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军营中到处洋溢着快乐喜悦的气氛,与对岸的阴云密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段弘杨喜滋滋的蹲在垂头丧气的谢青闻身边,乐津津的说:“哎呀谢小将军,不要这么不开心嘛。我们叶哥也没有苛责你们呀,不是照样让你们吃饱喝足了养的白白胖胖的么?”他拍了拍谢青闻的后脑勺鼓励道,“不要这么丧气,打起精神来啊。”
若是换做平时,段弘杨敢这样拍他的后脑勺谢青闻指不定就站起来给他一脚了。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段弘杨怎么说也是段将军的嫡子,他现在又是个可怜巴巴的阶下囚,只得拖起腮帮子无辜又无助地看了段弘杨一眼:“往日这个时候我都应该在谢家军的军营里等着和父亲一起过年呢,现在看看过的这叫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我们镇西军怎么委屈你了不成?”段弘杨夸张了喊了声,“你是饿了还是瘦了?跟我老段说,我立刻去帮你招呼俩肉包子来。”他摸摸鼻子哼了哼,“不是我说啊,作为阶下囚,咱们叶哥对你们已经够好了。你还这样酸不拉几的执迷不悟算怎么回事?把我们叶哥的好心当做驴肝肺了不成?”
谢青闻当然知道以现在的条件来说叶都尉和褚大哥是对他们很不错了。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敌军的身份,还能像如此这般不顾落人口实的对他们这样友好,放任他们自由,即便他们俩可能别有目的,希望通过他们的存在引导一些舆论的风向……甚至他还听到有的朝廷军私下里窃窃私语的说要不索性投降到豫王殿下的阵营算了,反正为谁卖命也是卖,在这儿还能勉强感觉自己像是个人一般。
但是谢青闻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们可是军人,应当贯彻落实“生为军人死为军魂”那一套,死也要死在战场上才是。
他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都怪自己当时因为冯凭的举动惊的有些忘乎所以,忘了自己应当如何行事,眼睁睁的看着手下那帮朝廷军兵蛋子们上了桥再掉下桥。再怎么有想法也被他们硬生生的给吓没了吧。
“知道你现在在担心你父亲和谢家军,”段弘杨继续道,“你们在陇西的表现越好,朝廷对谢家军的怀疑也就越深。但是这都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看着一个贴红字的兵蛋子一个没站稳,连忙冲过去将滑下梯子的小兵轻描淡写的接住了放到地上,又走回来对谢青闻说:“立场这种东西,不是一成不变的。至少在我老段看来是这样……朝廷现在怎么对镇西军,一旦……我是说一旦啊,一旦镇西军真的败了,在朝廷手下消亡殆尽,成为和楚家军一样的历史,那么下一个轮到的就必然是你谢家。”
“朝廷看不惯咱们这些手里捏着兵权的人,无论是姓萧还是姓谢都是一样的。你谢家军现在拼死拼活的为朝廷卖命,谁又知道明日龙椅上那位会不会一个不开心就将你们咔嚓咔嚓了?”段弘杨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回应那小兵的道谢,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深沉模样。“谢小将军,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站起身朝着几顶营帐的方向走去,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诶我说你,怎么福字儿给贴歪了?要倒着贴,倒着贴知道吗!”
看他兴高采烈的一副将这营地当成是自己家模样的样子,谢青闻幽幽的叹了口气。
他刚刚这是被招安了?
段弘杨在营地各处走了一圈,发现整个七队只有他一个人闲着没事在外头乱晃悠,其余几十个人连人影都不见一个,连叶哥和褚将军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纳闷不已。
他随手揪住了一个士兵问道:“看到我叶哥了吗?还有玉哥他们。”
“没看见。”那小兵老老实实的摇头,“从昨天晚上开始他们好像就不在营地里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小段哥你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段弘杨不耐烦的猛地捶了一记他的脑壳道:“我要是知道我还用得着问你?”他自从回了全都是邵州左护军的军营就兴奋不已,每天上蹿下跳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连睡觉都比平时睡得安稳的多,因为这儿全都是他从小到大都关系好的不行的士兵兄弟。他相信玉哥应该也是一样的,会觉得万分的亲近。
但是怎么现在好像看起来觉得亲近的就他一个人呐?玉哥去哪里了?还有叶哥和褚大哥,还有周建他们。整个七队好像就他一个人在这儿啊。
“哎哟。”那小兵无辜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又道:“不过他们昨晚上离开之前看到褚将军去过甄将军的营帐,你不如去问问甄将军吧。”
段弘杨可不是什么有事喜欢憋在心里不敢豁出去找甄将军的人,他当即就风风火火的朝着甄将军的营帐冲了过去,惹得不少人瞩目。
那小兵看着段弘杨离去的高大背影,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个子结实了不少,怎么人还是那副毛毛糙糙的样子呀。”
段弘杨冲进甄将军营帐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家老爹也在其内,正坐在甄将军的床脚研究着营帐正中间的沙盘。沙盘做成了邬江附近地形的模样,现在能清晰又与时俱进的看到横跨在邬江之上的那座铁索桥已经断了,陇西与燕东像是两块被硬生生切开的点心,隔着一条邬江遥遥相望。
“爹,甄叔,你们这是在干嘛呢?”段弘杨嘟囔道,“甄叔这营帐也太素净了,马上就要过年了,侄儿去给你添点红色的喜庆东西如何?”
