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压下内心动荡,仰着脸看着乾隆,凝声说道:“皇阿玛要看证据,十分简单。”
“你有什么证据?”乾隆仿若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儿臣没有,但额娘有。”和静一字一顿。
“你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吗?”乾隆眼神愈冷。
“证据便在额娘身上,任凭凶手再如何小心也不可能抹得去。”和静微微红着眼睛,语气却越发坚定:“恳请皇阿玛命人开棺验尸!”
“大逆不道的混账东西!”
乾隆气极,扬手一巴掌落在了和静的脸颊上。
殿内的宫女太监吓得当即跪了一地。
和静的脸被他打的偏向一侧,又缓缓转了回来。
她眼神中蓄满了倔强而不可置信的泪水,眼底更有一抹深藏着的委屈。
那是一个女儿在面对父亲的不理解和不作为之时的失望至极。
乾隆看懂了这种失望,心底一震,旋即,怒气更盛上几分。
“儿臣已问过太医,中毒而死之人死后尸骨会发黑,儿臣是否蓄意诬陷他人,父皇一验便知。”她又接着说道。
见她竟还张口闭口记挂着此事,乾隆一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难道父皇是不敢面对真相,恐到头来发现自己真的做错了吗?”和静就这么仰着半边泛红的脸颊看着他,声音又提高些许,双眼泛红地发问:“还是说父皇心中已有答案,只是甘心想做一个任人蒙蔽、粉饰一时太平的皇帝罢了!”
“放肆!是谁教你这么跟朕说话!”
乾隆怒不可遏,再度挥起了手。
然而对上那双执拗而通红的眼睛,他的手却顿在了半空之中。
片刻之后,重重地垂下,再豁然负到背后。
他转过身去,语气森冷。
“滚出去。自今日起,不必再来请安!”
……
“什么?”
景仁宫内,嘉贵妃从玫瑰椅上倏然站了起来。
“验尸?”她看着前来传话的宫女问道:“这当真是七公主所说?”
“回娘娘,确是七公主亲口所言。皇上因此龙颜大怒,听说……还动手打了七公主,要她从此后再不必去跟前请安了。”
嘉贵妃缓缓坐回去,神情莫测。
“娘娘但请放心,皇上向来看重颜面,是绝不会答应她这般胡闹的。”一旁的嬷嬷低声宽慰道。
嘉贵妃却咬紧了牙关。
时隔数年,她当然知道皇上绝不会真的让人去开棺验尸,平白惹人诟病。
可是和静早不闹晚不闹,偏偏挑在了这个时候到皇上面前折腾了这么一遭,明显用意匪浅!
和静必然也知道皇上轻易不可能答应验什么尸。
可她拿不出证据,只有借此来引起皇上最大程度的重视——好让皇上明白她的决心,知道她万分笃定令妃是中毒而死。
如此之下,皇上即便不会答应验尸,可心底会有着怎样的计较,根本也不难猜测。
尤其是今日景仁宫上方才刚笼罩上这层挥之不去的暴风雨。
这种情形之下,疑心如此之重的皇上只怕真的会尽数信了和静的话……
可和静怎会忽然如此肯定令妃是中毒而死?
她又怎会特地挑在今日去见皇上?
嘉贵妃隐隐察觉到这些时日以来她或许忽略了许多变化。
比如和珅被关押之后,和静前往霁月园究竟是何目的?
她当时竟半点异样都不曾察觉!
还有……于敏中迟迟不曾告发于齐贤之死,先是推去主审一职,就连今日廷审都未有现身,当真只是观望而已吗?
而即便是观望,有了今日这等突变的局面,嗅觉灵敏的他倒戈的可能只怕也占足了九成。
这且还是死了儿子绝了后,她倒下之后他也不会太好过的于敏中。
581 赦免英廉
李怀志丁韬等人更是不用提了——从今日廷审刘鐶之出面作证之后,他们便任由事态发展的丑相上便可一目了然了。
到底死与活之间,还有的是人想要苟活。
这些恶狗,你强时,他们是你手中的武器。
可你弱时,他们为了自保,却很有可能会毫不留情地将你瓜分。
嘉贵妃后知后觉地感到后背爬上一层冰凉。
许多原本不足为患的细末威胁,眼下竟都成了撼动景仁宫的巨大冲击。
尤其是和静和永琰他们,必然早已同和珅暗中达成了什么协议,拧成了一股绳。
嘉贵妃连连冷笑了数声。
没错,他们这是抱定了主意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欲置她于死地!
今日只是和静挑拨皇上的疑心。
而明天必然还会有新的动作。
从丁子昱的暗中设计,拉刘鐶之入局,换下王杰,借刘墉阿桂求得皇上恩准廷审……
这一步步,分明是和珅早已筹划好的!
