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绛颜仍旧在装瞎,不好直接过去看朱垣的尸首,便问道:“大人,民女素有眼疾,目不能视物,烦请大人告知民女,舍弟死因为何?”
县令示意仵作,仵作连忙上前揭开白布,指着朱垣的脖子说道:“朱少爷是被利器割断头部而死。”
朱绛颜是在装瞎,眼神还能朝那处瞟上一瞟。她看见朱垣颈子上的断痕干脆利落,伤口甚是平滑,简直像一张纸被剪子裁剪下去留下的断口那般平滑。朱绛颜还没见过哪个人割头能割得这般平滑的,心里登时有了底,问道:“大人可有查出是谁杀害舍弟?”
县令摇摇头:“令弟是昨夜三更至四更在城外官道旁遇害,彼时路上罕有人行走,且城门紧闭,要查探起来,还得再费一番功夫。故而还得让令弟的遗体在县衙多停留几日,到时本官自会命人将令弟送回。”
也正因县令与朱盛元交好,所以朱绛颜的态度定要做足才能不落下把柄,闻言,便顺势朝县令一拜:“民女家中唯有舍弟一个男丁,如今舍弟含冤而死,还请大人为舍弟查明真相!”
县令连忙扶起朱绛颜:“不消说本官与朱兄的交情,便是寻常百姓,为其伸冤也是本官的职责所在,你不必如此,快起来!”
“多谢大人。”朱绛颜垂着脑袋道。
他们方要从停尸房出来时候,燕难正俯身直勾勾盯着朱垣的伤口处,似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惊呼一声,脸上都是恐慌。朱绛颜侧过头,用余光瞧见她惊慌失措的神色,掩在袖中的手朝她不着痕迹地招了招。燕难连忙跟上她,小脸上依旧惊疑不定。
坐上轿子之后,朱绛颜问燕难:“你方才怎么了?”
燕难垂着脑袋,直到朱绛颜耐心问过第三遍,才磕磕绊绊说道:“气,气,死了,有别的。”
朱绛颜垂着眼,说:“你是想告诉我,朱垣尸首里头有别的鬼的气息?”
燕难使劲点头。
其实方才朱绛颜也发现朱垣尸首有点古怪,她看得出来朱垣死的时候便已是魂飞魄散,但不知是否因为他的尸首在荒郊野外呆了大半夜的缘故,尸身里面居然带着一丝淡薄的不属于他魂魄的鬼气。但这鬼气非常浅淡,像是里边曾经藏着的鬼已经离去,所以朱绛颜只记下了这种鬼气,并未多作停留。
她倾身拍了拍燕难的头:“没事,莫要害怕,我会保护好你。”
燕难直直地看着她,忽然朝她身边挤了挤,乖巧地挨着她坐着。
晚间,时至三更时候,惊蛰她们都已经睡下,朱绛颜从床上爬下来,穿好衣裳,用手指叩响玉笛。
不多时,屋外就传来声响。朱绛颜开窗,看见容与站在外边,鸦青色的大毛斗篷上还带着微薄的雪色,像是匆匆赶过来的模样。
“怎么了?”容与看着朱绛颜,见她安好无恙,才低声问道。
容与手上还提着一盏灯笼,和暖的烛光映着雪色照在朱绛颜脸上,烘着她洁白如玉的脸,她微微仰起头看着他,手肘支在窗户上,问道:“是你解决的朱垣吗?”
容与垂着眼帘,没说话。
“我听彘童说,昨夜余姨娘偷偷出府,去了慕容府里,过一炷香才出来。随后朱垣便没了,还是那种死法。”朱绛颜锲而不舍地追问他:“是你杀的朱垣?”
“你想知道?”容与看着她。
朱绛颜点头:“我想知道!”
“我为何要告诉你?”
朱绛颜看着容与似笑非笑的眼,知道他在调笑自己,有些恼,便难得想也不想站直腰背摆出气势道:“因为我是你未过门的夫人!”
