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宴张口欲言,却又沉默下来。
他不是当事人,即使再怎么同情,也无法体会她的感受,更别说做什么评判。
顾央也没想要在他那里得到什么答案,她勾起唇笑了笑,眼尾沾染上无趣和冰冷,“我存在于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报仇的,就算最后魂飞魄散,那又怎么样?”
“那不值得。”容宴开口道,声音惹得下边的方汉晨疑惑地问了一声,他抿唇,在手机上继续打道,“那不值得,你为什么要因为两个十恶不赦的人,让自己连下辈子都没有?”
“下辈子很重要吗?”顾央淡淡道,“这辈子的仇都还没有血清,还要下辈子做什么?”她显得漫不经心,忽然抬眼看向他的脸,有点阴冷的脸就又露出几分笑意,“你这是在舍不得我消失?我以为你巴不得我早点离开最好。”
容宴微微叹气,用气声说,“我还没有那么恶毒,”他向前微微倾身,手环上她的腰,“我不想让你去杀人,也不想让你魂飞魄散。”
顾央微微笑了笑,没有避开他的动作,她埋首在他颈边,隐约能看见衣服下留着痕迹的肌肤。
“可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她吻了吻他的颈侧,轻声说。
......
第二天的时候学校还没有安排上课,天气又放晴了,大二的学长学长组织了新生们参观校园,排队走了两个小时的路,将一些标志性建筑物认全之后就解散自由活动。
容宴迟疑了片刻,问顾央想不想出去玩。
顾央有点惊讶地看他,嘴边已经有了笑意,“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你的语气像是在哄自己的小女朋友开心一样。”
话虽然是这么说,她还是凝成了实体站在容宴身边,让容宴撑着一把太阳伞替她挡住阳光,顺带让人不易发现她没有影子,除了过于苍白的皮肤,她看起来和活人没什么两样。
容宴以前没干过这种事,最后带着顾央去了学校附近一家冷饮店。这家冷饮店店面不大不小,胜在装修上,墙壁粉刷得十分清新少女,供应的大部分是鲜榨果汁,水果用量很足,很受学校里的小情侣们喜欢。
容宴点了两杯果汁,一杯鲜榨芒果汁一杯鲜榨橙汁,一人一鬼找了位置坐下来,容宴才低声问,“你应该能喝这些东西吧?”
“为什么不能?”顾央撑着下巴看他,用浅绿色的吸管在橙汁里轻轻搅拌,神色看起来很放松,“食物不是我的必需品,但不代表我不能碰这些东西。”
这句话显然勾起了容宴某种研究的兴致,他问,“那你是靠什么维持‘存在’的?如果摄入了食物和水,你的身体是怎么处理这些东西的?你的身体也存在器官么?”
顾央抿下一口橙汁,加了冰的果汁里用梨子中和了酸味,但她尝起来却没有多少甜味,也感受不到这种与她体温相近的温度。
“你难道不觉得,我的存在本身就是违背了你的科学么?所以为什么又想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我?”顾央拉过容宴面前放着的玻璃杯,含住他喝过的地方,喝下一口芒果汁,抬起眼眸看他,“你问的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一个我能回答你......”
“你应该看过聊斋志异吧?”她微笑道,“我就是依靠精气来维持存在啊。”她刻意在精气两个字上停顿了片刻,面上的神情很是恶劣。
她这句话本来就是在胡编乱造,否则她待在别墅中十二年,早就无法维持存在了,容宴清楚这一点,但还是觉得耳根莫名地一热,于是支起一只手装作自然地遮住耳朵。
顾央也很配合地装作没有看到,她咬了咬容宴果汁里的吸管,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然后意味深长道,“很好喝,谢谢你的芒果汁,小甜心。”
正不自在的时候,容宴的手机响了,他也顾不上是谁打来的电话,放到耳边接听。
“宴宴啊,我是你婶儿啊,”聒噪的女声从电话那头传来,容宴下意识地就皱了眉,“你今天在学校有没有课啊?”
容宴看了眼正在喝果汁的顾央,她的动作很秀气,果汁也是一小口一小口喝的,“没有,你有事么?”
