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朝为仙。”朱绛颜抹着额上的汗:“应该的,应该的。”
既然决定要宿在此处,容与便随即招来丫鬟,抱来两床被褥铺在地上。朱绛颜看着自己的高床软枕,再看看地上简陋的床铺,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轻声道:“要不,我跟你换一换?你来睡床上?”
容与坐在桌前,闻言放下手中的杯子,走到床边:“好。”然后就坐到床上,更衣脱鞋。
朱绛颜本来只想客气客气,见状猝不及防,呆坐在床边。
容与已经盖好被褥,看她还愣在旁边,笑道:“夫人不如也上来一起?”
“不了不了。”朱绛颜真挚道:“地上挺好,凉快!我十分欢喜!”
容与含笑看着她躺在地上,躺平,麻利地盖好被褥。
新房里的烛火还亮着,要燃至天亮。朱绛颜便看着房梁上发呆,心里数着小鬼催眠。周公跟小鬼是一个都没见着,满脑子都是容与今晚的那个吻。
半个时辰后,她还是未能入睡。容与的声音从上边传来,低沉微哑,很是好听:“睡不着?”
“嗯。”朱绛颜应了声,心中略微思索下,不愿他以为是自己不习惯睡地上,便解释道:“一般这个时候,我都在家看书。”
容与轻轻笑起来,床榻上窸窣作响,没过多久,递下来一卷眼熟的书册:“夫人可否要看这个打发时间?”
朱绛颜惊恐地察看怀里,那本小册子早就不见了踪影。她手忙脚乱扑上去,抢过小册子,干笑着,忒不诚恳地说道:“其实,我比较喜欢看佛经一类的书,勤学好问,天天向上!”
床上又是一阵响动,朱绛颜不安地看了眼怀里的小册子,还在,刚松口气,身子便凌空而起,被容与抱在怀里,轻轻放在床榻上。
容与揉了揉她的发,道:“睡吧。”说罢,便要躺到地上。
朱绛颜眨了眨眼,忽然伸手握住他的衣袖:“你也上来睡吧。”她小脸通红,偏生如同探讨佛经一般正直且严肃地补充道:“下面忒不舒服!”
容与站在床边,垂眸看了她半晌,低声道:“好。”
他将地上的床褥抱到床上,朱绛颜朝里边睡了睡,让容与躺在外侧。
这张床是婚床,上面是大红的锦被,绣着鸳鸯戏水,比翼双飞。朱绛颜想起今日是他们的大婚之日,想起跟他拜堂成亲,脸上更红,而后一只手臂伸过来,将她抱进怀里。
“睡。”容与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过来。
朱绛颜靠在他胸前,听见他平缓的呼吸声,方才还无影无踪的睡意此时铺天盖地席卷过来。她挪动了下,在他怀里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沉沉睡过去。
她有个坏习惯,就是睡觉的地方越舒畅安心,她睡得越沉。
于是这天晚上她醒都不带醒过来,把“双修”这事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第二天醒来时候,懵在床上,半晌没有回过神。
惊蛰将她晃了一下,担忧地问道:“二姐儿?你这是怎么了?”
朱绛颜茫然看着她。
惊蛰以为她是因为昨夜没有跟容与圆房,心中悲愤加委屈,到现在还没有缓过神来,更没有颜面去见慕容夫人,故而呆坐在床上伤心难过,于是惊蛰眼睛一酸,恳切道:“二姐儿,不妨事,以后还有机会!”
朱绛颜并不知道她脑补了什么,缓缓垂下脑袋,捂住脸。
丢脸死了!
分明是她提议要给容与渡灵气,睡得雷打不动的也是她。听惊蛰说,今早容与起身的时候,胸前还湿了一块。
她的一世英名!她对外塑造的勤恳努力奋发图强的良好形象!
好丢脸,想哭,想回家。
惊蛰看着干干净净的喜帕,同样心事重重。
她没想到,便是将那书册交给她家姑爷,姑爷也未曾与她家二姐儿圆房。
来此之前,巧燕姐姐曾同她说过,若是姑爷并不在意与二姐儿的房事,便要另想法子,引起姑爷对二姐儿的兴趣,绝不能让二姐儿步上甄氏的后尘。
何况,慕容府比朱家家底更为丰厚,慕容与更是万人里头都挑不出一个的俊逸风华,爱慕他的女子估计多得很,若二姐儿不早些把握时机,怀上子嗣,待到偏房嫁入府中,二姐儿的地位将会更加岌岌可危。
惊蛰暗暗握住拳头,下定决心。
她定要帮二姐儿早些怀上慕容家的小公子!
卷二:荒蛮
第49章 沙
重山之外, 一处僻静的小山村里。
夜半无人声,只闻风穿枯林的幽咽声响。羊肠小道上,走来一位风雪夜归人, 蓑衣斗笠, 敲响一户柴门。
房里亮起烛光,不多时,走出来一位年过三旬的女人,匆忙跑到门边, 打开柴门,眼里包着两包泪, 埋怨道:“你还晓得回来!”