容与眼中笑意更深:“你是我什么?你再说一遍。”
朱绛颜的脸登时浮上一层红霞,扭过头去不看他,嘟囔道:“你便是不说我也能查出来。”
容与笑起来,轻轻“嗯”了声,说道:“他欺负你。”
过了会,他又悠悠补充一句:“他欺负我未过门的夫人,为夫不能坐视不管。”
朱绛颜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想直接关上窗把这人关在外头,不再理他。
容与轻笑了声,道:“他勾结山贼想害你,结果死在荒郊野外。若是衙门查起来,查出山贼见财起意,而后谋财害命,也是说得通的。”
朱绛颜想着,这种说法倒是可以。朱垣昨夜连夜出城,总归有办法查出来是他自己自愿出的城,出去办什么事,那是他的事情,即便最后查出来朱垣勾结山贼,也是他咎由自取才落得如此下场。
见朱绛颜接受这个说法,容与便笑道:“是我的疏忽,让夫人为此劳神,下回定先跟夫人商议之后再行事。”
朱绛颜觉着再跟他谈下去,她的脸便可以用来充当暖炉子了,连忙截下容与的话:“天黑路滑,太子回去路上担心。”
容与抬眉,缓缓道:“颜儿唤我过来,我便从西荒极地赶来,这便让我走?”
朱绛颜觉得自己的做法确实有些不仗义,于是想了半晌,试探性问道:“那我再给你雕个玉佩?”
容与看着她,目光深沉,良久,道:“罢了,日后再谈。你早些休息,我走了。”
说罢,容与最后看了一眼朱绛颜,斗篷上抖起一团雪雾,提着灯笼消失在夜色里。
作者有话要说:
容与:“我媳妇什么时候才能入套?忍着不能亲亲抱抱摸小手好累。”
正在准备婚事的朱绛颜:“入套?什么套?你什么时候下的套?”
容与:“……没什么。”
第33章 百鬼夜来
余姨娘的房里从接到噩耗起的时候便已经闹起来。
屋里花瓶铜镜被摔了一地, 余姨娘失魂落魄地伏在雕花圆凳上,眼泪一刻也没停过,双眼哭得肿成两个包。生烟想过去扶她, 被她一把甩开, 指着生烟的鼻子呵道:“滚,你滚!别碰我!”
生烟的脸也是肿的,被余姨娘给扇肿的,她心里恨也不敢说出来, 生怕再遭余姨娘一顿打,她只敢跪在一旁, 惴惴不安地劝道:“姨娘,您节哀。”
“节哀?”余姨娘瞪向她,目光凶狠无比,如同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节什么哀?他们定是骗我的!我儿怎么可能出事,他才那么小,怎么可能会出事!”
瞧着余姨娘状似疯癫的模样, 生烟心里害怕,便没敢再多嘴。
府里哪个不知道,朱垣是余姨娘的命根子, 当作小祖宗地宠着, 连句狠话也舍不得跟朱垣说。且余姨娘受宠的根源便是她生下朱垣这个朱府唯一的男丁,如今一朝白发人送黑发人,哪里是一时半会能缓得过劲来的。
生烟垂头在一边跪着,冷不丁听见余姨娘梦呓般地喃喃道:“定是朱绛颜那个小贱人!丧门星!她自己命不好, 连累了我刚归家来的孩儿,才把我儿给克死的!不行,我要去找她,我要为垣儿报仇!”