中年妇女也不在意他生硬的语气,声音里一下就带上了几分哭腔,“宴宴啊,今天是你叔叔走的四十天,按礼得去给他添个香烧点纸啊,你没事得回家一趟啊。”
“……我知道了。”
“婶婶就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中年女人抽了一下鼻子,声音里露出几分笑意,“你爸爸妈妈都在呢,粟粟也说马上就回来,我们在家等你,然后就去公墓祭拜你叔叔。”
“嗯。”
电话那头的人达到了目的,也不再过多纠缠,很快就挂断了电话,容宴放下手机,对顾央道,“我需要回家一趟。”
顾央点了点头,“我和你一起去。”
她让服务员将两杯果汁打包,拿好自己地橙汁,又将容宴的芒果汁塞进他手里,在此之前再次当着他的面嘬了一小口果汁。
容宴为她这种孩子气的动作感到一丝好笑,拿着装着芒果汁的打包杯和顾央一起往公交站走,在经过一个不起眼的街角的时候,顾央就隐去了身影,又变回了只会让容宴看到的状态。
他们刚在公交站的站台上站定,容宴的手机就再次响了起来,这次来电显示的是高进。
“容宴,你上次让我请人去查的东西查到了。”
第九十章 女鬼&少年(二十)
现在这个时间点不是早晚高峰, 公交车里还有空余的座位,马路上也没有太多的汽车,不过因为公交线路绕路多, 又是跨区行驶, 还是花了一个小时才到了目的地。
顾央身为一只只能被容宴看到的鬼,最开始占了容宴旁边的位置, 但过了不久就有新乘客上车, 表示要坐那个靠里的位置, 请容宴让一让。
那乘客说话的神情和语气都十分客气礼貌, 要求也一点都不过分, 毕竟除了容宴,谁看都觉得那是个没有人的位置。容宴看着那人年长的面貌,也实在说不出“对不起,这里有人”这种在他人眼里明显是敷衍的话来。
他不着痕迹地偏头看了眼顾央,就她兴致盎然地围观着事情进展,一向暗沉的眸子里隐约瞧得见光亮,一点都没有身为事件当事人的自觉。
最终的结果就是,靠里侧的座位归那名乘客, 容宴的腿归顾央。
大夏天抱只温度似冰块, 还没有冰块重的鬼还是十分清凉的, 连坐在容宴旁边的乘客都小声嘀咕说这不舍得开空调的公交司机今天怎么这么舍得, 冷气开这么足。
只有一点,那就是怀里那只鬼仗着没人看见,冰凉凉的指腹一会儿摸摸锁骨, 一会揉揉耳垂,上下其手,不厌其烦,好像他是个有趣的玩具一般,偏偏他还不能露出一点异色,老老实实做她手下的玩具。
因此好不容易下车之后,容宴着实松了一口气。
顾央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贴在他耳旁幽幽问道,“怎么,你不喜欢?”说着一只手已经按上了他的小腹。
熟悉的姿势瞬间就让容宴想起了某些画面,他身体一僵,咬着牙低声道,“没有。”
顾央眼中的笑意更浓,“没有什么?”手上不紧不慢地,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在容宴小腹上轻轻抚摸,隐隐有下滑的趋势。
“......没有不喜欢。”
顾央这才满意了,收回手,依旧没骨头似的挂在他身上,让太阳伞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
容宴弯弯绕绕走了有二十分钟,才走进一栋楼房,坐电梯上了八楼。
他打开门走进屋,就看见客厅里坐着容父容母,还有他的婶婶,陈淑。
容父容母都是科研人员,平常时间大多都用在了科研上,精气神都不是很足,但能生出容宴容粟这一对儿女,长相自然不差,看着就令人心生亲切。反观陈淑,用发钗盘着染黄的卷发,脸上化了妆,深青色的眉笔勾勒出细而尖的眉毛,两颊的地方已经生了深于肤色的斑,有一股费尽心机遮掩、却还是遮掩不住的老态。
“回来啦?”容母见他开门进来,脸上就露出了笑,问道,“午饭吃了吗?”
容宴换好鞋,依次叫过爸妈和婶婶,才答道,“还没有。”
“那你下午还有事吗,没事儿咱们中午就在家里吃,妈给你做糖醋鱼。”容母说道,言语间很高兴的模样,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们能一起在家吃个饭的机会其实很少。
容宴微微笑了笑,点头道,“好。”
“姐,既然宴宴也回来了,那我们就走吧?”陈淑像是有些不甘心被忽视,出声道,“咱们多给他带点东西过去,大团圆的日子,就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她说着说着,又要开始抹眼泪了。
“好了,别哭哭啼啼的,”眼见她越哭越来劲,容父开了口,“建军也不会想看到你哭的,”他转头对容宴道,“去房间喊你姐姐出来,我们准备走了。”
陈淑心里对容父有几分畏惧,被这么说也不敢再哭了,起身去洗手间收拾自己。
容宴依言去容粟的房间门口敲门。
过了一会容粟来开门,看见来人是容宴面上先是一笑,随后又绷紧了,很严肃的模样,她一把抓住容宴的手腕,道,“你给我进来。”然后关上了门。
容宴被姐姐摁在椅子上,回头就见顾央慢悠悠地穿过紧闭的房门飘进来,在离他们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容宴!”容粟地叫声让他重新转回头来,她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了?”
