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快马加鞭这封折子从江西到京城一来一回,也要十余日之久。既口口声声说是‘当务之急’,却又此般刻意延误,他们究竟懂不懂衣食父母四个字是如何写的?还是说竟要朕手把手地教他们怎么吃饭吗?”
高云从低了低头,小声地劝道:“地方官员行事过于墨守成规了些,以致于延误灾情,确实该斥责……但皇上还需息怒,以保重龙体为上啊。”
乾隆望着面前几案上堆着的十余本奏折,心下的烦躁愈发重了。
“真是让人片刻都静不得,往前和珅在时,朕倒没见过这么多的‘急务’。”
和珅总能分得清什么是真的急,什么是假的急,什么可以暂时代批,什么是非得呈上他面前不可——
阿桂这批老人,固然尽忠职守,可到底少了一份变通,端着一种非黑即白、非缓则急的态度,总爱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就算了,可自己做不够,还非要拉着他跟他们一起!
活像他这个皇帝在他们眼中就是永远不会疲惫的一样。
皇帝就不是人吗?
乾隆叹了一口气,近来只觉得格外地累。
他试着闭上眼睛短暂地调整片刻。
在军国大事面前,皇帝确实不该有自己的情绪。
可他也只是安静了片刻而已。
“皇上,寿康宫里来人了。”
太监进来禀道。
各个宫里的人能挡的都挡了,可皇太后宫里的却必然是挡不了的。
乾隆揉了揉眉心,将人传了进来。
小太监也知近来养心殿不太平,分外谨慎地禀道:“太后娘娘挂念万岁爷,便差奴才前来问一问万岁爷可有好转,说是万岁爷若是好些了,便待闲时去寿康宫坐一坐……”
这是想儿子了。
老太后已有数月不能下床走动,身子日渐地差,时常还说胡话,乾隆是孝子,若非实在走不开,平常早晚都要去请安的。这两日歇在养心殿没有过去,一是身子确实不好,二来却是恐太后问起永瑆之事,说得多了,再惹了老人家心中不适。
可今日听着此言,唯有道:“你先去回太后话,便说朕已然痊愈,今晚便去寿康宫请安。”
小太监退去了。
乾隆起身更衣,收拾了一番,便起驾往寿康宫去了。
而这一去才知两日未见,老太后的景况竟是越发地差了。
587 宫中动静
寝殿中,一身粉紫旗装的和恪陪在皇太后身边,拉着她一只如老树般干枯的手,小小的脸上挂着泪水。
“儿臣参见皇阿玛。”见乾隆来,她连忙行礼,又抹了把眼泪。
乾隆见状心生不悦,即刻对宫女吩咐道:“时辰不早了,带格格回去。”
宫女刚应下,却被太后出声阻止了。
“别……让九丫头再陪陪哀家。”
她的声音模糊沙哑,带着一丝慈祥的笑意。
乾隆走到床边,只见她眼神浑浊呆滞,短短半年间,一身光景竟全然败了下来,心下一阵悲怆,却不敢表露。
“额娘,以后的日子还多得是。”他握住太后一只手,像是劝太后,更像在劝自己。
“额娘晓得。”太后笑微微地看着他,被牵动的皮肤像是一道道深灰色的沟壑,发白的嘴唇无力地嗫嚅着:“就想多看看这些猴儿们……等明日,将和静也叫到哀家跟前来,哀家有好些时日不见她,怪想得慌……明年这孩子兴许就要嫁去缅甸了——”
“还有永璇府里的那两只小猴儿,都抱来给哀家瞧瞧。永瑆那孩子你也罚得太重了……要哀家看,他那脾性是起不了什么坏心思的,真正该整治的是背后撺掇着他的人……可别因为那起子妖里妖气的玩意儿作祟,白白毁了父子间的情意……”
听她越说越模糊,还有些口不择言,乾隆轻声打断道:“额娘只管放心养病,余下的交给儿子来办便是。”
“哀家已有许久没能梦见先皇了。”皇太后又喃喃着道。
乾隆微微叹了口气。
“他是不是还怨哀家呢?连哀家的梦里都不肯来……”
“额娘。”乾隆又制止道:“您既要见孩子们,儿子过两日都给您宣进宫来热闹热闹,但您且先将身子养好了,到时才能有好精神不是?”
