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霁雯的话固然没有给他留一点余地,但他现如今的处境确实是一点点余地都没有了。
可是看着面前的冯霁雯,想到她与和珅所为,如此种种,他深觉自己根本是被逼着走到这一步的!
什么为了保命公平合作,都是狗屁。
他儿子的命,他于家的传承,他如今别无选择的境地,全是拜他们所赐!
他不甘心。
这种不甘心让他迟迟没有办法心甘情愿地顺着冯霁雯的心意。
他已落到如此地步,为何还要为他们所用?
此事若胜,那么等着和珅的便是罪名得洗,子子孙孙享用不尽的富贵功名——而他呢?至多只是保住这条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罢了。
生与死之间,他自当是选择生,但若生不如死,且让仇者快,那就忽然不好选择了。
冯霁雯看出他的犹豫和不甘,且也很能理解这种生无可恋的心态。
无后为大,正常人都当如此,更别说是将香火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名门望族了。
“为表诚意,我为于大人准备了一份大礼。”
于敏中听闻,丝毫不为所动,只满眼讽刺。
见他未有松口答应,便又欲兼以重利收买?
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愤怒感直冲得他连活着的欲望都越来越淡薄了,他岂还会去稀罕什么‘大礼’。
“于大人想要抱孙子吗?”
于敏中下意识地眼神一聚,旋即却又浮现恼意来。
她这是在刻意戳于家的痛处!
但他来不及发怒,便听冯霁雯又说道:“半年前,于公子豪掷五百两黄金,在‘竞芳楼’里包下了一位姑娘的头夜。因为此事闹得过于张扬,于大人大动肝火,据说还关了于公子几日,不许他出门,不知于大人可还有印象吗?”
“你提此事作甚?”于敏中紧紧绷着身体,他并不笨,结合冯霁雯方才所问,内心似乎已经有了猜测。
冯霁雯也并不同他卖关子:“这位姑娘说来也算痴心了,此后除了于公子,再不接客。只是于公子有了那等的……难言之隐,便未再去过竞芳楼了。而约是半月前,这位姑娘被赶了出来——是因有了藏不住的身孕,而楼里的老鸨恐惹出祸端而不敢妄下决定,才出此下策。”
身孕……
所想得到印证,于敏中整个人都为之一振。
“你是说……”他紧紧盯着冯霁雯看,拿眼神无声催促着她往下说。
“这位姑娘打听到于公子进了刑部大牢,既怕自己被牵连,又恐于公子家中有正妻,是以更加不敢冒险找去于家。只因此,一时想不开,竟是投了河。”
于敏中脸色顿变。
“投了河!”
好嘛!……他总算是领悟到什么叫做人生的大喜大悲了。
“所幸被我们府上的下人给及时救了上来。”冯霁雯拿一副‘宽慰’的语气说道:“又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号了脉,说是胎像平稳,并无大碍。”
投河当然是她瞎编的,只想铺垫铺垫气氛而已。
信了的于敏中自然又经历了一番‘大喜’。
“你所言是真是假?”只是持有怀疑。
“于大人若是不信,大可问一问竞芳楼里的老鸨可有此事。”
“……人在何处?”
“自然是被安顿在了安全的地方。”冯霁雯讲道:“吃住皆有人伺候着,也早请好了有经验的稳婆日日上门,可保万无一失。”
于敏中情绪不明地抿了抿唇。
“号脉的大夫说,从脉象来看,倒像个男婴。就连稳婆也说十有八九不会有错。这两位都是有经验的老人儿,想来于大人真是离抱孙子差不远了。”这些话倒不是她瞎编。
于敏中表面看起来无异,可内心已是翻涌之至。
于家绝了后,一直是他心里拔不掉的一根巨刺,自儿媳袁氏滑胎之后,他直觉天都要塌了。
可眼下看……天不绝于家!
他心下轰动了好一阵之后,才勉强平复。
“不知于大人此时意下如何?”冯霁雯留给了他足够的反应时间,此时才适时地出声。
“你先将人交给于家。”
“于大人,没有哪个地方会比那里更安全。”冯霁雯提醒道:“尤其是回于家。”
为保万无一失,事成之前,绝不可暴露此事,一来可保孩子安稳出生,二来是以免再让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沦为他人的筹码。
于敏中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到底点了头。
他离开霁月园,前脚回到于家,一盏解渴的茶还没吃完,后脚金简便上了门。
这是早就料到的事情。
金简自然是试探他此番前往霁月园的来意来了。
“那冯氏都说了什么?”
