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听雪饮的是陈年的竹叶青,酒香清冽,回味悠长,又不至于醉,只将他苍白的面色熏得微红起来,眉目?i丽非常。
他又斟了一杯酒,幽幽道,“娘娘既然来了,为何不过来呢?”
顾央向前走出几步,远远看着他轻笑,她依旧是披着斗篷的打扮,只露出小半张脸,“阿雪。”
傅听雪扬眉,这个表情使他的面容越发艳丽,他道,“这里可没有什么阿雪,只有将被娘娘赶去平州的傅卿。”这是还惦记着她在朝堂之上的言语。
顾央轻笑,她走入凉亭中,伸手摸了摸他光滑的发丝,低声道,“阿雪这是生气了?”她的手顺着发丝滑下,抬起他的下巴。
傅听雪垂着眼,“臣可不敢同娘娘生气,娘娘若想要臣去平州,臣去便是了。”
“可你的其他地方,可不是这么说的,”顾央勾了勾唇,食指摩挲着他的下巴,更加压低了嗓音,显得格外缱绻温柔,“这里告诉我,阿雪今日伤心极了,还有这里,它说,阿雪一点儿都不愿离开我,还有这里、这里、这里......”她的手一点点抚摸过他的眉、眼、鼻、唇,随即微一俯身,吻了上去。
她尝到他嘴里淡淡的酒味,些许辛辣,纠缠之间,更多的却是醇香,微凉的舌尖如同软滑的灵蛇,在两人的唇间穿梭,无比缠绵,无比契合。
他们双目对视,深黑的瞳仁对着深褐的瞳仁,像是都沉醉了,又似乎都清醒,那眼中跃动着的似有情意无限,又似无情。
良久良久,他们才缓缓分开,唇舌间带出一根光亮的银丝。
顾央就着这个姿势坐在了傅听雪腿上,两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轻笑道,“临别之际,阿雪不打算同我说些什么吗?”
傅听雪的嗓音微哑,“娘娘想听我说什么?”
“这般就不够情真意切了。”顾央点了点他艳色的唇,道,“阿雪预备什么也不同我说便去平州了?当真是无情。”
傅听雪眨了眨眼,仍旧是不说话。
顾央微微叹气,她向前倾身,含住他颈侧细腻的肌肤,吮吸辗转,直到形成一个鲜红的印记才松开了,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既然阿雪不愿说,那哀家便说了”
“此去平州,愿你平安归来。”
墨黑的腰带上,被她系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平安符。
......
翌日,城门初开,傅听雪便带着一大堆人马离开京城,往平州赶去了,城门之上,无人相送,这京城中,本就没有多少人盼望着他能回来。
朝堂上,阁臣以平州为傅听雪家乡将治疫之事推到了傅听雪身上,这话说得确实没什么错,傅听雪确实出自平州叶家,但叶家早已不复存在,了解那段往事的人也都长眠地下了。傅听雪对平州并无任何特殊的情谊,相反,平州带给他的只有怨憎、屈辱,亦是他一生噩梦的开端,因此即便他极力隐忍,小达子仍旧发现离平州越近,傅听雪身上的气息便越发诡异莫测难以捉摸。
平州舟祀村近在眼前,只是原本的热闹景象一概消失了,草木枯零,路旁泥土黝黑,散发着阵阵恶臭,少有的行人也都行色匆匆,面容凄苦。
有东厂下从上前拦下一人问道,“平州如今都是这副模样么?”
那村民见来人貌似来头不小,身穿着官服,才答道,“官爷,这方圆百里都是这副模样了,我们舟祀村还是好的,幸有些人还活着,西边有两个村子,已经都死绝啦,那恶臭,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实在是太惨。”
随行的医官们都是一副凝重之色。
有一人问那村民道,“那鼠疫当真这般厉害?”
村民闻言有些恼了,“我王二岂是胡言乱语之辈,不信你们去瞧瞧,只要不小心染了那疫气,不过两三日便会病发,高热不止,两颊肿痛流血,再过上五六日,便要面容枯槁,呕血而死了。”
张老太医叹道,“这可不是普通的鼠疫,只盼能少死些人了。”
一行人继续往平州城中赶去,等入了城,依旧是荒芜景象,几乎每家都挂上了白幡,阴暗潮湿的气味混杂着烧纸钱的烟火味充斥鼻中,令人极为不适。
有孩童不小心撞上了一个医官,跌倒在地,他的母亲立马上前将他拉起,一脸警惕地看过来,见他衣着整洁,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拉着孩子赶紧走了。
这时,接到朝廷传令的代知州已带人迎了上来,自是一番见礼寒暄,那代知州原是原本知州的下官,名叫张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瞧起来倒是慈眉善目,他道,“几位舟车劳顿,不如先去府上休息片刻,再去看看疫情?”
张老太医闻言便皱眉道,“如今形势严峻,哪还有时间休憩整顿,每晚一刻,丢的都是一条人命。”
张治被他的话挤兑,也不恼,只笑问道,“这位是?”