皇太后似乎略微清醒了一两分,点着头应好。
……
春雨如酒,将一树桃花都灌醉了,满树花枝如少女腮边泛起的酡红,曼妙迷人眼。
冯霁雯一日日地数着过。
英廉府里那彦成去看过两次,同她道祖父一切都好,除了头一日的‘不适应’之外,近来倒颇算‘安分’,只是每日都会问起她何时才能回去。
而近来霁月园因有福康安在,她倒也顺利地收到了几封来信。
有好友紫云从遥远的广东让人捎回的,说是意外听闻了一些关于英廉府的消息,她担心不下,特地来信问一问情况如何。
她与紫云常有书信来往,但自英廉府出事之后她再没心思回过信了,今日得见此信,想了想,觉得还是去信一封让她安心一些为好。
说来也巧,同她的信一同送来的还有伊江阿的。
伊江阿自是写给和珅的,但此时和珅不在家中,如此情形,她便暂时做主拆开了看。
誓要凭借自己的实力闯出一番名堂的伊江阿被编在云南八旗驻军军营之中,他信中未提自己的近况,只问和珅的处境——他消息灵通,头脑又灵光,大约是料到了和珅不会置身事外,信中多番提醒和珅行事要小心,又道若有变故便给他传信,他必定回京相助,尽绵薄之力。
冯霁雯笑着叹了口气,将信收好。
程渊也传了信回京询问,字里行间都是长辈独有的关切和诸多交待。
最后一封是和琳的。
看信的落署,是半月前寄出的,彼时道还有五六日便能抵达,想必此时已经见过了那位传闻中的洛神医本尊——只是谈得如何,是否说动了神医,暂时还未可知。
和琳信中谈及了一路见闻,言辞间饱含对各地风景人俗的新奇,只是后来问起英廉府的近况,又有些牵肠挂肚的沉重。
末了,不忘问候兄嫂,以及家中的情况,显是写信之时还不曾听说到和珅的遭遇。
“二爷的字儿倒是大有长进。”秦嫫略识得一些字,此刻立在冯霁雯身侧,随口说道。
冯霁雯禁不住笑了。
这信上的字写得工整隽秀,固然是不难看的,可一笔一划间分明是出自女子的柔腕。
十有八九是和琳口述,半夏代写的。
“太太可要给二爷回信吗?”秦嫫问。
冯霁雯摇了摇头。
“他必会留意打听着京城的消息,这会儿大约已经知道大概了。我再回信去,待十来日送到他手中,到时还不知又是什么不一样的情况——”
当下之境,十日的光景,足以发生太多的变故。
冯霁雯将信交给小仙,让她送去书房收好。
小仙刚退至门外,就迎面遇到了小茶。
她刚进门就禀道:“太太,福统领又来了。”
站在院中等着的福康安闻言即是狠狠皱眉。
什么叫……他又来了?
说得他好像很乐意往她跟前跑一样!
他明明是非正事绝不轻易露面的——
“福统领,我家太太请您进来。”小茶跑出来回话。
福康安背着手走进堂中。
“……”觉察到他分明是瞥了自己一眼的,小茶满心疑惑地瞪了瞪眼睛。
冯霁雯已在堂中落座,小醒提了热茶过来。
“可是有什么动静?”
连日来的相处,冯霁雯与福康安之间已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共识,她先前托他帮着留意宫里的动静,这几日他便总是一有些什么风吹草动就会第一时间通知她。
而自前日的一次谈话间,冯霁雯隐约察觉到他似乎对金家有着极重的敌意。
这种敌意显然不单单是来自他曾经的初恋女神的欺骗与幻灭所带来的影响。
冯霁雯猜测他许是得知了兄长福灵安之死的内情。
只是傅恒府向来只忠于皇上,不涉党争私斗,他便也未在明面上发作——
若真如此,他倒是长进太多。
虽然心有揣测,但冯霁雯也并未多问。
她近来绷紧着精神,一时一刻不敢放松,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景仁宫身上。
“今日十一阿哥奉旨进了宫探望太后。”福康安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握在手中,看着冯霁雯说道。
“奉旨?”冯霁雯敏锐地抓着重点。
588 佛系心态的老阿姨
皇上召其进宫,看来气是消了不少。
“嗯。”福康安点头,又道:“不过也没什么稀奇的,听说是太后病重,皇上特地召了皇子皇孙们进宫,格格们也往寿康宫去了。”
“皇上向来孝顺,为了讨老人家开心,今晚晚宴过后还命人安排了太后最喜欢的戏班子进宫热闹——嫔妃们也是要作陪的。”说到此处,他又补了一句:“唯独嘉贵妃未准前往。”
暂时是抱定了主意冷着景仁宫了。
如福康安所言,乾隆重孝道,此举确实不包含其它值得琢磨的用意。
“景仁宫近来除了去养心殿献殷勤之外,明面上倒是没什么动作。但暗下联络党羽是必然的。”福康安说:“只是他们自有他们的门路,加上有心避人耳目,这就非是我们能轻易探听到的了。”
冯霁雯点头。
“看来还得继续盯着,尤其是今日十一阿哥进宫,须得多加留意些。”
只能尽可能地抢先知道一些动向,才不至于到时出变故时太过于被动。
或许也可以说,她眼下除了这些,什么都做不了。
相较于前些日子的步步为营,眼下让她这般等,反倒觉得熬人。
“爷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还用得着你来交待么?”福康安如今尤其见不得冯霁雯这幅‘装大人’的模样。
说着,便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满脸的嗤之以鼻。
冯霁雯忍着没回他一记白眼。
不管他是不是想借此事推倒金家,到底忙是真正帮了的,且看得出发自真心实意,单念着这份恩惠,就由着他耍些孩子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