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爱卿有何见解?”乾隆看不出赞同与否,只看向殿内百官。
众官员暗暗相觑,因此事非同小可,又摸不透皇帝的意思,一时都不敢妄言。
“臣以为刘大人此议可行。”
阿桂毫无犹疑地站了出来,满面肃然道:“冯英廉与和珅皆是朝廷重臣,二人此番所犯之过,既牵扯甚广,且疑窦诸多,皆不可妄判。为慎重起见,臣亦恳请圣上亲审此案!”
刘统勋随即也步履蹒跚地站了出来。
“臣附议。”
听得这道苍哑的声音,乾隆不禁皱眉。
“朕不是已经免了你的早朝吗?怎又过来了?”
刘统勋年岁已高,近来又抱病在身,出于体恤,乾隆前日已下令免去他早朝奔波。
“微臣忧心国事,在家中全然无法休养,唯有抗旨前来,还请皇上恕罪。”
乾隆满面无奈地冲他挥了挥手,命内监将其扶去内殿歇息。
临离开金銮殿前,刘统勋生怕乾隆未听到他方才的附议一般,不忘补道:“皇上,臣以为刘墉之见可取,大清律法向来慎全,如此重案,恳请皇上准允廷审之议啊。”
乾隆又冲他挥了两下手。
刘统勋被扶了下去之后,乾隆定神想了片刻,后看向文臣一列,问道:“如今刑部是哪一个在主事?”
“回万岁,是微臣。”
刑部侍郎丁韬站了出来。
和珅被停职之后,刑部一应事务的决策便由他主理了。
这位倒不是生人,正是先前鼓动钱沣上书弹劾冯英廉,与金简来往密切的那名仁兄。
568 众人议
“冯英廉和珅之案,必经三司会审,刘墉既代大理寺进言要廷审,朕自然要问一问刑部与都察院的意见。”乾隆看着他,又看了看都察院的左右御史钱沣与程云使。
“微臣认为此案虽大,却不至于为此破除先例,开辟廷审。”丁韬微微垂着一双精光毕露的眼睛,说道:“这两件案子均可归为一桩,不仅物证如山,更有关押在案的白莲教教徒亲自指证,故依臣之见,此案全然没有必要劳烦万岁亲审。”
“丁韬所言不无道理。”
乾隆点了点头,继而看向钱沣二人。
钱沣不知在想些什么,向来做起决定来不肯落于人后、有话必要赶在最前头说出来的他,今日竟一反常态地没有任何动作。
程云使便先行站了出来。
“臣认为丁侍郎之言在理。”他暗中瞥了一眼阿桂和刘墉,继而说道:“冯英廉一案实则早有定论,而都察院在稽查和珅府邸之时,不仅从其书房中搜出了白莲教舵印,更查出其在审理白莲教事物之时,多有徇私,更多次造假蒙蔽皇上——由此可见,和珅暗中为白莲教效力,已属事实。”
他深知乾隆的忌讳,一两句话,便让乾隆心底浮现了怒气。
“钱沣怎么不说话?”
听得乾隆发问,钱沣这才迟迟地站了出来。
他虽过于刚直,但也并非看不懂这官场里的尔虞我诈,分帮结派。
他疑心刘墉与阿桂忽然提出廷审,是别有用意,更看得出来丁韬和程云使之所以竭力反对,实则是为他停职在家的岳父金简出的面。
他方才满脑子都是冯霁雯那日上门时痛骂他的画面。
他从不愿被人当作枪使,当初上书弹劾冯英廉与和珅,是因自认为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深信无风不起浪的道理——而眼下的诸多证据也都指向冯英廉与和珅就是密谋造反,勾结邪教的乱臣贼子。
可他心里的一杆秤,却不知为何竟摇摇晃晃,难下决断。
正如这几日仍在不停发酵的‘戏楼认亲’之事,他起初听闻,备感惊骇,可谓半点不信,只认为是有人在蓄意抹黑他的老师王杰。
他去了王杰府上求证是何人在背后捣鬼,可却只得了一句话——无人暗算,确是我之过错。
他当时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一直敬仰尊重的老师,一直认为从不会犯错的老师,怎也会有如此污点?