“阿午。”柴门外的男人声音沉闷,脸掩在斗笠的阴影当中,看不真切。
名叫阿午的女人瞧着自己丈夫,看不清他的脸,但借着昏昏月色依稀可见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些,心里更是一阵酸楚, 将他迎进去:“回家就好,快些进屋,我给你把汤热一热, 你喝下, 暖暖身子!”
男人没说话,被阿午牵着,闷头走进屋子里。
阿午进屋,将晚上剩下的汤放进锅里, 添些柴火来热汤。而后掀开帘子走到外间,见男人呆坐在凳子上,头上还带着斗笠,怨道:“你这是怎么了?进屋斗笠蓑衣都不摘,留着我给你摘么!”
话里带着怨气,但阿午还是走过去手脚麻利地给他摘下斗笠跟蓑衣,放到一边。回头再看时,眼泪险些又落下来。
她家男人出门时还是一个健壮的汉子,此番回来,不知何故,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且瘦骨嶙峋,似是风一吹就能倒了。若不是还能依稀辨认出他的轮廓,阿午差点不敢认他。
“你这是怎么了?啊?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阿午捧起男人的脸,泪光朦胧地追问道。
男人不答话,僵坐在凳子上看着阿午,脸上冰凉。
“你身上怎么这么冷?”阿午放开手,跑进里间的屋子,取出一件今年冬天刚做好的棉袄出来,给他披上,从后面抱住男人:“你别这样,你跟我说说话,我害怕,我就只剩下你一个了,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千万别出事!”
男人哆嗦着嘴唇,半晌,艰难且沙哑地唤着她:“阿午……”
“诶,我在,我在!”阿午摸着眼泪,紧紧抱着男人。
男人面部肌肉开始颤抖,用力动着嘴唇,他似乎控制不了自己脸上的肌肉,便是一句话,说得也困难无比:“阿午,出去……”
“你,你说什么?”阿午走到他面前,伏在他膝上仰头看着他。
“阿午。”男人留下一行眼泪,颤抖着声音,用尽所有力气跟她说话:“快出去,走,别回头!”
“你,你……”阿午见男人满头大汗,惊疑不定。
“出去!滚!”男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朝她吼道。
阿午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半晌都没站起来。男人绝望地闭上眼,流着眼泪,低沉且缓慢地对她说道:“对不起,阿午,我只想,只想再看你一眼……”
他话音刚落,身体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脸上、身上的皱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不多时,他就变得无比苍老且枯朽,那些皱纹犹如一道道深刻入骨的裂纹,从里边蹦出一颗碎粒,而后,哗啦一声,他身上的皮肉都变成了沙子倾泻而下,原本坐在凳子上好端端的一个人瞬间变得只剩下一具白骨,脚边一地沾着血与碎肉的沙子。
阿午捂住嘴,惊恐至极地瞪着他。
那具白骨动了动牙关,用她男人的声音唤了她一声:“阿午……”
阿午尖叫一声,晕倒在地。
屋外,夜深人静,门口的大树上趴着一只异兽,状似虎豹,背生双翼,百无聊赖地挥动着尾巴。
“又是死人。”他朝着月亮打了个哈气,扭过头从树上跳下去,变成一个男子,脸上三道狰狞的刀疤,右眼是瞎的,沿着那个男人来时的山道悠悠走下去。
他走以后,男人脚底下的沙子忽然动了起来,从阿午的手开始,一点一点将她埋进沙子里。没过多久,沙子中就浮现一层血色,而后被沙子吸了个干净。
杀掉阿午之后,沙子朝门口挪动,刚出门,便被一只锦靴踩住,它开始挣扎嚎叫,始终挣脱不开,终于安静下来,沙子上浮现一张女人的脸,楚楚可怜地看着踩住她的人。
黑暗里出来一人,跪在一旁,恭敬道:“君上。”
“嗯。”容与淡淡应了声,垂眸看着脚底下的沙子:“这又是什么?”
“君上有所不知。”跪在黑暗里的正是慕容夫人,她垂着头,回容与的话:“近来西荒深处,也就是那个地方,涌出奇怪的鬼影,之后,便生出许多诡异的东西,这便是其一,它应不是本体,本体已被驱逐出西荒,眼下躲藏在北方边境。”
容与轻笑一声,打量着脚底下的东西:“他要做什么我不管,我要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是。”慕容夫人回道,担忧地看了容与一眼:“可是君上,这毕竟是天劫,那位还是尊神,是由天道定的天劫,便是您,也要多加小心!”
