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哭一边扔纸钱,燃烧的纸钱堆“哔啵”响着,烧出一片热气。
容母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你也别哭了,建军泉下有知也不想你这么伤心的,你放心,我们容家又不是多养不起你这一口人,兄弟姐妹之间帮衬,不是什么大事。”
陈淑还是“呜呜”地哭,到底是不说话了。
站在后边的容粟抱着胳膊翻了个白眼,丝毫没有顾忌形象,不过好歹还是在她叔叔墓前,容粟也就没有开口说话,转头去看旁边的容宴,却发觉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怎么了?”她凑过去小声问。
容宴微微苦笑了一下,“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容粟可没忘记他身边还跟着那只女鬼,闻言就皱了眉,“发生什么了?”
容宴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蹲在前边烧纸钱的容父和陈淑身上,随后又缓缓移到了墓碑上容建军的照片上,照片里的容建军对未来毫无所觉,照片外也是一阵平静。
“希望是我猜错了。”
容宴低声道。
显然一切都没有按照他希望的那样发展。
从偷听的容宴和高进的电话内容起,顾央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她不认得陈淑,却对容建军这个名字有一种本能的熟悉,熟悉到甚至只是想起这个名字,体内被控制住的怨气就如沸水般翻腾。
她知道这样下去又会走上崩溃的老路,但也不愿错失了解真相的机会,于是就在容宴身上留下了一颗种子,想要等怨气较为稳定之后再去那个地方看一看。
为了避免发生意外伤害无辜,她还特意选了夜深人静的时候。
夜晚的公墓显得格外幽深孤寂,月光照亮了一排排的白色墓碑,在后面留下深黑的阴影,深夜的虫鸣似乎都已经在这里销声匿迹,生怕惊扰了在这里沉睡的亡魂。
顾央拂过一个又一个的石碑,黑沉的目光没有半分停留,公墓里静悄悄的,地上整齐排列的影子也没有这飘来的不速之客打乱。
终于,她在一座墓前停了下来,墓碑上用端正的字体刻着“容建军之墓”,一抬眼,就对上了照片中男人的笑容,两双眼睛隔着十多年的光阴遥遥相望。
顾央猛然抓住墓碑上的边角,痛苦地捂住了头。
这份记忆对这具身体的影响比她所预计得还要大得多。
无数的碎片仿佛都在这一刻灌进了她的脑子,将一切割得鲜血淋漓支离破碎,几乎就要斩断她对外界的所有感知。
她全部都想起来了。
随之而来还有跟随记忆涌进来的所有有关十二年前的信息。
恍神里,她隐约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扑上来抓住她的肩,那人脸上还有几分看得不太真切的焦急,“顾央!”
顾央的神智被他叫得清醒几分,忍着楚痛扬起眉,“容宴?”
“是我,”容宴喘着气,像是刚刚剧烈运动过,他看着顾央惨白得近似死灰的脸,难得地感到几分无措,“你......你还好吗?”
“不好,”顾央道,“你难道不怕就这样死在我手里?”
她说着,冰冷的手指已经扼上了他的咽喉,却虚虚的没有任何力道。
容宴抿唇,“......我相信你。”
顾央笑出了声,她按着他的脖子,几乎就要笑倒在他身上,“你相信我?相信我什么,不会杀你么?”
容宴沉默,放在她肩上的手却没有收回。
“宴宴,小甜心,”顾央止住了笑,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语调轻柔,“我告诉过你的,我是厉鬼,不是什么坚持正义的侠女,你的命,其他那些人的命,我随时都能取。”
她在他耳边耳语,“所以离我远一点,知道了么?”
“我信你,”容宴将她微微推开,看着她的眼睛道,“不是因为你是人或者鬼,仅仅是因为你是你而已。”
顾央微微一怔,随即些微嘲讽道,“怎么,猜到了真相,所以就来这里安慰我,以求心安?”
“不,”容宴摇头,语气平淡,“和刚才那一句话一样,我来安慰你,不是因为其他任何原因,只是因为我想来。”
顾央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情话了?”
容宴不答,贴住她冰凉的手,微微握紧,“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顾央微微歪了歪头,微笑,“手刃仇人。”
“可是他已经死了。”容宴顿了顿,“你的死,和我婶婶有没有关系?”
“或许有,或许没有,”顾央的神色显得十分无所谓,她问,“看来你对她的安危还十分关心?”