刚说完就挨了自家老爹一巴掌。“有屁快放,给你胆子了连说都不说一声就敢冲进来?万一你甄叔一丝不挂的正在洗澡咋办?”
“就算甄叔一丝不挂怎么了?大家不都是男人么,我还能占甄叔便宜不成?”段弘杨大咧咧的顶了回去。
甄将军瞪了段飞一眼,干巴巴的把一句“我他娘的谢谢你啊”咽回肚子里去。他心想着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自己这个侄儿了,应当在他面前保持一点形象。甄将军将被子拢了拢,半靠在床头上问道:“杨儿有什么事就说吧,这么长时间了还是风风火火的没个正形儿。我刚刚还在跟你老子商议着,你与玉儿及冠已经有两年了,看看应当介绍那家的闺秀给你们认识,提前将正事儿定下来。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成何体统?”他轻咳一声,平日习惯了跟老段插科打诨,突然要他这么一本正经的说话还是觉得有些不习惯。
“娶娶什么妻啊,那什么,男儿当志强,我我我和玉哥当然是要先建功立业才能娶妻生子的了。”段弘杨挠挠头,“石头哥不也是快三十了才娶的老婆么?”
刚说完他就挨了段飞一巴掌。段弘杨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看着甄将军陡然黯淡下去的脸色,连忙闭了嘴。“甄、甄叔,我……哎呀,您节哀……”
“无碍。”甄将军摇摇头,“事情都这么久了,我也早就接受现实了。石头死在战场上是他的荣耀,并不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你到底要干嘛,有话快说!”段飞不耐烦地骂道。
段弘杨这时候不敢再呛声,想起自己跑到这儿来的目的,连忙问道:“我是想问,您二位有没有看见我叶哥还有褚大哥他们,还有甄玉,我将整个营地转了个遍都没见着人呢。”
“哦。”段飞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回答道:“他们去准备过几日的战术了,不在营里。”
“哈?”段弘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准备战术,他们没跟我说过啊。”
“他们嫌你太大嘴巴,省的走漏风声,所以特地叫我们别告诉你。”段飞好整以暇的抱着胳膊,满脸的嫌弃。
段弘杨很受伤,他大嘴巴?他哪里就大嘴巴,怎么就大嘴巴了?!
☆、第401章 过年
在满心的担忧忐忑之中,燕东和陇西同时迎来了这个不一样的年节。
为什么说不一样,大抵是因为大燕开国一百多年以来,第一次迎来整个国内动荡不安的内战。陇西与燕东两地不再是同一国家的两块土地,而是在各种猜忌、怀疑、试探之下变成了种子需要逐渐发芽成长的根系,成为掌权者心中会逐渐变成烂蛆的根源。
然即使大战在即,这个年还是要继续过的。
尤其是在朝廷军帮助下拾辍好了四处张灯结彩迎接年节的上饶附近的百姓们,尤其能感受到今年这个不一样的气氛。
上饶郊外的军营里,也一如段弘杨兴奋准备的一样,“福到”之处随处可见,甚至还有从营中隐隐约约飘散出来的煮着水饺滴着麻油的肉香味道。
“将军,”一名守卫在帐外喊道,“有几名百姓聚在军营之前,说大过年的感谢一下兄弟们保卫陇西的辛苦,送来了一些肉类和鸡蛋,还有自家包的饺子。”
甄将军悠然地斜靠在床头饮着茶,营帐中空无一人。他的脸色比之先前已经好看了不少,许是因为有儿子在身边弥补了些许先前的悲恸和遗憾,整个人都变得精神起来。他说:“不要收,以免落人口实……”他刚说完,在门口守卫应是之前想了想又转而说道:“等等,百姓们的心意,还是收下来吧。横竖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回头战后让人回送一些礼物回去就是。”甄将军想到了叶挽临走之前跟他交代的事情,嘴角勾起了一丝笑容。
营地门口,几个围拢在守卫身边的百姓脸上还挂着和谐友善的笑容,手中或多或少都拎着用篮子装好的鸡鸭鱼肉,还有各种点心鸡蛋,热情洋溢的包围着守卫的士兵们。
在得知甄将军同意他们将东西收下来之后,那几个百姓纷纷举起了手中的篮子,向着守卫的士兵们推送着。
“哎大娘,东西太多了我拿不下……谢、谢谢大娘啊!”