“她的情劫如今在我身上。”容与淡淡道:“这便足够了。况且渡完这个劫,便能找到我的半边魂魄。”
“那这个?”慕容夫人看向他脚底下的沙子。
容与退后一步,道:“拿回去送给颜儿玩。”
慕容夫人在心底默默吐槽哪有送媳妇这种东西的,脸上还不能表露出来,眼疾手快地扑上去逮住那团想要偷溜的沙子,揣好,拜别容与,麻溜地回去慕容府。
慕容府中,朱绛颜找出容与送她的那枚化石蛋,让惊蛰磨出一些粉末放进香炉里,不用点燃,不多时便满屋异香。
惊蛰被这香味吸引住,痴痴地盯着香炉,仿佛能看出一朵花来。朱绛颜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笑道:“你在做什么?”
“小姐。”惊蛰深吸了口气,迷醉道:“这香味好香啊!我从来没闻过这么好闻的香味!若是少夫人时常用来熏衣裳,何愁姑爷不过来?”
朱绛颜手一抖,险些把手里的玉牌给掰断了,在心里嘀咕这香还是你家姑爷送的,瞧你这样没出息的,而后听见惊蛰幽幽道:“小姐,你要争气呀!姑爷这般俊美的人,又有才华又温柔,绝不能放给其他女人!”
朱绛颜“呵呵”一笑,道:“争气,争气。”
惊蛰又道:“小姐,前几日我遇见过巧燕姐姐,姐姐说,夫人很惦念小姐的近况,问过何时才能抱上小少爷。”
朱绛颜惊恐道:“我刚嫁过来几日!”
惊蛰幽幽瞥了她一眼:“小姐,若是让夫人晓得,你都没跟姑爷圆房,夫人怕是要伤心了。夫人本就身子不好,日子也过得苦,若是能抱上小少爷让夫人开心开心,那想来对夫人而言是最开心不过的事了!”
朱绛颜:“……”半晌,想起甄氏的阳寿快尽,以及平日里对她的好,咬牙一狠心:“生,我生!”
她们正说着话,外头传来敲门声,打开门一看,竟是慕容夫人身边的丫鬟晓月。
晓月见朱绛颜跟惊蛰都在屋内,笑道:“少夫人,夫人让我来送些东西给少夫人。”她将手里捧着的盘子递过来,上面放着几件新做的衣裳,都是最新的款式,用的也是最好的料子。旁边还有一个精致的檀木盒,上边嵌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玉石。
这块玉石旁人看是一颗名贵的玉石,朱绛颜却认得,这颗是镇压妖魔用的灵石。她被惊蛰扶着,盈盈欠身:“替我多谢婆婆。”
“少夫人客气。”晓月笑着退下去。
朱绛颜看得见,但仍旧在扮目盲,只觉得处处不方便,想来还是要跟容与商量下,“治好”这眼疾才好。她问惊蛰:“都有什么?”
惊蛰回道:“夫人送来几件好漂亮的衣裳,还有一个木盒,不知里边装的是什么,想来是些首饰吧!”
朱绛颜点头:“放在那儿就好,我之前跟厨房说过想吃些银耳羹,去帮我拿吧!”
“是,小姐。”惊蛰将东西放到桌上,出门往厨房那处去。
惊蛰走后,朱绛颜走到桌旁拿起木盒,打开一看,里边竟装着满满一盒子的沙子,这还不是普通的沙子,沙子里有股淡淡的血腥气,夹杂着些微妖气。
见木盒被打开,打开盒子的还是个凡人,盒子里的沙子立刻躁动起来,作势要扑到朱绛颜脸上。朱绛颜眼都不眨将沙子倒在地上,一脚踩上去,奇怪道:“你是什么妖,为何我从未见过?”
沙子上浮现一张女人精巧的小脸,阴毒地瞪着朱绛颜。朱绛颜见她不答话,便招来彘童,将沙子扔给他:“拿去玩吧!”
彘童仍有孩子心性,平日里最喜欢玩泥巴,见到沙子状的妖怪,欢喜地扑上去,用牙咬用爪子抓,瞬间跟这沙妖扭打成一团。
朱绛颜看着彘童滚圆的小身子,陷入沉思。
若要让甄氏这辈子过得完满,确实让她抱上孙儿是最好不过的。且听闻朱绛婷那边,杜维隐先前的同房丫头有了身孕,生出一个儿子出来,将朱绛婷气得不轻。
朱绛颜唇角浮现一抹笑,她觉得是时候与容与商议一下,“生”个孩子出来。
第50章 黄沙漫天
这夜朱绛颜睡下时, 做了一个梦。
她鲜少做梦,做神仙,不会有平白无故的梦, 每一个梦都值得演算推敲一番。听闻有个神仙曾经做过悬刀滴血的梦, 次日醒来后收拾细软举家搬迁,当天夜里他家那处便被战火波及,夷为平地,后来那个地方便成了神魔唯恐避之不及的西荒极地。
而她上一回做梦, 还是晋离引她入梦去。这回也是个不大寻常的梦,她梦见的是万里黄沙, 天昏地暗。
她顶着黄沙与烈日往前走,前路漫漫,四顾荒凉,不知走了多久,她才看到前面有一处村落,进村之后, 外面的天陡然黑了下来,风依然狂,黄沙依然漫天, 整个村子里不见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