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卫戗,王珏给她的设定是:祖上遭受横祸,致使家道中落,日子一代更比一代艰难,到她这里,小小年纪,相依为命的胞妹又染上重病,走投无路的卫戗卖身进王家,唯恐辱没祖宗,不敢报上大名,主事见她出身良好又伶俐,就把她安排给王珏做侍童。
两人一相见,正在后花园赏花的王珏听说卫戗没名字,抬手一指千朵压枝低的蔷薇:“那从今天开始,你就叫这名儿吧!”
后来卫戗才知,蔷薇还有一个别称,叫做“买笑花”,典从汉武帝而来——说他与当时所宠幸的宫人丽娟赏花,武帝赞美盛开的蔷薇,曰:“此花绝胜佳人笑也。”丽娟戏说要买笑,武帝允,丽娟就拿出百斤黄金的“买笑钱”……也就是说,“买笑花”不是嘲讽而是赞美,这花好看!
眼下满腹心事的卫戗可没那么多心思,在她看来,“蔷薇”不过是王珏颠倒了她大名“卫戗”后,随口取得谐音而已,她不关心王珏煞有介事编排出来的相见欢,就想知道打入敌人内部的正确姿势。
看着卫戗不耐烦的表情,王珏叹息:“倘若不是对你知根知底,怕我真会将你视作一介标准武夫了。”
这话是在夸她装起男人来惟妙惟肖?卫戗抱拳拱手:“多谢!”
王珏:“……”又是一声长叹,最后无可奈何摇摇头,话接前文,“卖身给我后,你终于有钱给胞妹医治,奈何虽保她一命,却折损了她的心智,使其行为举止一如五岁稚童。”
作者有话要说: 本月恢复更新,弱弱地吱一声,可否请老朋友们冒个泡啊?
☆、怀璧之罪
卖身给他,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但眼下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 卫戗仅是微蹙了一下眉头, 紧接着又恢复成认真脸,耐着性子继续竖耳倾听。
王珏看着卫戗表情, 眸中流转着异样光彩, 可脸上还维持着正经神色, 继续编排他的“感天动地断袖情”,说蔷薇他妹妹阿芽自打脑子坏掉后, 越发离不开自己“兄长”, 蔷薇进到王家是要做事的, 总不能领着个碍事的白吃饱, 但面对泪眼汪汪的阿芽,实在狠不下心撇开她, 左右为难之际, 王珏被他们的兄妹之情所感动,特许蔷薇把阿芽带在身边。
主子卖给自己这样一份大情, 知恩图报的蔷薇在王珏跟前伺候得自然更加尽心竭力,他们镇日形影不离,久而久之便生出非比寻常的情愫。
王珏对蔷薇那可是用上真心,觉得若是不声不响就把他收了房, 实在委屈了他, 怎么着也得昭告众亲友一下。
当今之世崇尚美姿仪,涂脂抹粉与女人争奇斗艳的男人比比皆是,有那资本和闲情的, 遇到艳压群雌的少年郎,收作娈宠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然而成亲什么的,可就不容于世了。
要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娶个男人回来,怎么传宗接代?何况对方还只是区区一介家奴,没有家世和背景,连给王珏通往平步青云的康庄大道上添砖加瓦都办不到,这种迷得主子非君不娶的家奴,留他何用?
王珏辗转获悉家人要害蔷薇性命,这还得了?主仆坐下来一合计,私奔吧!
于是蔷薇按照王珏要求,领着他的傻妹妹,赶着从家中淘汰下来的破马车,开始浪迹天涯……
沉默听完的卫戗,咬咬发酸的后槽牙,到底还是忍不住地问上一问:“扮作出外游学的单纯主仆不好么?而且情感清白,才更容易被捉去给人当女婿吧?”
王珏懒散地抬抬眼皮:“你看谁家少年郎出外游学,随行带着个脑子有问题的小姑?”
她要是单纯出外游学,肯定带上芽珈,毕竟一个过目不忘的异人,比汗牛充栋的经史子集更容易运输,辛苦一点编个目录索引,哪里忘记点哪里,芽珈随口就能答出来,多方便?
也正是因为芽珈这项本事,卫戗才会尤其小心,这就好比一个背后无大树,家徒四壁,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却叫旁人知晓,他藏着一块稀世玉璧,且不论怀璧之人会遭遇怎样对待,单说那玉璧,肯定会成为阴险狡诈的歹徒们竞相抢夺的对象——芽珈胆子小,承受不住那样的惊吓。
是以王珏拿那话堵她,卫戗咽下差点溜出口的回击,短暂沉默后,王珏单方面的敲定了这个设定。
卫戗嘴角抽抽,倍感无语,王珏却乐开了怀,身体前倾,双手横过几案捧住卫戗的脸,上下细端量。
卫戗:“怎么?”
