孩子身死,被霍晅强行打入一头老弱病驴之中,她躲在暗处,哭的日月无光。
混沌不愧是灵元生出,孟子靖刚注入灵气,桑茵便清醒过来,急切传念:“快!他们要炸开烛龙封印!”
第116章 机慧
混沌灵元就像一枚种子, 精纯的灵气一旦注入,桑茵便清醒过来, 传念一起, 疯狂的涌入孟子靖脑中:
“快!他们疯了!他们要自爆!炸开烛龙封印!”
他一句“他们是谁”, 还没问出口, 顿时便觉天崩地裂。一瞬之间, 身前的数个防护阵全都碎裂开来, 轰鸣之后, 一片黑暗。
整个大洲,都为之撼动。
许久之后,仍有余震, 在天地之间回响。
霍晅站在无芳佳城的废墟之中,第无数次画出了血罗盘,依旧没有回应。
她站在后山,有些通玄之感——她总觉得,沈流静就在此处。
可眼下, 什么也来不及了。
震动发生之后, 她心头一颤, 直觉之下, 便已经知道,烛龙出来了。
自她百岁结丹,到如今已有数百年。师尊曾指着魔隙, 告诉她:“你引动天剑共鸣, 至此后, 天道无人敢惹你。可底下这祸根,也要你来扛了。”
霍晅不屑道:“这么大的魔物,岂是我一己之力能扛的?”
那时她尚不懂,师尊这样的人,怎会如此说话。
可烛龙一出,她便懂了。
她既因天剑受了世人敬奉,或许,便是等这一日。
霍晅摸了一块石头,胡乱在山石上画了几个字,随手将石头扔了,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义无反顾的捏云去往震动的中心——魔隙深处。
魔隙之底,魔气肆虐,山石压顶之下,没有一丝光亮。孟子靖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
桑茵道:“是她的匕首。”
天地崩塌时,是道冲的银光小刃护了孟子靖一刻,这才能让他在暴虐涌出的魔气中,幸运的保住了命。
这银光小刃是道冲的本命法宝,名曰,机慧。自来和她心血相连,若不然,道冲也不能这么容易,骗过了孟子靖。
可现在,“机慧”已经彻底失去光华,刀锋生满了铁锈。
剑已封刃。
想来,主人也已经香消玉损。
这把破剑,怎么有脸叫“机慧”?
孟子靖艰难的动了动,身上压着一块大石,动一动,就觉得这个被碎石支起的洞穴,摇摇欲坠,似乎要压下来。
他又不敢动了,忍不住长叹口气:“她这一生,都是这么糊涂。”
一生在所谓的“弟弟阿修”和天道正义之间纠葛,烂醉如泥的躲避世事,拖泥带水,不斩乱麻。到最后,都决意背叛天道,夺走了桑茵的混沌之气,却又用本命法宝,护住了他散掉的魂魄,也护住了孟子靖的命脉。
总是如此,来来去去,反反复复。
一人一魂,有点无话可说。
“你说,他们要炸开烛龙封印。你看这魔隙底下突然精纯的魔气,看来,是得手了。他们,都是谁?凭道冲和白修莹那点道行,可不足以炸开魔隙的封印大阵!”
桑茵道:“岂止?那白修莹本身乃是言灵一族,又完全催化了言灵之力,更丧心病狂的是,他将魔门门主和魔门这数年来潜入大洲作乱的高阶弟子,全都聚集在了魔隙底下。这么多人,再加上言灵之力对烛龙的感应,大阵岂能不破?”
孟子靖胸口一阵一阵针刺的剧痛,大概浑身都骨碎了。
他堂堂晏极山主,有一日会因私情所惑,着了这魔修的道,被压下魔隙底下。
这也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年天道将烛龙压在魔隙底下,今天轮到他了。
上当的人,又岂止是他?
这白修莹声东击西,先激发了不落天的血池,引开霍晅,又用无芳佳城困住沈琅华,最终的目的,便是为了让霍晅无暇顾及魔隙。最终,叫他得手,终于炸开了烛龙封印。
“他到底要做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放出烛龙?”