“这是张老太医,御封的神医圣手。”德音道。
“原是张老太医,久仰久仰,”张治立马笑开了,道,“张老太医可是误会我的意思了,让几位修整,是怕几位舟车劳顿,太过疲惫,不可专心于疫情,反倒拖累了身子,既然几位觉得查看疫情要紧,我这就带几位前往。”
张老太医这才舒缓了面色。
“不必修整,带我们去罢。”傅听雪开口道。
“是是是,”张治连连点头,将一行人领着往城西的方向走,“下官按照先人教训在城西划出一块区域,设六疾馆安置染上了鼠疫的病人,只是百姓大多不乐意,还有许多染病之人被家人藏在家中,不愿送往城西,于是城内的疫情依旧危重,前几日,有好几个官吏也染上疫病了,如今也是性命垂危。”
张老太医点头道,“将病人分开确实是个好法子,如今形势不明,也只能借此控制疫情。只是如今百姓不愿遵照府令,如此下去恐怕会更为不妥啊。”
张治叹道,“人之常情啊,现今城中大半人已染上鼠疫,六疾馆不允外人进入病人出馆,馆内的医官们又无法子医治病人,每日都要抬出许多病亡之人送至郊外掩埋,难免让百姓觉得进去了就只能等死,便选择藏匿家中。”
正说着,六疾馆已经到了,门前由官兵把守,馆前的围着些神色悲苦的百姓,有的低声悲泣,有的则对着馆内高声咒骂,“官府不仁!官府不仁!你们残害我们百姓,还怕天罚不够吗!”此时也有已经死去的人被送出了,也不许围上来的家人多看,直接被送去掩埋。
守卫的士兵神色麻木,充耳不闻,只在人试图冲入馆中时将人拦下。
张治见这情形都被傅听雪一行人看了去,有些尴尬道,“百姓多不愿将病人送来六疾馆,下官只能派人每家搜查,将病人送过来,只是漏网之鱼仍旧众多,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前来的医官们都是慈悲心肠,见此闻此也只能叹息。
场中神色从未变过丝毫的大抵也只有东厂之人,其中为最的便是傅听雪,他瞥了一眼围在六疾馆四周的百姓,漠然道,“进去罢。”
第四十七章 太后&九千岁(十四)
六疾馆馆门处挂了几层厚厚的白色门帘,翻起门帘后可见馆内光线昏暗, 窗户皆被钉子封死, 烛火摇摇晃晃,在石壁墙上投出可怖的影子, 初春时节本还有一丝寒意, 馆内却格外闷热,萦绕着一股腐臭血腥之味, 令人作呕,东厂之人司空见惯,随行的医官就有些忍不住, 纷纷捂住口鼻。
馆内身着白色罩衫的医官、侍女都是行色匆匆,张治招来一个侍女让她安排医官们去为病人看诊, 那侍女抬起一章寡淡的脸,嗓音嘶哑开口道,“诸位随奴婢来。”
医官前去各司其职,张治见傅听雪瞧了眼那个侍女,便解释道, “疫情凶险, 六疾馆难以招到人手, 只能用些品貌不佳的侍女, 让督主见笑了。”他见傅听雪神色淡淡,猜他也不愿在这多待,便道,“如今只待医官们找出治疫的法子, 督主舟车劳顿,不如随下官回府修整?”
再待在此处也没有什么用处,傅听雪留了几个东厂下属,便去了张治为他准备的客院,临出六疾馆还用雄黄、雌黄、丹砂熏了一遍深衣皂鞋,以防沾染鼠疫。
沐浴更衣后,小达子一边伺候傅听雪,一边忧心道,“主子,这鼠疫如此严重,染之即死,您不宜长久待在此处啊。”
“怎么,”傅听雪懒懒道,“你是怕我染了鼠疫,如了那些人的意一命归天?”
小达子连忙道,“主子自然洪福齐天,只是如今医官都拿这鼠疫毫无办法,史上哪次鼠疫不是死伤过万?奴才实在是忧心主子,若是有哪个不长眼地冲撞了......”
傅听雪凉凉道,“本座看你个狗奴才就是盼着本座死了倒干净。”
小达子立马哭天抢地,“主子明鉴啊!奴才对主子的忠心苍天可鉴日月可表!主子!”说着就作势要去抱傅听雪的大腿,那模样恨不得以死明志。
“顺杆爬的东西,”傅听雪一脚抬起,还没使劲呢,那装腔作势的奴才就顺着动作滚出去,一副可怜相,“给本座滚回来。”
“是是是,”小达子从地上轱溜爬起来,这才拍拍袖子站好了。
傅听雪哪不知道他是在故意耍宝逗他开心,抬眸横他一眼,慢慢道,“京城里安坐的太后娘娘,怕是已忍不住有了动作吧?”
“不出主子所料,”小达子收起嬉皮笑脸的神色,答道,“方收到暗哨的消息,这几日太后借着皇帝之手已经将两个三品官员,四个四品官员革职查办,这几个位置皆被替换成了寒门士人。”
傅听雪微微扬起眉,“寒门士人?”