容宴一愣,“.......什么?”
容粟见他这副茫然的样子,面上也急了,她道,“你别想再骗我了,李廷济已经告诉我了,之前你说的那个........”她下意识地看了眼门外,压低了声音,“那只鬼放我们离开的条件,是不是故意骗我的?”
容宴这才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了,他不在意地笑了笑,“.......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我只是不想让你因为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担心。”
“这哪里是不重要的事情?!”容粟反驳道,“身边随时都要有一只鬼跟着......”她突然止住了话头,用疑虑地目光看向容宴,“她该不会已经.......”
容宴有点无奈地回望她,默认了她的问题。
容粟的脸“唰”地就白了,“她、她会不会伤害爸妈?”
顾央欣赏着她一张俏脸上恐惧的神情,冷着声音开口,“我对伤害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不感兴趣,但如果你想的话,我倒是能够勉为其难地做一做。”
“不要!”容粟急声道。
容宴也皱着眉看过来。
顾央无辜地冲着他摊了摊手,身形聚合在他面前,用笔尖蹭了蹭他的鼻梁,“我答应过你的,就会做到,至于你信不信——”
“我信,”容宴道,“姐,我相信她不会随意害人。”
容粟不说话,看神情显然是有所顾忌。
容宴微微叹息,“先不说这件事了,爸让我喊你出去,我们准备出发了。”
容粟低声道,“有什么好去的。”一边不情不愿地跟着容宴往房间外走。
容宴的叔叔容建军被葬在K市郊区的公墓,从家里过去要用上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出门不久陈淑下车买了一袋子的纸钱、香和纸扎的金元宝,还提了一篮水果和一箱牛奶,心安理得地花着容母的钱,也不说后面两样究竟是不是祭拜用的东西。
买好的东西放在后备箱离,车里的几个人就靠聊天打发时间,大多数时候都是陈淑和容母在说话,容粟和容宴被点到名字才应一声。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前段时间陈淑和容宴打电话的事,“我当时真的六神无主了,你和哥又在国外,就只能打电话給宴宴,结果宴宴还说有事不能来我真的是........唉.......”
容粟接口道,“我们当时有事情,在一个封闭的地方拍戏,所有人都不允许提前离开,否则就会毁约,”她淡淡地看了陈淑一眼,“而且我们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祭拜叔叔。”
容母蹙着眉问,“还是封闭拍戏啊,在哪儿呢?”
容宴答道,“就是市郊的那个山上的别墅区,导演去租了七天的时间,我们还是快点赶工完成回来的。”
“在别墅里拍摄?”陈淑插嘴说,“城郊那边的山间别墅还是建得挺好的,建军出事之前,我们在那也有一栋房子的,就是没怎么住人。”
“都怪那些杀千刀的,建军一出事,就把他的东西分了个干净一点都没给我留下,一个个都没有良心!”她恨恨地抱怨道。
容宴翻过手机上的电子文档,想起从刚刚上车起久不知道去了哪里的顾央,心微微一沉。
第九十一章 女鬼&少年(二十一)
容建军的骨灰葬在城郊的公墓里, 位置是容父亲自挑的,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就花去了两三万,对于容家来说又是一笔大支出。也说容建军做人可悲, 疯疯癫癫十多年, 现在死了干净,帮他出钱下葬, 真心有几分伤怀的, 却是他早就瞧不上眼的哥哥。
容建军的墓位于公墓群偏东的地方, 接近一林子桃树杨树, 看着也是一块山清水秀的地方, 容父容母几人都到的时候,用白石砌好的墓上已经附上了一层尘土,墓碑上写着主人的生卒姓名,最上方则是一张有些老旧的照片。
那照片是容父挑出来的,属于多年前他们兄弟之前关系尚好的时候,他留存的为数不多的照片之一。照片上的容建军还很年轻,穿着一身深黑色的西装,打着浅灰色的领带, 带着一丝傲然的笑意看着镜头, 面容十分英俊, 眉目之间和容父、容宴都有几分相似。
这并不是容宴所熟悉的容建军, 等容宴记事,容建军早已经是精神病院一个失去理智的病人,他偶尔在父母和陈淑的要求下去探望, 看见的也只是一个面容枯槁、神经质的疯子。
“就在这里烧吧。”容父将墓上的灰尘用带来的抹布擦干净,然后淡淡道。
陈淑一改车上的激愤,又擦起了眼泪,也不知道她的眼泪怎么这么多,说流就能流,“我们建军命苦啊,辛辛苦苦拼出了家业,连福都没有享几天,就得了病,一病就是十几年,”她将一小叠纸钱扔进火堆里,哭道,“我还盼着你哪天好起来,结果你说也没说,丢下我一个人就走了,我一个女人,无依无靠地,还怎么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