说着,余姨娘便发疯一般地跑出门去,生烟连忙跟在余姨娘后头,瞧见余姨娘朝朱绛颜院子的方向跑,想着朱绛颜今晚怕是要遭殃,心里不禁开始幸灾乐祸,脚下故意落后几步,想算着时辰等余姨娘折磨完朱绛颜后再进去。
这时,朱绛颜刚送走容与,躺到床上闭眼准备入睡,蓦然察觉到府中混入一股诡异的鬼气,她复又披上衣服,翻窗跳出去,循着那鬼气走。
没走几步,她远远看见映花湖那头隐约闪过一道火光,似有人提着灯笼奔过来,便跳上树避开,没想到上树之后被她瞧出那鬼气的端倪。
她脚下的湖畔小路空无一人,但映在水里的时候,却映出无数人的影子,或是佝偻着腰背行走,或是在地上艰难地爬行,这条空空荡荡的小路上,像是挤满了看不见的“人”,嘶嚎着挣扎着往前行走。
朱绛颜目光一凝。
这是百鬼夜行?
不对,百鬼夜行不应是这样,这群鬼倒像是逃难中的难民,惶惶无助,似有什么东西在后边逼得他们往前走。
朱绛颜蹲在树上,想要再仔细看时候,突然听见前面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她抬头望过去,看见余姨娘被什么东西绊倒,跌坐在地上,脸上挂着难以名状的惊恐,往后退了下,缩起腿脚,浑身发抖。
她以为余姨娘是撞见那群夜行的鬼,却余光瞥见余姨娘对着的大树阴影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晃了下,便停下动作看过去。
树影底下缓缓走出一个人,动作僵硬,行动困难,嘴里发出古怪的低吼,朝余姨娘走过去。
余姨娘蜷缩着身子发抖,泪水糊了满脸,边哭边往后退,嘴里不停喊道:“垣儿,是谁害的你,娘为你报仇,你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听到余姨娘的哭喊声,朱绛颜微微一愣,她跳到另一根树枝上,借着透过云层的昏暗月光朝那人望去,竟看到了朱垣那张青白的脸。
朱垣脸上毫无血色,显得死气沉沉,用空洞的眼睛盯着余姨娘。他脖子上有圈明显的红痕,正是被斩断的那处,甚至此时还往外渗着血。他对余姨娘的求饶毫无反应,迈着僵硬的脚步往她逼近。
看朱垣的执念程度,不像是滥杀的厉鬼,倒像是来找余姨娘寻仇的。
朱绛颜坐在树干上,一时间没有想通。
若是朱垣真变成厉鬼,或者诈尸,来找她寻仇她都能理解,可为什么偏偏找上余姨娘?朱垣生前最疼爱他的人便是余姨娘,对他可算是有求必应,朱垣找谁也不应找上她。
那处重重树影里,朱垣一步一顿地往余姨娘挪动脚步,余姨娘被吓得涕泗横流,拾起脚边的石块朝朱垣砸。那些石块全砸在朱垣身上,但他仿若毫无所觉,依旧朝着余姨娘走。
就在朱垣快要走到余姨娘面前时,小路尽头传出一声惊叫,一盏灯笼落在地上,滚了几圈,燃起明亮的火光,映出生烟惊恐万状的脸。生烟顾不得掉落在地上烧毁的灯笼,在见到树影里走出来的那人时便无法控制颤抖的脚,捂着嘴惊道:“垣少爷……”
她的下一句话没能说出口,面前一阵风掠过,她被转眼移动到她面前的朱垣拖进后边的树丛里,没过多久,里面便传出令人毛骨悚人的咀嚼声。
看到全部经过的余姨娘没忍住伏在地上呕起来,边呕边吓得痛哭流涕。
朱绛颜确认下来,出现在这里的不是朱垣的鬼魂,他确实在死的时候已经魂飞魄散,现在看见的是朱垣的尸体,他诈尸从县衙跑回来,特地过来找余姨娘。
风中弥漫开刺鼻的血腥味,朱绛颜掩住口鼻,皱起眉。
就是不知,朱垣的诈尸跟路过映花湖的那群夜行鬼有什么联系。
待到朱垣从树丛里出来时候,脸上衣襟上都是血,朝余姨娘吼了几声,用模糊不清的声音磕磕绊绊说道:“姨娘,我怕,陪我,陪,我……”
余姨娘歇斯底里地拍打着他的手臂,尖叫道:“你已经死了,你好好去,娘会为你烧纸钱,你要什么娘都烧给你,你别过来,别碰我,滚开!”