王珏也不回话,只是施加些许力道,把手中这张看上去平淡无奇的小脸给搓圆捏扁,最后还两手贴在她脸颊两侧,同时按压,给她挤出一张金鱼嘴来。
卫戗:“诶?”忍无可忍,抬手挥开脸上的狼爪子,“我的脸不是你的玩具。”
遭嫌弃这种事,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被强势拍飞的王珏,抬起右手来,低头去看了一眼搓过中指和食指的拇指肚,上面没沾染到丝毫污渍,可见卫戗脸上的妆是不掉色的:“你这易容术,效果真是出乎意料的好。”
听了这话,卫戗也不假客套,实话实说:“嗯,暂时还未听闻有谁在这方面造诣,可与我三师兄墨盏一较高下。”抬起左手搓搓脸,“这药膏便是他亲手所调。”
王珏点头附和:“三师兄的手笔,值得信赖。”他接下来的提议,卫戗还是十分赞成的,他们顶着现在这两张脸出去晃荡,怕是钓不来想要的鱼——锋芒太盛的恐怕人家不敢抢,黯淡无光的想必人家懒得抢,还是要稍微调和一下的。
心动立马行动,卫戗嘱咐王珏去洗把脸,而她为了避免再遭司马润纠缠,选择翻窗而出,去到车里取回她定制的妆奁盒,飞檐走壁返回王珏房间,将妆奁盒往几案上一摆,朝王珏招手:“过来——”
笑吟吟的王珏,二话不说,乖乖把脸送上来,任由卫戗在上面尽情发挥。
当然,卫戗处理她自己这张脸,总是要贴贴补补,描描画画,有些费工夫,而对王瑄那张脸,只要略略调整一下线条,让他与桓昱那种俊秀少年郎比肩就好——据她打探到的结果看来,那些仙家貌似比较中意桓昱这一款。
这年头,士族子弟尤其注重仪容,为免除王珏后顾之忧,卫戗间或给他解释两句:“当然,这些药膏与脂粉的色泽看上去甚凶残,实则却有润肤养颜之奇效,即便停在脸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对你的面容造成任何损伤……”
王珏:“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藏在这些药膏与脂粉下的真容。”
卫戗:“?”
王珏粲然一笑:“当之无愧的凝脂玉肤。”
卫戗挑眉:“你这是在奉承我?”
王珏一脸真诚:“不,我的实话实说,主要是在表达对你的信任。”
卫戗正色道:“那便多谢十郎了。”
王珏撇嘴:“其实我更喜欢你叫我阿珏。”
卫戗心下一动——要说名字嘛,譬如她们姐妹的“卫戗”和“卫珈”,虽然起初她们老爹认为是她们的出生导致生母离世,并不待见她们,可还是正儿八经给她们起了名,给她的这个“戗”字,取的是“支撑,支持”之意,或许是觉得把如此厚望压在一个险些死于难产的女婴身上,怕她担不起,于是又在后面加了个“歌”字作缓解,这便成了她的小名;
她胞妹的“珈”,则是象征身份地位的玉饰,会被贵人们顶在脑袋上,可当年刚出生的小妹比大姐更不济,她爹应该也是担心这么贵气的名会折煞她,只好又在前面添了个象征弱小的“芽”字避避锋芒,这就是“芽珈”这个小名的由来。
还有那个司马润,她认识后来的他,也有一个表字叫“静渊”,再加上乱七八糟的称谓,倒让人忽略应该怎么叫他这个问题。
而王珏,七岁就夭亡,表字自然是没有的,但连小名似乎他父母都没给他取一个,当真就那么不喜欢他么?
稍微代入一想象,卫戗一颗慈母心就泛滥开来,徘徊在王珏眉目间的手更加轻柔,嗓音也放得软糯:“嗯,阿珏。”
王珏眉目弯弯,眼珠亮晶晶:“其实只要你不嫌,管他这张脸变成什么模样呢!”听得卫戗感觉一颗心被绵绵情意泡得更软,刚要开口嘱咐他两句要爱惜自己,不想他紧接着就补上一句:“又不是我的。”
“?!”卫戗:关键是这点吧?不招人怜惜的熊崽子!
易容完成后,卫戗将瓶瓶罐罐放回妆奁盒,顺手按了一下盒盖上的机括,看似镶嵌在盒盖内的,比之寻常铜镜清晰太多的镜子咔哒一下翘起来,卫戗抓过它递给王珏:“照照看。”
在王珏老实接过镜子照脸时,卫戗又补充上一些注意事项,王珏应声点头:“喏——”融融灯光映衬着他的表情,透出几分惹人怜爱的乖巧。
灯花哔啵一声,走神的卫戗惊醒过来,再对上听不到后续,眯眼审视她的王珏,心头一动,暗道好险,差点又被这狡诈小子的伪善表情所蒙骗,忙整理好自己的妆奁盒:“满意吗?满意吧!满意我就先走了。”连珠炮似的不给王珏插嘴机会,一把薅过他手上的镜子,随意插装回盒盖上,扣上盒盖提起来,迈步就朝窗户走去,被王珏一把拉住:“等等。”
卫戗止步回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王珏顶着他的乖巧表情:“你还准备继续用现在这张脸?”