小达子点头道,“正是,奴才实在猜不出这太后娘娘究竟卖的什么药,按理说此时应扩大其在朝势力,难道说她是想借此获得寒门一脉的支持?”
傅听雪沉默片刻,意味不明地笑道,“咱们这位太后娘娘,可是位忧国忧民心系天下之人啊。”
小达子疑惑地去看自家主子,却见他已闭目假寐起来,显然是不打算再说些什么了。他知道傅听雪已有了自己的思量,于是也不再多言,安安分分地退到角落处守着了。
屋子里一时寂静一片,往常在京城,身边还有那只顾央赐予的猫儿逗着解解闷,只因京城至平州路途遥远,那小身子禁不起折腾,便留在府中了。
想到猫便不由自主想到了顾央,傅听雪在心中嗤笑,怕是现下那些人都以为他被贬平州,为情所困,连小达子都小心翼翼,瞧着生怕触了他的“伤心事”,他傅听雪何时还成了这般脆弱之人。
若说他对顾央没有半分情意,自然是不可能的,但他从不为情而活。自他进宫以来,若是处处顾全情义,尸身早就不知喂了哪只野狗了,只有处心积虑、工于心计,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才能活下来。他要活,便要不断地往上爬,便要攥紧手中的权力。
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明白,若他松懈一刻,等待他的就是万丈深渊,除了那些依仗他活命的人,没有人不盼着他跌入深渊。
而顾央所做,就是减除他的党羽,诱使他从高压跌落。
情有何用?远不如权势来得安心。
......
朝中官员变动频繁,明面上傅党党羽损失惨重,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位置都被分给了寒门士人,原本一直处于朝野底层的寒门一下成了朝中砥柱,一时之间寒门官员门庭若市。
这次谁都能看得出来,太后和皇帝是要捧寒门,至于傅听雪?远在平州的人能否回来都是个变数,还不如讨好如今的新贵。
顾央倚在窗边,身侧卧着白猫琥珀,她看着窗外逐渐生机的景色,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琥珀柔软的毛发。
算算日子,傅听雪此时应该也到达了平州。这些时日以来的朝中变动耗费了她许多心力,她也知道她的种种行为对攻略目标没有任何好处,而这段不在剧情之中的日子实在让她时时刻刻都不能放松,甚至有时都想撒手不干了。她不是处理不好这类任务,只是比起这种成日里泡在阴谋诡计里的任务,她更喜欢轻轻松松过小日子的任务。
顾央微微叹了口气,回去不止要选个简单的任务,还要让组长好好补偿她。
平州局势未明,把傅听雪遣往平州也是权宜之计,顾央只能派暗卫时刻紧盯着平州的情况,等着鼠疫被解决,傅听雪返回京城。
然而一个月过去,平州鼠疫丝毫没有平息之态,反而愈演愈烈,死伤不断扩大,虽说没有传来有关傅听雪的不好消息,但顾央也有些坐不住了。
因鼠疫之严重,平州一带已被重兵把守封锁,任何人不得离开,出逃者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顾央思虑良久,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长乐宫于第二日颁布太后懿旨,平州鼠疫泛滥,民不聊生,太后深受震动,于心不忍,决心入祠堂为民祈福,鼠疫不平绝不踏出祠堂一步,同时闭宫谢客。
在朝中之人都纷纷猜测太后又是唱的哪一出之时,顾央已经带着暗卫直奔平州而去。
日夜兼程赶到平州已经是六日后,顾央以太后特遣暗使的身份通过封锁线,悄悄在平州城中一间客栈安顿了下来,由于鼠疫的缘故,客栈中一向没什么生意,因此掌柜的对这些日子唯一的客人格外殷勤周到。
修整了半日,顾央也不再耽搁,直奔六疾馆而去,无论用何种办法,这鼠疫也该结束了,她此时要做的就是去见张老太医,看他是否已找出了解决鼠疫的法子,若是有最好不过,若是没有,就要在不经意间助他成事。
护卫的兵士见了太后懿令对她的身份没有过多怀疑,顾央带了两个伪装成侍卫的暗卫直入馆中张老太医的屋子。六疾馆修缮匆忙,屋子自然简陋,顾央敲了敲门,便听有人来开了门,扑面一股浓重的药味,来人正是与张老太医同行的德音。
德音蓦然见到顾央,即刻就要跪拜见礼,被顾央一把拉住手腕,“不必声张,我此次是暗中前来。”
德音闻言愣了愣,随即扶身屈膝道,“奴婢见过夫人。”
顾央点了点头,待德音关好了门,才道,“治疫可有进展?”
德音猜不出太后娘娘为何要以身犯险到形势凶险的平州来,但也不敢多加猜测,于是答道,“回夫人,德音不通医理,只是瞧着老太医的神色,似乎不大好。”
顾央随着德音走到里屋,便见张老太医正伏案桌前,在宣纸上涂涂写写,桌案上堆着大叠书籍,身旁的药草柜中分类放着许多药材,使得空气之中古怪的药味愈发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