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牛龇牙咧嘴:“三枚钱?”
卫戗露出阴险笑容:“是你有言在先,敢以性命担保,我们才接受了这桩买卖。”
黄牛面容扭曲:“才三枚钱!”探手入怀去掏钱,“大不了还给你。”
卫戗没接钱:“诚信乃立人之本。”
黄牛又道:“能与二位小郎君相识,这就是缘分,那通牒就当我们结缘的信物,拜托你们高抬贵手——”抬手一扫前方人海,“要从如此众多的鱼目中,再挖几颗珍珠出来,任务可不是一般的艰巨啊!”
还想再去坑别人?不过听说有捷径,想必有一些急于求成却苦熬多日的少年郎,几个钱还是不在乎的,而黄牛积少成多,一天下来,也是一笔可观收入,真是个脑筋活络的家伙。
在卫戗考虑要不要放走黄牛,让他继续去向天真小郎君兜售美梦之际,王珏适时出声:“看来黄牛叔实在忙,我二人也不好耽搁你的正事,不过既然有缘相见,黄牛叔又说自己门内有人,斗胆问一句,可否给指条明路?”在卫戗揪住黄牛时,王珏跳下马车,信步走过来,接过卫戗掐着的木牌,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最后拇指滑过木牌背面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小符号,再面对黄牛时,又换上谦谦君子貌,彬彬有礼地提要求。
黄牛对上变脸珏,愣了一下,眼底似乎光芒闪烁,沉默片刻后,他再开口,却是提出一个迟来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王珏实话实说:“王珏。”又把卫戗往前带了一下,“这是我的侍童,蔷薇。”
黄牛目光扫过卫戗:“嗯嗯,不错。”又抬头望了一会儿天,自言自语,“这大太阳,可别把秀丽美少年给烤焦了。”摇头,“罢了,谁让我们家雪海是个颜控呢!”
颜控?是个什么东西,卫戗搜肠刮肚中,没挖出这个生僻词,书到用时方恨少,暗下决心,回头多去搜集一些志怪集子,让芽珈记下来,没事的时候讲给她听。
☆、哗众取宠
虽说黄牛话里有个词卫戗听不懂, 但这并不影响她对内容含意的解读——这是同意直接带他们“飞升”了?
结果黄牛并没有做出前头带路的意思, 而是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半把鹅毛扇大小的黑色硬壳皮囊, 两指搭在囊上金属小凸起,轻轻一错位, 皮囊弹开来, 黄牛探出食指和中指, 从里面夹出一个叠得四四方方,手掌心大小的白东西, 递给王珏:“喏, 按照上面标明的路线走, 到聚义庄找瓢虫, 报上‘章师’二字便可。”
王珏伸手去接,卫戗定睛细看, 发现那原来是一张折叠的纸, 待王珏展开之后,卫戗心头一动, 忍不住凑近去看——要知道造纸已有些年头,逐渐取简牍与缣帛而代之,时下盛行泼墨挥毫,更促进造纸术的推陈出新, 其中厚薄均匀, 质地细密的左伯纸,绝对是上品,备受文人墨士青睐。上辈子那咸腌司马润, 也要附庸风雅,在府中屯了不少左伯纸,她看着那些纸受潮发霉,想要拿一些给桓昱,他都咬死不撒手……
而黄牛递给王珏这张……卫戗伸手拈住一角,轻轻搓了搓,质地绵韧、光洁如玉,品质更在左伯纸之上,绝对是活了两辈子的她从未见过的稀罕品。
再看纸上内容,更令卫戗叹为观止,这居然是一幅五颜六色的舆图,图中线条精密细致,山是绿的、水是蓝的、道路是黄色的,城郭村落无不清晰,包括他们此刻所处方位的具体形状都描绘出来。
这图给卫戗的触动,差点赶上初次看到二师兄徒析在她师父七十大寿献上的那舆图长卷——高手啊,改天把黄牛介绍给二师兄认识,他们一定很有话说。
王珏只在那图上扫了一眼,便抬起头:“多谢黄牛叔。”不过双手还维持着端图动作,直到卫戗把自己的注意力从图上薅下来,也去看黄牛,王珏才将手上图纸原封叠好,收入袖中。
黄牛又笑了,不过先前那股子谄媚劲儿荡然无存,一脸慈爱道:“我确实还有公务等着去处理,就先走一步,咱们改日再聚。”
王珏弯了一下腰,算作施礼:“保重,后会有期。”
待黄牛走后,卫戗和王珏立马跳上马车,驱马上路,毕竟他二人往这一站就够引人瞩目的,又和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你掏东西我掏钱,嘀嘀咕咕老半天,再不走,想必马上就会有人借各种理由前来探风,多麻烦?
王珏上来后,并没有钻回车厢,而是撩起帘子拽出那顶“闺阁娇女”的帷帽,扬手扣在自己脑袋上,挨着卫戗坐好。
走出去好一段距离,直到确定这里说话方便后,卫戗才开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那个黄牛有问题的?”