“我对她没有什么感情,”容宴平静道,“即使存在感情,我也不会偏袒,如果她真的是造成你死亡的罪魁祸首,我会通过法律让她得到惩罚。”
“可我一点也不想通过法律来复仇,”顾央拨开他的手,嘴角的弧度满是恶意,“如果不能让仇人的血沾满我的手,我又怎么能对得起他们二十年前的款待呢?”
她盯着他的眼睛,企图在里面找到点什么,却只能看到一点无奈,更多的某种莫名的坚定。
“和她没有太大关系,”顾央最终还是松了口,用近乎刻薄的语气问,“怎么,你有兴趣听一听你叔叔十二年前的凌然壮举?”
十几年前,顾央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从偏远的少数民族聚居乡镇来到大城市打工,每天最忧愁也不过是餐厅里来的客人好不好相与,每个月的工资怎么用才够支撑一个月的生活,毕竟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单纯的小姑娘幻想着日子能越过越好,过几年再找一个老实肯干的丈夫,生一两个儿女一家和和美美地过完下半生。
但她却没有想过,这个世界还有另一种活法,水深火热的活法。
容建军生意场上得志,情场上自然也不想落下,一次请客人外出吃饭,就这么遇见了顾央。十几岁的姑娘是最美的时候,混血的美丽容貌配上纯质的气质,一下就让容建军动了心。
英俊有为的商人和美貌的女服务生,在小说里一定是个双宿双飞的美好结局,然而现实远非那么美好。
容建军包养了顾央。
一无所知的顾央被餐厅的经理直接送去了城郊不常用的别墅,成为了容建军篆养的一只关在鸟笼里的金丝雀。容建军给她请来各种各样的老师,按照自己的喜好,将顾央打造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
顾央想过逃跑,却得到了更为可怕的惩罚。
她最后甚至失去了逃跑的勇气,成为了一只真真正正的金丝雀。
容建军满意了,他开始不吝啬于温柔,只要有空都会选择回到那栋别墅,仿佛真将那里当作自己的家似的。
顾央怀孕了,她渐渐体会到作为一个母亲的情感,甚至想过就算这么一直过下去,容建军还算体贴温柔,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也还不错。
然而一切不过是假象。
容建军认识了陈氏的大小姐陈淑,并且轻易就得到了陈大小姐的芳心。陈淑的父亲,也就是陈氏的当家人当时已经病重,为了能让自己对经商一窍不通的女儿下半生无忧,承诺只要他与陈淑成婚,并保证好好对待她,就将陈氏交给容建军。
容建军不可能不动心。
陈氏虽然不是什么大财团,却也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虾米,更何况代价只是娶一个他并不反感的女人。
他答应了。
容建军最初也没打算对顾央做什么,只是陈氏这块肥肉却不是那么好吞下的,多的是其他董事对其虎视眈眈。
于是容建军在城郊别墅里包养了个小情人的事情就被捅到了陈氏当家那里,容建军和陈淑的婚事一度陷入僵局。他最终和陈氏当家商定的结果就是,让这个无足轻重的小情人在K市消失。
容建军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走商道干的就是斩草除根的路子,顾央不过是个边远地区出来的小姑娘,亲近的亲人早就过世了,就算是真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人知道。
带着迁怒的心情,他找了两个混过黑的小混混,让他们替自己去做这件事。
事成的第二天,他就和陈淑求了婚。
“你看,我的存在就像个笑话,生生死死,连个浪花都没有翻起来,”顾央嗤笑道,“如果我没有化作厉鬼,又有谁会知道那座山上曾经死过人?”
“可是你做了厉鬼,”容宴道,没有再问她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尸骨得已安葬,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这恰恰说明天道轮回,是逃不过的。”
顾央看他一眼,“我还记得你刚上山的时候,可是一直坚持科学的,现在竟然来和我说天道轮回?”
容宴神色认真,“天道也是一种规则,你已经得知了真相,为什么不能让法律制裁他们,也让自己手上少一份杀孽?”
