惴惴不安的毛娃抬起头来,接住他的是个高挑好看的小郎君,旁边还跟着一位瘦小少年,之后那二位又把毛娃送回家,发现他们家还有空房间,又给老夫妻一把金银锞子,爷爷有钱治病,两个异乡流浪人有地方住,本来挺不错的,只是新春前,那二位不辞而别,楼上房间便又空出来。
那些金银锞子足够他们一家衣食无忧过上一段日子,但老夫妇生出想让孙子读书的念头,城里有个教书先生,实话实说,教的不好,远不及先前住他们家那二位,束脩要得还格外狠,毛娃没事总是念:“哥哥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给他念久了,老夫妇又看到城中来来往往的出挑郎君多起来,于是又把二楼房间重新收拾一番,开始招揽新住客——赚钱不是目的,目的是让住进来的郎君们教毛娃读书识字,倘若他们教得好,还可以免费提供吃住……
就在卫戗和王珏进城之前,刚搬走一对同乡,据说是看着被抢无望,终于死心,准备回家坐等举孝廉,娶媳妇去了。
见到卫戗和王珏,毛娃眼睛亮晶晶,视线在卫戗和王珏之间来回扫荡,最后兴冲冲地点评:“你们和去年住我家的二位哥哥一样好看。”
除去卫戗之外,王珏和谁话都不多,又晒了将近一天的大太阳,大约是把他整个人都晒蔫了,对于毛娃略带讨好意味的赞美听而不闻,故事听完,晚饭用毕,王珏起身就走。
因为去牵芽珈而落在后面的卫戗,看到毛娃垮下去的表情,心头一软,又想起前世她亲生的诺儿,今生她领回家的允儿,母爱泛滥,上前一步伸手安抚地拍拍毛娃的肩膀:“多谢了。”想了想,又补上几句,“虽然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不过我可以给你默几段文字,让你照着读写,你家有纸笔吧?”
重新振作精神的毛娃连连点头:“有的。”
卫戗又问:“有《仓颉篇》和《始学篇》么?”
毛娃答:“《始学篇》大哥哥曾默给我,《仓颉篇》我听说过。”
卫戗自认不是块读书的料,就连这些小孩子的启蒙课本也是一知半解,脑子里有点印象的就提出来问一嘴,反正都存在芽珈脑子里,毛娃想要哪本,她就默哪本,想想过去南公罚她抄经,几千字的经文,她得写多久来着?
毛娃去取纸笔,卫戗牵着芽珈的手登上二楼,来到安排好的房间,进去坐下好一会儿,毛娃才捧着一摞纸哒哒跑过来,用过的在下面,完好的在上面,笔头飞了边,墨也没剩下多少,看得出毛娃是个求学若渴的孩子。
卫戗随手翻了翻毛娃在前任临时先生指导下完成的课业,笔迹很生涩,但看得出足够用功,是个让先生喜欢的学生。
放下东西的毛娃,嘴上解释说方才去伺候王珏,所以耽搁了,脚下也没闲着,像个机灵又麻利的侍童,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烛台,点燃上面的蜡烛,小心翼翼摆在卫戗案头,又将旁边油灯里的灯芯挑了挑,亮度上来后,才在卫戗面前铺好纸,双手递上饱蘸墨汁的笔,恭敬而虔诚地等待着。
卫戗看看那只剩下一小截的蜡烛,心说在这样人家,一般很难见到这种稀罕物,看毛娃对待它的态度,也是十二分珍惜,大约是因为求着她给默书,才忍痛拿出来……墨汁滴落前,卫戗终于下笔,可笔落在纸上,又静止不动。
眼睛瞪溜圆的毛娃,等了好一会儿,到底忍不住问出声:“哥哥,你怎么不写呢?”
卫戗抬起另一手掩唇,干咳两声后,抬眼看向坐她旁边的安静少女:“芽珈,《仓颉篇》第一句是什么来着?”