王珏和缓道:“此人身手利落,没有恶意;听其言,腔调有些奇怪;再观其容,双眼过于深刻,这种人,怎么会干贪那几个小钱的营生?”
卫戗挑眉:“所以?”
王珏笑盈盈地转向卫戗:“毕竟是给仙子选快婿,相中模样后,也得接触接触,探探意向,如果脑子再灵活一点,那就更好了。”
卫戗点点头,又道:“我知此人有问题,却辨不明他的来路,你是如何确定他是境中人的?”
王珏将攥在手中把玩的木牌递给卫戗:“看背面——有一个不起眼的符号。”
卫戗接过木牌,翻到背面看那小拇指盖大小的“91”,事实上,从黄牛交给她这块木牌之初,她就发现这个纹路,因为整个木牌实在太粗糙,她只当这个符号是随便划出来的:“莫非这个符号还有什么特殊含义?”
王珏点头:“这应该是一组来自异域,代表数目的符号。”
卫戗挑眉:“异域?哪里?什么数目?”
“具体地点我犹未了解,只知以魁母之能耐,尚不可及之处。”王珏抬手点点自己太阳穴,“连具体在哪见到过这些符号,都想不起来,但却知道这符号代表九十一。”
且不说她这个活了两辈子的老妖妇没见过这些稀奇古怪的符号,一个七岁就死掉的小鬼即便当真见过,一时间想不起来也正常,但:“既不知异域何在,又想不起符号来源,却在看到该符号后,当即断定黄牛来自我们此行要探之处,未免太过草率了吧?”
王珏嘴角含笑:“近一年来,三不五时便有俊俏小郎下落不明,然,自第一位叫得上名号的世家子丢失,到我们来此之前,最后一位失去联络的世家子加起来,统共九十人。”曲指轻弹一下卫戗擎着的木牌,“到你,刚好是第九十一人。”
卫戗诧异地瞪圆眼睛:“九十一?难不成那些失踪的世家子,全都是自己领了刻着编号的木牌子送上门去给人掳的?”满脸不可思议,“你我有所图谋,循着指引找过去可以理解,其他那九十个呢?特别是桓昱,虽然暂时出走,但心系家人,不应该明知有去无回,却偏向虎山行,那样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自断联系,让长辈们牵肠挂肚呢?”
王珏撇撇嘴:“哦,除了司马润,你还了解桓九郎?”
这答非所问的一句,让卫戗心下打个突,不由想起先前王珏就是在质疑完她了解司马润之后,咄咄逼人地扯出那么一大通……好歹在现世人看来,她和司马润还定过亲,多少了解一点也很正常;那么桓昱呢?这辈子也只是私下见过一面,外人连他们有过这样的交集都不知道,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卫戗却用跟桓昱很熟的口吻维护他,确实容易引人怀疑,卫戗低下头,眼神闪烁,支吾道:“这……”
王珏嘴角扯出一丝微笑:“桓九是你母族表哥,且有桓公相托在前,你了解过他也正常。”
卫戗抬眼正视王珏,这小子,把她架杆上之后,又亲手搭个台阶让她下,涮她玩?
见卫戗还板着脸,王珏又歪歪脑袋,脸上表情纯真如稚子:“人心如面,不可一概而论。”探手入袖中,掏出那张舆图,微微眯起眼,“刻有异域符号的木牌,上佳白纸,精致舆图,皆非凡品,看他们态度却是习以为常。”
卫戗随着王珏的话回忆,符号什么的,只要学会,这块粗制滥造的木牌倒也不能算什么稀罕物,关键是那张舆图,黄牛将它拿出来时,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连眼神都没有闪烁一下,换作是她,交出如此珍品,且不说百般不舍,至少也要肉疼好一会儿。
王珏:“可见,贺柏所言,并非哗众取宠的夸大其词,那处被传为‘仙境’的所在,必有凌驾于现世的可取之处,生存之境先进,头脑自然也不会落后于世外,到境外掳掠世家子和少年郎,采取的策略,肯定也是因人而异的。”
卫戗赞同王珏这个观点:“是,桓昱脑筋活络,身手却太不堪,连个墙头都没办法好好翻过去,应该是被他们强抢了去。”
王珏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没接茬。
卫戗把木牌递给王珏,并道:“那图给我瞧瞧,算一下怎么走合理。”
王珏这手递上图纸,那手接过木牌:“不算远,即便我们悠哉悠哉地走,至多两天光景便能抵达。”
卫戗展开舆图,实话实说,顶着大太阳看这图,白到令她感觉不适,就在她偏头闭眼之际,王珏又把自己头顶的帷帽摘下来,扣在卫戗脑袋上:“伤眼,遮一下,不然晃成半瞎可就麻烦了。”
阴影下看舆图,感觉确实好多了,卫戗这次没拒绝“闺阁娇女”的象征,只是又没管住嘴:“你还是先回车里吧,可别叫那大太阳把我们秀丽的美少年给烤焦了。”
王珏长眉一挑,晶亮的眼睛斜过来:“你不说涂在我脸上的药膏,有润肤养颜之奇效?”