“这位阿公,你这个红帖子是啥玩意儿,我不认识字啊?啥?问甄将军有没有婚娶?甄将军都五十多了您说呢……甄将军的儿子……甄将军儿子虽然还没有媳妇啦,但是……”
“大娘您别挤啊,当心伤着了!”
场面一度显得有些混乱,因由皆是上饶附近的百姓,不可能对着他们动手。这些百姓又太过热情,致使守卫的士兵们一时间抵挡不住,被他们硬生生的挤进了营内。
一名穿绿袄的大婶手里提着一只芦花大母鸡,挤进营内探头探脑的问道:“哎,小兄弟,这不是过年嘛?咋个营地里都没有多少人在呀?”她一双滴溜滚圆的眼珠子朝着空荡荡的营地中四下张望了,除了守岗和巡逻的士兵并没有看到多少人。
守卫郁闷不已,又不好打击这位热情的老大婶的心意,只得无奈回答道:“这个点都在后头的校场上操练呢,只有我们这帮守营的需要换岗。”
“哎哟,那你们就可怜啦!大过年的操啥练,守啥岗呀!”那大婶了然的点了点头,看向士兵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同情和心疼。她将手中的芦花鸡塞到士兵手里,拍了拍他的手说:“答应大娘,过年就好好过,放松放松,啊!听说邬江上的桥已经断了,那敌军啊,一时半会儿定是攻不过来的,你们呐就放宽心,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好吗!”
士兵挠了挠头,点头应是:“哎大娘,我们都知道了。您就别再往里面走了,再往里面走我就得不好意思的要赶您走了。”
“瞧你这孩子,大娘不就是想看看你们平日的生活环境,吃没吃饱,穿没穿暖吗?”他这么说完之后那大婶终于收回了自己的眼神,嘿嘿笑着退后几步,混在离开的百姓当中一起离开了军营范围。
地上摊了一档子东西,皆是刚刚离开的百姓们留下来的。
“啥大妈呀,人是好人,怎么就这么奇怪呢。”手里拎着芦花鸡的那名士兵看着一地狼藉,低头嘟囔了两句,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收拾起。他吆喝了两声,呼唤同伴们一起来帮忙,将所有的东西都拎到后厨去。
此时,远在邬江对岸的朝廷军军营里,却并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氛,处处冷硬又死寂。
冯凭将一封密信从信鸽的腿上取下,看了两眼递给了旁边的谢远,冷笑道:“看来谢小将军在陇西混的是有声有色风生水起啊,知道的知道他们这是不小心被抓去做了俘兵,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去陇西作客,或是直接投靠了陇西阵营呢!”
谢远没有接过冯凭递过来的纸条,只略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青闻清者自清,事实如何自有公论。叶都尉这么做难道冯公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要老夫给你解释解释不成?”他当然知道叶挽的意思,谢青闻既然被俘已成定局,那待在陇西能够被善待,就已经是叶挽向他示好的证明。但是同样的,她也是在挑拨和提醒他与朝廷之间的关系。朝廷根本就不信任他们谢家军,随便有个什么他们都会怀疑谢家军的忠诚,这样的皇室根本就不值得他们为之卖命。
但是不卖命又能如何?谢家祖训即是不得做叛军背国之事,即便他对镇西军再有好感,即便镇西军对他们再怎么示好,他的立场就是在这里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哼,咱家自然是知道那叶挽想要挑拨离间的心思,但是那又如何?明眼人和普天之下的百姓都只知道你谢小将军与敌军关系甚笃,甚至被俘了还能自由出入镇西军军营,旁人会怎么想?”冯凭不满谢远在这个时候还要摆出一副高姿态。谢家军的存亡是只要他冯凭说一句话就能改变的,他谢远凭什么在这个时候还摆出一副要死不活无所谓的模样给他看?
“那按照冯公公的意思,就是要青闻现在立刻死在敌军阵营里,才不算是叛军背国了?”谢远说。
冯凭见他急了,缓缓道:“非也,侯爷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既然谢小将军与叶挽和褚洄都有交情,难道就没有想过反过来利用叶挽和褚洄做些什么事情?有些话非要咱家点名了意思,侯爷未免也太过无趣了。”
“冯公公是想要青闻做内应?”他刚说完,就看到谢远的眼睛猛地一眯,从上到下都透着危险的气息。
“有何不可?”冯凭说,“自古以来兵不厌诈,从来都没有反对过奸细内应之事。或能流芳千古,或会遗臭万年,端看如何成事了。对面现在对谢小将军手下留情,自是顾念情分,如果谢小将军能够利用这情分……”
“闭嘴!”谢远直接骂了一句,“他褚将军和叶都尉对青闻有恩在先,有情在后,你要他恩将仇报?莫说青闻不谙世事,即便他当真有一日变得这般狼心狗肺,老夫也会第一个打断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