毛娃:“∑(°△°|||)︴”
“苍颉作书,以教后嗣。”不待芽珈开口,王珏清越的嗓音自门外漫进来。
卫戗闻声抬头,一眼就对上洗漱过后,青丝半拢,眉目灵动的黑袍少年,心底某种近日频繁作祟的异样感再一次冒泡,脸上虽不动声色,但脑子里却在点评:果然这小鬼还是和夜色更搭……
细看王珏,确实比白天精神多了,而且好像解除了什么束缚,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惊心的气韵,卫戗再一次想起她师父那句“此子体貌娴丽,才惊千古”,端看眼前王珏,才情尚且不论,这体貌,绝对担得起“娴丽”二字。
勉力按住躁动的心,卫戗低下头,咕哝:“既然不舒服,就早点休息。”然后运腕挥笔,开始默书。
芽珈看到王珏,立马起身让位,乖乖坐到稍远的地方去。
王珏冲芽珈温和笑笑,道了个“乖”字后,理所当然的挨着卫戗坐了,身体又像没骨头似的歪靠着几案,抬起一手,肘部支在案面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卫戗:“举凡识字的,这几句都是耳熟能详——”顿了顿,“给师父他老人家看见这样的你,怕要罚哭你。”
写完八个字,接不上下一句的卫戗,斜眼看着王珏:“我又不靠这些取胜。”眼角余光瞥向芽珈,暗道有妹妹在,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接收到姐姐求助信号的芽珈,刚要启唇,就又听到王珏慢条斯理背出来:“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卫戗抿嘴扫了王珏一眼,提笔继续,管他是谁,只要给她提示就算好人。
融融烛光下,王珏挨靠着卫戗,一个漫声背文,一个奋笔疾书,此情此景,令人动容。
然而,让卫戗耍一天大刀,她不会嫌累,可写不上多少字,立马感觉手腕疼。
王珏见卫戗眉头攒起,左手一揽右侧宽大的袖摆,出右手接过被卫戗姿势不复优美攥在手中的笔:“罢了,背得口干舌燥,还是我自己来吧。”
毛娃听到“口干舌燥”四个字,沉默起身,泥鳅似的溜出房间。
卫戗从善如流放了手,抬左手扶住右手腕,一边按揉,一边抻头去看王珏执笔,别说,还真是有模有样,一笔字写得,绝不输名家手笔……
但不管姿态优美到何等程度,终归是在写字——让卫戗心底打怵的活儿!所以看了不大一会儿,她就兴致缺缺地随意翻起压在下面的“前人”大作,因翻得特别快,别说内容,就连字迹都看不清,却有一个图案倏地跳出来,映入卫戗眼帘,她心头一动,停下动作。
☆、阳春白雪
静止片刻后, 卫戗再有动作, 却是往回翻, 速度太快一无所获,深吸一口气, 找到大概位置, 放慢动作一张一张细看……
察觉到情况有异, 王珏扭过头来,发现卫戗瞪大眼睛, 一脸激动——竟露出难得一见的表情?去看令卫戗变脸的那张纸, 上面文字, 笔势确实华丽, 但王珏不认为它能比自己用心写出来的手书更胜一筹:“怎么?”
卫戗又翻过两个,果然找到先前一晃而过的那个图案, 轻笑出声, 将这张纸小心翼翼拽出来,送到王珏眼前, 兴冲冲的:“看——”
王珏解读卫戗表情,微挑眉:“认识的图案,熟人的笔迹?”
正这时,毛娃去而复返, 双手端来个托盘, 盘中摆着三碗水,放下托盘,开始分水, 首先给劳苦功高又吵着“口干舌燥”的王珏;第二碗呈给卫戗;最后那碗端给安静地坐在角落,把玩玉连环的芽珈。
习惯被人伺候着的王珏又不是真口渴,连碗都没接,任毛娃摆放,他是连看一眼都不曾;亢奋的卫戗也顾不上喝水,接过碗后道了声谢,便将它撂在案头;只有芽珈放下手上玉连环,认真谢过毛娃,然后啜了一口,抿抿嘴抬头冲毛娃腼腆一笑:“甜!”
直到有人捧场,毛娃才松了一口气,重重点头,嘿嘿笑道:“是蜜浆——用我祖母珍藏的蜜调出来的。”
芽珈听完后,又低头喝了一大口,然后补上一句:“真甜!”
听完两个孩子的对话,卫戗按捺下激动心情,重生之后,她倾尽所能去娇惯芽珈,吃穿用度就算比上不足,比下也是绰绰有余……端起碗抿了口,一咂,味道果然如她所料的一般,但它对于这个父母双亡的孩子来说,已是能拿出来向客人献宝的最好饮品!
卫戗又喝了两大口,然后转向王珏,冲他努努下巴:“甚甘甜,你尝尝。”
接收到卫戗抛过来的“不喝有你好看”的眼神,王珏忍不住好笑,撂下笔,认真小儿一般,双手捧起碗,小口喝起来,饮尽才放下碗,探出一点舌尖卷净唇上残留,璨璨星眸,含笑扫过卫戗,然后给了屏息等待的毛娃略显敷衍的两个字:“嗯,甜。”说完之后又提起笔来,继续默书。
卫戗也把自己那碗喝干,夸赞几句,见毛娃喜得眉开眼笑,她伸手捞来王珏的空碗,并自己的一起交给毛娃,然后拿起那张绘有特殊图案的纸,问毛娃:“这是谁留下的?”