“只求我帮她想法子救和珅出来。”于敏中早准备好了应对的说辞,满口好笑地说道:“我原本想借机探一探她的底,没想到她竟是毫无头绪,只知病急乱投医,连敌我都分不清楚,竟还妄想救和珅出狱。”
说罢,冷笑了一声说道:“可莫别说是我了,即便是天王老子,他和珅这回也是在劫难逃了。”
金简跟着笑了笑。
“这个冯氏确实是出了名儿的莽撞无知。”
他顿了一瞬后,忽然问道:“可她怎么偏偏请了你过去?先前贤侄之事……你们不是仇家么?”
又在试探。
567 破先例
于敏中面不改色,略带鄙夷地说道:“哪里是只请了我?听说阿桂、刘墉、王杰等人,但凡是叫得上的她都让人去请了,只是压根儿没人前往,都是不肯淌这趟浑水的。若不然怎么能说是病急乱投医呢?若非是想着去打探一二,我自也懒得理会。”
金简心下定了定。
于敏中说得他自然不会全信。
去打探消息兴许是真的,但观望局势更是真的。
但只要他并没有继续为和珅所用,那便不必担心。
而如今没了于齐贤这条线,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如今身陷囫囵的和珅还有什么筹码能栓得住于敏中了。
“你向来是个聪明人。”他意有所指地笑着说道。
……
暮色渐晚,被重兵把守的霁月园内显得格外安静。
挨着北园的侧门边,亦有着两名官兵看守。
自和珅被捕之后,他们轮流换班在此把守多日,一直没有出现过任何异动,眼下天色已晚,百无聊赖之下,其中一名官兵不由打了个哈欠。
“哐当!”
一声巨响在安静的四周格外突兀地传入耳中,松懈的二人立即变得警惕起来。
“声音是从后面传过来的!”
出于谨慎,只一人前去察看,另一个留在原处继续看守。
留下的官兵本是下意识地盯着同伴离去的方向,下一瞬,余光中却觉一道黑影忽然闪过。
他连忙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
抬了抬头,只见头顶刚点亮的长灯笼随风摇曳了两下。
原来是檐风晃动了灯笼。
“怎么回事?”
同伴疾步回来,他张口询问。
“什么都没有,可能是野猫爬进了院子里,踩到了什么东西……”
这一带时有野猫出现。
夜色初浸,身着黑衣的秦顾犹如一团黑雾般不留痕迹地拐进了一条长巷之内。
待过半刻,再从昏暗的巷中现身行出之时,他已取下面巾,并换了一身普通的藏蓝长褂装束。
“快。”
巷口早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见他出来,车里的人忙冲他招了几下手。
车夫将帘子打起,秦顾闪身进了车厢内。
“那彦成少爷。”他对着车里的年轻公子作了一礼。
那彦成扶了扶他的手臂,示意他不必多礼,一面说道:“你家太太的意思,我已经传达给玛法了……至于刘大人这边儿,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身份到底是说不过去,我就只能将你带去刘府,余下的,便全靠你了。”
秦顾应下。
“你只管打着和珅的名头去求刘大人。”那彦成边思索边说道:“无论如何,去年行宫之乱,和珅到底是救过刘公子的,他们心里记了份恩……再不行,你便将我玛法搬出来,刘大人同玛法多少有些交情,想必这点面子还是能给的。”
秦顾点头。
这些冯霁雯早已详细地交待过他了。
前两日‘戏楼认亲’一事,早传入了皇上耳中,碍于直指王杰作风有失的舆论过重,又估摸着眼下家里一团乱的他想必也没有心思再去审理此案,其大理寺主审一职便不得不被撤下,而临时替补上去的,正是刘墉。
两名陪审则是定了阿桂和礼部尚书李怀志。
眼下对冯霁雯而言,这一审,有着一个‘当务之急’。
若不出意外,祖父如今患上呆癔之症,所言根本做不了任何供词,而同祖父一案有着相同性质关联、被指证为同为白莲教驱使的和珅,后日定也会被一并提审。
此审关乎甚重,是决不能够出一点点差池的。
和珅也早已嘱咐过她,这些蓄了许久的力,借此番三堂会审,一拳打出来,必要发挥出最大的用处。
所以,为免大理寺堂审之上,形势受人控制,再经他人之口不能如实传达到诸大臣与皇帝耳中,她必须要做一件大清朝开朝以来从未有人做过的事情——
刘墉听明白了秦顾的身份与来意之后,被冯霁雯的意图惊了一惊。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先例啊。
虽内心存疑,并万万不敢保证能做成此事,但他还是答应了一试。
是以,次日早朝之上,刘墉作为冯英廉与和珅勾结白莲教反叛一案的主审官,当众上书详细提出了关于此案的见解与建议。
有一则建议,尤其地不寻常,直叫文武百官都倍感意外。
听罢刘墉的进言,乾隆的目光就定在了手中奏本之上那两个格外规整却醒目的大字上头——廷审。
廷审便是由皇帝亲自审理此案之意。
这个词并不生僻,但自清朝立朝以来,却是从未有过的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