顾央嗤笑,“你一句话说得当然轻巧,但你懂我的痛苦么?你懂那种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的感觉么?你不懂,我宁愿魂飞魄散,也要亲手给自己和宝宝报仇。”
“我确实不懂,”容宴承认道,“但我知道,你不想杀人,你不会快乐。”
全力压制的怨气与戾气没有任何平静的趋势,反而疯狂地纠缠着顾央清醒的神志,百鬼哭嚎,万骨哀鸣,仿佛所有的怨恨都聚集于此,她已经控制不住地想要去找那两个混混报仇雪恨。
黑雾般的怨气缠绕上她的脸颊,冰冷而沉重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公墓上空,顾央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容宴,将他推得一个踉跄。
“如果你能找到我,那就阻止我。”
黑色的雾气陡然聚拢又消散。
容宴看着掌心上一颗翠绿的小石头,缓缓握紧了拳头。
第九十二章 女鬼&少年(二十二)
胡二是东头街上的混混头子。
他混过黑的, 跟着自己前头的老大也干过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后来那老大在一场火拼中丢了命,他也就和另几个侥幸活下来的兄弟退了黑, 另起了做混混的炉灶。
这么多年来, 顶多干些路上摸黑抢劫的事儿,过的也算是安稳。
这天傍晚, 胡二在酒吧里喝了点小酒, 酒气上头, 迷迷糊糊往家的方向走, 一边走还一边哼着小调, 拍着手掌给自己打拍子,一副悠闲至极的模样。
他拐进一个小巷子,走了半天,却恍惚发觉这平常走的路怎么今天走了这么久还没走到地方。胡二身体前倾,瞪着眼睛看了半天,用手使劲一拍脑袋,“嘿!老子今个儿还真是喝糊涂了!”
他打了个满含酒气的酒嗝,抻了抻身上皱皱巴巴的衬衫, 继续不慌不忙地往前走, 伸手在裤兜里摸出手机, 给家里的老婆打电话。
电话那头“嘟嘟”了两声就很快接通了。
“喂, 今天晚上饭做好了没?老子今天晚上快要饿死。”他说的是家乡的土话,特有的语调听起来更加趾高气扬。
本应该很快回答的老婆却没了声响,胡二耐着性子等了几秒, 正要破口大骂,就听那头传来一个极为陌生的女声。
“胡二。”
胡二一愣,下意识地就打了个激灵,随即就恶声恶气起来。
“你、你是哪个?!老子老婆呢?”
那边女声阴恻恻地轻笑几声,笑得胡二只觉得背上冒起了寒气。
“杀人偿命,今天我来要、你、的、命。”
胡二身子一僵,“你他妈说什么鬼话?!老子、老子他妈没杀过人!你、你......”
听筒那头再没有声息,只传来了挂断的声音。
“嘟、嘟、嘟”的声音在安静的小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胡二神色慌张地环顾四周,巷子里除了他再没有其他人,他壮着胆子呸了一声,“哪个龟孙给老子装神弄鬼,要是被老子抓到了,老子打断他的腿!”
他往前走了两步,被这诡异寂静的氛围激得快跑起来,脚步里也带了几分慌乱。
跑着跑着,他就觉得脚脖子被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缠上了,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一大跤,忍不住就爆了一声粗口,撑着旁边的石砖墙就要站起来,手刚一伸出去,就碰了一手黏腻的液体。
胡二的腿登时就软了,身子抖如筛糠地去看自己的手。
那顺着指缝一点一点往下淌的,不是血又是什么?
“啊啊啊啊啊——”
女子轻轻的笑声在小巷子里响起来。
他一点、一点地抬起来,正对上一张鲜血遍布的可怖的脸。
她微微歪着头,沾着血水的长发披散下来,露出大片青紫的脖颈,白裙上染满了血污,却还有流不尽的血顺着光洁的小腿流淌而下,在青石道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胡二怎么都不会忘记这张脸,十二年来午夜梦回,这张沾着血的脸总能勾起他深藏的恐惧,因此他干着混混的活儿,每年却都会去庙里拜一拜,上柱香。
他脚一软,刚撑起来的身子就再次跌了回去。
“你、你是......”他神色一变,顾不上许多就开始求饶,“你不要怪罪,当年、当年我也是受人指使,我不是有意要害你的,你要报仇,就去找那个要杀你的人,我只是个替人做事的,我......”
血腥气逼近了他,让他险些作呕,鼻涕眼泪也都出来了。
“饶命啊!我真的不是有意害你的,你放过我,你去找那个要杀你的人,对、对,”想起了什么,他的眼睛忽然一亮,“当年的事还有刘武的份,你去找他,你放过我,你放过我!!”
“放过你?”顾央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像是玩味,面上的阴郁之色越发浓重,“放、过、你?”
她的神色狰狞起来,尖长的指甲划破了胡二的脸,抓得他鲜血直流,“我也求你放过我和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们?!为什么?!”
胡二已顾不上脸上的伤口,不住说,“我错了,我错了,你放过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你放过我......”
他这样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哪里还有刚才的半分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