换作他人,他甚至会愤怒至极地上书弹劾其作风不检,不堪委以重任。
可这个人是他的老师。
至此时,他忽然从镜中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他也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正直不阿,铁面无私。
那冯氏说得很对,实际上他不过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武将死战,文臣死谏,他满脑子装得也都是办几个大案,然后名留青史。
真相被剥开,他竟觉两眼茫然,再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了。
可他却是再不想被人当作枪使了。
“臣……无话可说。”他未将原本第一时间涌进脑子里的‘不合规矩,无此祖制’说出口。
众人闻听皆是愣住。
乾隆也意外地笑了一声。
“你竟也有无话可说的时候?”这还是他第一回从钱沣口中听到这四个字。
钱沣低了低头,道:“臣认为廷审利弊难断,全凭皇上定夺。”
乾隆抬手示意他回去。
阿桂见状心中没底,理了理思路,又欲开口。
而却有人比他快一步站了出来。
“皇阿玛,儿臣也有话要说。”一道音色稍显稚嫩,语气却已堪称沉稳的声音在金銮殿内传开。
十五阿哥永琰半月前刚被准允早朝旁听,可多日来皆是老老实实地站在一侧,也没人知道他能不能听得懂,但论开口说话,这却是头一遭。
乾隆也觉意外,想到永琰被他带在身边也有些日子了,便欲考一考他,听听他能说出什么样的意见来。
“那你说说看。”
“皇阿玛教儿臣要‘纵古观今’,从先人身上汲取成败经验,儿臣便去读史。近日,儿臣读汉史,其中提到汉时犯人行刑有皇帝录囚制度,即皇帝亲自审理有冤狱或特大案件。此制推行后,百姓皆称赞君主慎刑。”永琰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低着头说道:“既为百姓所赞,那想必便不是坏事,而既不是坏事,今日又有刘大人与阿桂大人一并提议,那儿臣以为,便可行。”
他说到前面,还有人讶于这位平日看来毫不起眼的十五阿哥竟还懂得以古谈今,来暗示万岁爷,可待听完,又觉得到底还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
什么叫……不是坏事,便可行?
这都是孩子才有的简单思维。
重点只是跟大人炫耀自己在努力读书而已。
刘墉与阿桂却不这样认为,二人互视一眼之后,皆下意识地看向了站在殿中的那道小小身影。
太监总管高云从也悄悄地打量着皇帝的反应。
乾隆拿食指指腹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似在权衡着什么。
……
景仁宫内,嘉贵妃听到早朝上传来的消息,不由大为震惊。
刘墉上书要求廷审冯英廉和珅一案,而皇上竟也同意了!
明日便是提审之日,怎偏偏在今日出了这样的变故?
这等令人防不胜防,岂止是蹊跷二字能够形容得了的?
她说什么也不相信刘墉与阿桂这是临时起意!
转瞬间,她便想到了霁月园。
她本不相信被禁止出府且称重病卧床的冯霁雯竟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来,且她一直未有放松过警惕,一直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连她哪一日见过什么人,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傅恒夫人,那彦成,福康安,和静,于敏中……
他们去霁月园的用意看似都并无特别之处。
嘉贵妃紧紧拧着眉头,不停地思索着。
王杰之所以被撤下主审一职……那名忽然揭露他不堪旧事的儿子,正是和珅的一名幕僚。
而王杰被换下之后,替补上的刘墉今日忽然提议廷审。
嘉贵妃凝神摇了摇头。
这应当不是巧合……
569 突发急症
可是,如若冯霁雯手中仍然没有什么依持,她岂敢铺垫的如此招摇?
是了,她这分明是在铺垫!
不妙。
嘉贵妃的脑子转得倒算是快,这边廷审刚被敲定,她立即分析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来。
可她察觉的还是太晚了。
她虽不知冯霁雯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但可以肯定的是,冯霁雯绝对不是表现出的如此手忙脚乱,无计可施——她一直都在给外人施障眼法,让他们认为一切都在他们的监视和掌控之中,以此让他们放松警惕。
真是信了她的邪!
确定不了冯霁雯的用意、也不知明日她究竟是要布一个什么局的嘉贵妃不由有些急躁了起来。
但她很清楚一点:绝不能让冯霁雯得逞。
嘉贵妃眸中凶光一现。
事关紧迫,虽无妙法,但一定要阻止她。
……
万丈晚霞刺透天边积云,绯红艳丽。
琉璃阁中刚掌上灯。
刘全来报,说是钱应明被人送回来了。
霁月园明令禁止出府,钱应明明知故犯,当日戏楼之事过后便按照程序被扭送去了官府。
皇上对和珅一案的重视程度官府也很清楚,但碍于钱应明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且众人皆知他冒险出府是为给王杰大人难堪来了,目的非常鲜明,并没有什么通风报信之类的可疑行为,故而并无理由重判。
但还是细细地审问了两日,并挨了顿板子。
所以,这才有了被人给‘送回来’的局面。
冯霁雯虽是如何都没有料到钱应明竟是以如此方式帮了她这个忙,但亦十分感激。听闻他回来,又是负了伤的,忙就差了小醒带人前去问询,又送去了玉嬷嬷特制的金创药还有一应补品。
小醒过来的时候,钱应明正趴在内间的床上休养,小醒不便进去,就站在屏风后跟他说话。
“太太让我代她跟钱先生道谢。此番钱先生冒险出府,着实受苦了。”
钱应明的声音传来:“太太客气了。食大人之禄,自当为大人分忧。再者道,此事乃是钱某私事,即便今日不去清算,来日仍是要清算的。”
小醒听罢顿了顿,旋即又道:“太太让我问一问钱先生伤势如何。”
“寻常皮肉小伤而已。”
“那便不打搅钱先生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