甚至可以说,他早料到今时今日之境,包括束手入狱,都只是麻痹她、欲让她放松警惕的手段罢了——而非当真是如表面这般被动无策。
她之前还是没有完全看到这个满腹阴诡之人的可怕之处。
此刻,她只觉得四下皆是惊涛骇浪,狂澜满目。
可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条耗费了她所有心血的大船就这么被撼动击沉!
……
翌日,天光大亮。
琉璃阁中,冯霁雯起身梳洗罢,还未及用早饭,刘全便过来求见。
“按着太太的吩咐,已将丁先生的尸身带回其祖坟敛好,只是后事着实不宜大肆操办了。”
虽说现如今孰是孰非尚无论断,然而丁子昱做伪证的罪名已然是落实了的,故而他此番在金銮殿上自尽而亡,依律重罪者其尸身是不可由其家人领回安葬的,而是经内监抛去乱葬岗,任野狗乌鸦分食,待遇好些的至多是裹个草席而已。
冯霁雯昨日回到霁月园中,便交待了刘全试着上下打点一番,看看能否将其尸身带回下葬。
人已死了,他所犯之错也已了结。而既是相识一场,便不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后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
她点了点头,示意刘全退下。
经前夜她忽然‘吐血昏迷’,而看守的官兵却态度怠慢一事之后,现如今看守霁月园的职责已全部由福康安的手下接管。
因没了先前那些官兵的刻意刁难,刘全来往琉璃阁,才能这般方便。
近来福康安确是帮了霁月园不少忙。
她道过谢,他却只说是傅恒夫人的授意,要他力所能及地对霁月园多加关照,若不然他才懒得理会同她有关之事。
他这般说,她就只好托他向傅恒夫人道谢。
只是想到这里,倒不知昨日他骑马强闯紫禁城一事的结果如何,可受到什么处罚了。
说曹操曹操到。
她这厢刚在脑子里念叨了一句,那边就听丫鬟通传,说是福康安来了。
“请进来。”
福康安踏进堂中,一抬头就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一张素面朝天的脸庞恬静中透着刚梳洗过的清新,最简单的小把头竟也被她梳得极好看,左右各簪着两朵浅橘色的绢花,乍一看,竟栩栩如生如刚折下来的娇兰花朵。
她静静坐着,仿佛这满室淡淡寒兰的香气,便是由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般。
福康安略微失神了片刻,直到冯霁雯示意他坐,他才得以回神。
冯霁雯未留意到他脸上一闪即过的郝然之色,只问道:“昨日之事皇上可怪罪你了?”
“我那是事出有因,皇上当然不会降罪。”他满口的不以为然。
冯霁雯松一口气,点了点头。
如此就好。
到底福康安是因为帮她才闯的祸,若他真的因此受罚,那她心里自然也会觉得过意不去。
福康安拿余光悄悄瞄着她的神情,见她一副放了心的样子,不由动了动嘴角。
他才不会跟她说皇上不仅严斥了他,还罚了他一年的俸禄。
这已算是最轻的了,若不是皇上念在他阿玛刚过世不久的份儿上,只怕少不了一顿板子。
但他可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欠他什么人情。
他才不稀罕那玩意儿呢。
如此这般作想,他越发觉得自己伟岸起来,一时恨不得当着她的面儿翘起二郎腿晃上几下,只是碍于一贯绷着的形象,只得忍了,想到自己的来意,才跟她问道:“昨日出宫的路上,大爷我不在,没出什么差池吧?”
冯霁雯摇了摇头。
“那彦成早早的便等在了宫门外,是他与阿桂大人一路亲自将我送回来的。”
福康安闻言就“哦”了一声。
旋即,却又忽然有几分不屑地冷笑了一声,讲道:“昨日若不是我派人去知会他,他只怕要把霁月园翻个底儿朝天了。行事如此鲁莽,也不知被阿桂大人带在身边历练那么久,都历练到哪里去了?难道只练了拳脚,把脑子那份儿给落下了吗?”
对于他这突如其来的针对性吐槽,冯霁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余光瞥见她奇怪的眼神,福康安忽觉耳后一热,倏地握拳咳嗽了两声,又掩饰性地抓过茶盏灌了两口茶。
冯霁雯不由看向他。
被她这么一看,福康安越发不自在,好在还有话没说完,忙就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同你讲。”
好消息?
“快说——”冯霁雯忙催促。
她近来最缺的就是好消息。
“今日一早,宫中下达了赦免英廉大人的圣旨。此时,英廉大人想必已经被送回英廉府了。”他叙述的语气十分平淡,却意料之中地看到了她眼中的雀跃。
太好了!
她固然知道这道圣旨美名其曰‘赦免’,而非是真正的罪名得洗,不过只是乾隆用来平定人心、彰显朝廷仁慈的手段,兴许也只是为了日后这件案子的诸多可能留一条后路,但她依然十分高兴。
至少祖父不用在待在那个冰冷艰苦的地牢中受苦了。
回到英廉府,他能吃得好一些,穿上暖和的袍子,也能有人时刻照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