朱垣拽着她的脚踝,她便用尽全身力气踹向朱垣,试图挣脱他的手。奈何朱垣力气极大,如同铁铸一半死死拽着她的脚,他手上还沾着生烟的血,将余姨娘的脚抹上一片瘆人的猩红:“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你!你不是说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为什么我被赶出家门时候你不帮我?为什么这些年我一直漂泊在外,你跟朱绛婷那丫头却心安理得地享受荣华富贵?为什么!”
“我错了,我错了你饶了我!”余姨娘哭得妆都花了一脸,狠命踹着朱垣试图挣脱:“你要找,去找朱绛颜,还有甄雪梅那个贱人,你不要找我,我不想死,你放过我!”
可朱垣偏执太深,如今不知为何一朝诈尸,体内没有魂魄,也就没有意识,只有被那丝来路不明的鬼气勾起的怨恨驱使行动,他想要报复所有在他生前哪怕有一点点不如他意的人。于是他伸出手去,拧住余姨娘细弱的脖子。
没过多久,余姨娘挣扎的动作慢了下来,最后无力地垂下手脚,失去生机的眼依旧不甘地瞪着朱垣。
朱垣站起身,拖着僵硬的脚步往甄氏所在的院子走去。
他刚走几步,映花湖旁突然传来窃窃私语,这私语声越来越大,像是有无数人挤在湖畔,挤在他身旁,对着他耳朵说话。朱垣受不住这种声音,疯狂地朝周围挥舞着手臂,他想逃离这里,脚下突然被什么绊倒,狠狠摔在地上,半晌都无法动弹。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拖着他的脚,一点一点拖进黑暗里。映花湖畔重归平静,水面上映出的那些个鬼影不再暴动,重新垂下脸,继续缓慢而沉重地往前走去。
朱绛颜从树干上站起来,叹口气,准备下去的时候,脑后冷不防袭来一阵风,她脑后挨上一记重击,眼前一黑,从树上掉下去。
其实她原本是不会晕的,但她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怪,便装作被敲晕,掉下树的时候还从袖子里伸出手在树上推了下,尽量让自己温柔且不失风度地掉在地上。
当然,这一摔是万不可能将她摔疼的。
树上偷袭她的也随她跳下来,走到她旁边,用手里的棍子戳戳她的脚,又戳戳她的腰眼,再三确认朱绛颜已经昏死过去。才放下警惕,将她扛到肩上,借着夜色掩护飞快溜出朱府。
偷袭她的是个少年,身上穿着褐色的麻布衣裳,头发用一根褪色的红绳束在脑后,身手矫健,力气也大,朱绛颜被他扛在肩上狂奔丝毫没感觉到颠簸,甚至还有闲心偷觑了眼少年脚下,即使现在月黑风高,影子不太看得清楚,但这少年是有影子的,不是鬼。
出城之后,再过不久,少年忽然缓下脚步,朱绛颜连忙闭上眼,鼻间嗅到一缕药草略带苦涩的清香,而后就被少年小心翼翼地放下,将她靠在石洞的壁上。
山洞里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问道:“阿拾,怎么才回来?”
这道声音有些耳熟,朱绛颜回忆了下,似乎是那晚来找燕难的那个红衣鬼魂的声音。
名叫阿拾的少年连忙奔进山洞深处,焦躁道:“你身上伤还没好,别起来!”
红衣鬼魂笑了笑:“我好多了,起来走动走动,不妨事。”说罢,他顿了下,再开口时语气明显带着冷厉:“阿拾,你身上为何有仙气?你出去做什么了?”
阿拾闻言顿时手足无措,试图解释:“我没有,我只是,只是……”
红衣鬼魂没有理他,径直往外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