卫戗肯定点头:“是。”
王珏又道:“晒这么一会儿就给烤焦了,奇在这里?”
卫戗:“不……”
王珏又贴上来,让卫戗想起她毛绒绒的幼兽噬渡,讨巧卖乖时,就像猫儿一般,贴她身上蹭来蹭去,也不知那小家伙可有长胖,没渡引那只行为和神格相差十万八千里的蠢鸟逗它,大约会有些寂寞吧?
“倘若我焦成一块木炭,卿卿是不是就不悦我了?”某只鬼委屈巴巴道。
卫戗感觉自己的胃,略抽:“这都哪儿跟哪儿,先前不是你自己说,日头大,耀得你浑身不舒坦,这会儿日头可比刚才更毒辣。”
歪靠在她肩侧的王珏,抬起手来,手背贴着额角,抬头瞟了一眼头顶太阳,口气透出慵懒意味:“确实不大好受,晕乎乎的。”
听完这句,卫戗伸出去,欲把他推开的手停下来,最后默默缩回去:“别说是你,就连王瑄也很少见太阳,突然暴晒确实有些承受不住,你还是先回车里去罢!”
☆、衣食无忧
王珏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 先前在车里打了个盹, 已经好多了。”
卫戗一怔, 心说居然给她猜错,王珏竟不是生气不理她, 而是实在撑不住, 钻车里去缓解?心下升起异样滋味, 暗暗调整了一下坐姿,以便王珏靠得更舒服。
察觉到卫戗小动作的王珏, 嘴角也是偷偷弯上去, 先前贴在额角的那只手一扬, 撩起将卫戗的脸遮了个影影绰绰的皂纱, 与她四目相对,王珏双眸晶亮——嘴上虽无言, 眼底皆是情。
卫戗早已涟漪漾漾的心湖, 泛起更大的浪花,她感觉有点无措, 但还是没有推开王珏,只淡淡道:“嫌晒,就把帷帽拿回去。”别开视线去看舆图,“此图比我们那幅更加精良, 一目了然, 野路看上去好像抄了近道,但此地山势龙飞凤舞,依常理来说, 荒山小径多崎岖。”拿手在图上画了个虚圈,“这一大片区域,在两幅图上皆表明无人居住,即便有路,恐怕也只是那种容猎户和采山人勉强通过的荒道,骑马估计都难行,何况驾车?欲速则不达,依我之见,还是走官道吧!”
没骨头似的倚着卫戗的王珏爽快道:“听你的。”
卫戗:“……”
上辈子卫戗小小年纪便担上大任,即便头顶南公关门弟子的光环,可私下里,她总认为自己跟被强行赶上架的鸭子没什么区别,虽然骑在高头大马上,看上去八面威风,实际上却是惶恐不安的,直到和桓昱组成黄金搭档,她才感觉找到主心骨。
后来再有行动之前,即便心意已决,卫戗也还是会像这样和桓昱念叨念叨,而桓昱听完后,就算整个计划无懈可击,他也要像个老妈子一样啰里啰嗦叮嘱她好一会儿。
卫戗行事是怎么痛快怎么来,不喜欢那些条条框框,但还是忍不住要跟桓昱商议,这是经年累月养出来的习惯……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卫戗到底还是没忍住:“就这样,你都不担心?”
王珏疑惑道:“我们两个都在一起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此言真是,叫她无话可说。
因为特殊状况,这一区域的官道上,近来可以说是热火朝天,通常在这种局势下,只要身上带着足够的金钱,就不必为吃饭和睡觉发愁。
卫戗一行三人,中午下馆子,晚上虽然没找到客栈,但他们停留的小城郭里,不少人家把空闲的房间打扫出来,以低廉的价格租给过路客官们歇脚,卫戗选了一家相对僻静,很得她眼缘的街角木楼住下来。
房屋的主人是一对年逾半百的老夫妻,这栋旧木楼是他们儿子耗费多年积蓄买下的,可惜举家迁入新居没多久,儿子就阵亡了,没出半年,抑郁成疾的儿媳也病故,留下一个八岁男孩,乳名毛娃,外加这对体弱多病的夫妻,老的老,小的小,守着座略显空荡的旧木楼艰难度日。
去年初冬,老爷子旧病复发等钱救命,懂事的毛娃就偷偷背上砍刀,进山打柴卖钱,临近边界的小城,原本人口就不多,又逢乱世,还留守在这里的,没几户有钱人,柴,不好卖。
眼瞅着天快黑了,冻得小脸通红的毛娃差不多快要死心,害怕爷爷奶奶担心他,准备收拾一下,再等一会儿就回家,可蹲太久,冷不丁起身,腿脚跟不上动作,整个人往前栽倒。
措手不及的毛娃只能闭紧双眼,准备以脸抢地,没想到预期的疼痛并没有如约而至——他被人眼疾手快地给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