孟子靖百思不得其解。
桑茵琢磨了一下:“大约愤世嫉俗,想要灭世吧。他自己办不到,却可以放出烛龙恶兽,替他来灭世。”
孟子靖道:“仅仅为了灭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反了。他是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更觉得,这世上一草一木都愧对于他。自己不活了,顺手再灭个世。”桑茵道,“孟师叔,您琢磨这个干什么呢?我师尊说过,十个愤世嫉俗的大恶人,九个脑子有毛病,还有一个是疯子。”
这话的腔调,的确是霍晅。孟子靖遂无言以对。
“有些人,虽然披着人的外皮,内里却是腐烂的淤泥。他们的想法,我们是弄不懂的。”桑茵道,“当年我跟随师尊不久,第一次见她用了万丈光。那雷光整整灼烧了三日三夜,阵法停歇之后,满地都是焦炭一样的尸身,痛苦的蜷缩着,纠缠在一起。风一吹,全都变成了丑陋的黑灰。”
桑茵露出不解神色。
他自然不懂,霍晅向来温吞,对待魔修,为何如此毒辣。
霍晅淡淡道:“这些人,从魔隙封阵中跑出来的。一路从魔隙到东元山,见人就杀,连凡俗之人都不放过,孤守茅舍的耄耋老人,牙牙学语的孩童,即将临盆的妇人……他们杀这些人,又能得到什么?他们杀人没有什么理由,这种人,以你我的思绪,是想不透的。”
她不忍说,只言片语间,却遍布惨烈。
桑茵满心痛楚:“这些人,到底有没有为人的基本良知?为何要如此为恶?”
霍晅冷淡淡道:“他们的缘由,你想不通,也不必想,若碰见了,顺手杀了就是。你我手持锋刃,为的就是此一刻。我这一生,最为痛快的事,就是这万丈光阵法!”
自来嫉恶如仇,也从未一刻忘却自己身为天剑传人的责任和使命。
“咯哒”,一声轻响,孟子靖微微松了口气,总算挪开了压在腿上的一块石头,可人还被压在底下。
“看这情形,若要脱身,除非再震一回。”
桑茵魂魄已经凝成了“气”,一团微弱的绿光飘出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黑暗之中,只有这一点似有若无的魂光,可供期冀前路。
“其实,也有个办法,可以快点脱身。”
孟子靖忙问:“什么法子?”
魂光得意的又飘了两圈:“和我一样,舍离肉身……”
不等他说完,孟子靖翘起唯一能自由活动的脖子,朝绿光猛地吹了一大口气:“啊呸!”
桑茵被这口气吹的远了点,魂力又弱,隔了许久,才又飘回来。
这不过片刻的功夫,二人都在静默中,又死去活来的念想了一轮。
孟子靖道:“道冲这人,活着不干脆,死了也叫人难释怀。”
孟子靖被她骗了心,桑茵更被她骗了童子身。
桑茵道:“我乃灵元化身,世人都说,我生来就是混沌。我却觉得,不解七情六欲,不是真正的混沌。有了千情万绪,才是真正的混沌。一世都再堪不透,没有一时的清净心。”
孟子靖又呸他一口:“算了,你一个混沌,就别学人伤春悲秋了。”
桑茵:“孟师叔,我这算不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孟徇因铁青着脸:“滚!”
桑茵道:“怪我说错了话。孟师叔喜欢道冲仙子,喜欢的不得了呢。”
孟徇因一口老血,硬生生的梗在心口。
霍晅捏下祥云,身侧流云惶惶汲汲,被裂风追逐着流窜。
她停在半空,不过一两日未见,魔隙之中,比起无芳佳城的满目废墟,也不遑多让。
还未落下,已经感应到地底涌出的魔气。
这些纯粹的魔气,来源便是被封印在地底深处的烛龙。
若今日不能将这东西重新封印,过了今日,整个大洲,都将疮痍。
霍晅刚要动,突然,血罗盘动了一下,她清清楚楚的听见,沈流静急切的透过血罗盘传音:“晅儿!等我!”
这一声之后,血罗盘上光芒又重新褪去,再感应不到沈流静的气息。
她稍微放心。至少,也知道了,沈流静只是被困。
霍晅随手捡了一块石头,胡乱刻了几句话,扔进沙堆,便进了罡风和魔气恣虐的魔隙之中。
无芳佳城后山,和沈流静一起被困在阵法之中的江见疏,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撞在石头上,几乎要崩溃了。
“沈师兄,沈峰主!琅华峰主!我们废了这么大的劲儿,才找到办法,接通外界!您不让他们去破五行星君阵,反而就跟剑尊说了这么一句废话!您要么让她去破了星君阵也行啊!您还想在这八方阵里困多久啊?”
沈流静又试了数次,阵灵都再不能穿过阵法,传出半点讯息。
江见疏彻底崩溃,像条死狗一样摊在石头上。
“琅华峰主,您废了这么多力气,就传出去一句废话?”
沈流静捏着手中烧成银灰的阵灵,终于皱眉。
“方才,地底震动,你可感应到了?”
江见疏胡乱点点头欧:“当然。只是晃动了一下,比起那几个家伙自爆毁城的动静,小的多了。”
沈流静将手心平摊向上,一点银光俏皮的从手心钻出来,突然碰到一丝黑气。它吓的嘤嘤哭叫,飞快的又钻回了沈流静的手心。
“这,这是小灵元?”
江见疏震惊的看着这点银光,问道:“灵元哭叫躲藏,是因为魔气变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