卫戗摇头:“当然不会。”想了想,又补充,“一则我们大张旗鼓行进到这里,他们抓走那么多人,肯定会来打探一番,我与十一郎不同,须得常在人前现身,再用这副面孔易遭怀疑;再则这张脸过于平淡,甚至有些粗糙,怕难入他们法眼。”
王珏以为然地点过头后,又问:“那你怎么不给自己也化上一化呢?”
卫戗看着他的乖巧模样,耐心回答:“刚才不是同你讲过,想要洗掉你我脸上的妆容,需要佐以特殊药水,这妆奁盒里的药水用完后我忘记补充,余下的被我给压在箱子底,我得先把它们翻出来洗掉脸上的药膏再做易容,已经晚了,回头我就不再过来了,你早些歇息。”
王珏盯着卫戗被药膏遮掩后,仍然透出一点红的耳根子,会心一笑:“那好吧,嗯,你也早些歇息。”
☆、张敞画眉
没有及时填补妆奁盒里的消耗, 确实像卫戗会干的事, 然而她此刻匆匆离去, 却不是因为缺少什么药水。
西汉张敞,夫人幼年受伤, 损及眉角, 张敞任京兆尹时, 每日上朝前,必先为夫人画好眼眉, 有人将此事告知汉宣帝, 汉宣帝当众询问张敞, 张敞答曰:“臣闻闺房之内, 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
后人便用“张敞画眉”喻指夫妻感情甚笃。
王珏想象了一下, 门窗皆闭的房间, 柔和灯光下,恢复真容的绝色美人, 对着镜子妆扮自己,他坐她对面,间或帮她递个胭脂,抹个水粉, 或者昧上良心, 诽谤她眉形画得难看,自然而然接过她手中眉笔,装腔作势同她说:“我来教你。”右手执笔, 左手轻托起她下巴……那画面,单靠假想就漫开无边绮丽,卫戗肯定也是联想到这个典故,才害羞地逃跑了,恩,回头一定要好好练练给人画眉。
卫戗回到房间,就开始折腾自己的脸,女人的面部轮廓毕竟和男人还是有些区别的,再加洗掉脸上的旧妆,耗时自然要比给王珏易容久了些,但也不过两刻钟而已,她就从一个貌不惊人小武夫变成眉清目秀少年郎。
对着镜子检查一遍,确定没问题后,卫戗首先检查妆奁盒,这东西不能撇下,须随身携带,所以要仔细收好,此去闯“仙境”的大物件,王珏已准备完毕,她只要再看看还差了什么便好,傍身的佩剑不能少,可是龙渊太招眼,卫戗翻出自己练武时穿的破麻衣,撕成布条把个剑鞘密密匝匝地缠住,完工后再看它扮相,就很搭她虚张声势的侍童身份了。
躺下后又把各种细节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虞濛有白甲她们四个王瑄的女护卫照料,应该没什么问题;踏雪是宝马,让它拉破车,屈才不说,更容易暴露他们身份,还是托由裴让照看——夫人和马都安排妥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思及此,卫戗抱着她可怜兮兮的龙渊昏昏睡去。
翌日,为不引人关注,车队继续上路,只是行速放得更慢,争取给卫戗他们匀出更多时间。
卫戗一早领着同样改头换面的芽珈出门,因为宾客众多,店家并未察觉司马润这队用餐的人里夹杂了生面孔,至于王瑄,那可是鼎鼎大名的王十一郎,素来不与众人同桌共餐,他不出现才是常态。
吃饱喝足,左手捞起伪装过的龙渊剑,右手牵紧妹妹的卫戗,混进普通客人中迈出客栈,结账什么的,自然有人会去,用不着她操心。
七转八拐,卫戗终于找到白甲赶大早敲她窗通知的停车地点,老远就看见停在标志物老槐树下的马车,虽然车厢狭小,外形普通,但要放在寻常人眼里,还是很不错的,和个“破”字完全不搭边,当然,依着王十一郎的标准来看,这的确算得上是辆“破车”。
也是呢!现如今,世家小郎君,有几个不是娇惯着养大,就算亡命天涯也不能丢掉华宗贵族的颜面,何况还只是去私奔,像桓昱那种为逃婚翻墙头,刚出府就把自己造了个灰头土脸的,毕竟是少数。
待卫戗领着芽珈走近,躲在车厢里的少年郎一撩布帘露出脸来,冲她粲然一笑,欢快道:“戗歌,你来了。”
卫戗一愣,眨眨眼后满脸愕然道:“你是——阿珏?”抬头看看脑袋上面的青天白日,“怎么回事?”
王珏也抬脸望天:“或许是——老天开眼?”
“鬼扯!”卫戗咕哝一句,心里明白这其中肯定有不为她知的交易,但王珏无意详解,她也跟着装傻充愣。
哪怕卫戗看上去还处在天真烂漫,好奇心强烈的年纪,但骨子里终归是再世为人的老妖精,上辈子司马润用十几年时间言传身教,终于把她养成了一个“非常懂事的女人”,让她明白男人有些秘密,并不希望被女人窥探,倘若男人露出“我不想跟你说”的表情,女人还要追在他屁股后面喋喋不休地追问,很容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