收好三只空碗,放回托盘上的毛娃抬眼看了看,道:“就是去年初冬住进我们家的那位哥哥留下的。”
卫戗心跳再次加快:“他姓甚名谁?”
毛娃一脸茫然:“他没告诉过我。”
卫戗转念一想,如果她离家出走,也不会沿路报上家门,于是换了个问法:“那你们平时怎么称呼他?”
毛娃:“听祖父祖母叫他小九,我就叫他九哥哥。”
安静默书的王珏,突然嗤笑出声:“哦,却原来竟是你那位不省心的表哥留下的。”抬眼环顾一圈,“也不知是冥冥之中有缘分,还是单纯因为喜好相同,竟住进了同一户人家。”
又在玩玉连环的芽珈瑟缩了一下,毛娃也察觉到王珏的腔调有点怪,但他不明就里,抬手搔头:“原来你们是亲戚,难怪都这么好看。”
卫戗无暇安抚又别扭上的小鬼,她想起来:“你们之前说,九哥不是只身来此——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年?”
毛娃坚定点头:“嗯,还有万哥哥。”
万哥哥,谁?在卫戗记忆里,桓昱的近亲友中没有一个姓万的,推测可能是萍水相逢后,一见如故,结伴而行……但还是忍不住要问:“那个万——嗯,万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毛娃痛快道:“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卫戗挑眉:“哦?”
毛娃忙不迭翻出一沓用过的纸,双手递上来:“这些都是万哥哥写的。”
卫戗接过看过去,一行行娟秀的小楷,如同铺陈在纸上的一串串珍珠链子,十分的赏心悦目,细看内容,是一段段朗朗上口,妙趣横生的童谣,适合给毛娃这样的孩子做读物。
毛娃见卫戗把注意力全放在他万哥哥的笔迹上,而王珏和芽珈又不怎么理会他,便起身端起托盘匆匆送出门去。
一连翻看了七八张,卫戗嘴角噙着的那一丝笑意蔓延到整张脸:“能和我表哥走到一起的人,绝对不会差了。”
遭受冷遇的王珏:“?”仿照卫戗先前动作,抬左手搭上右手腕,攥着笔的右手慢慢摇晃,扶着右腕的左手轻轻按揉,“感觉有点累,不想写了。”
无暇分神去操心王珏的卫戗,间或听到这话,看也不看,道:“哦,那你就放着去休息吧。”
王珏:“……”先看看卫戗,再看看手中破笔,暗叹了一口气,“好像又不累了,还是再写一会儿罢!”
卫戗这次拨空瞟了他一眼:“多谢。”出去送碗的毛娃正好回来,卫戗直接转移目标,去继续追问毛娃关于“九哥”和“万哥”的事去了,直到芽珈撑不住,攥着玉连环的手半天没个动作,脑袋却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卫戗才不得不结束她和毛娃的畅谈,扭头一看,王珏业已完成任务,懒洋洋地歪靠着几案,以手支腮眯眼盯着她。
卫戗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但忽视了芽珈,还怠慢了比王十一郎更难伺候的王十郎:“!”忙不迭整理好桌上纸笔,只留下令她认出桓昱的那张带图的纸,余下统统交给毛娃,将他打发走,又安排芽珈去休息。
待合衣躺下的芽珈睡着后,确定卫戗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身上的王珏紧绷的表情才稍稍舒缓,但还是冷冷一哼:“果然了解!”
孩子么,被冷落使点小性儿很正常,何况他方才还在帮她完成自告奋勇揽上身的苦活,卫戗非但不与王珏一般见识,还耐着性子去哄他:“方才是我忘形,忽略了你的感受,对不住了。”
王珏并不买账,斜眼扫她:“来此之前便知晓,你那位表哥就是在这片区域失去踪迹,而我们也找到入那诡境的线索,正在奔赴途中,不过是路窄住进同一户人家,又不是找到他本人,值得那样开心?”
卫戗眨眨眼,事实上,她今天确实很开心,刚出师线索就送上门来;通过与境内人接触,更加确定桓昱没事;夜宿民居,又刚好是桓昱曾经住过的地方,一件件,都是好兆头,叫她如何能不高兴?
“还是因为图上那画得乱糟糟的东西叫你欢喜?”得不到回应的王珏,口气朝尖刻方向发展。
捧着字与画间杂真迹的卫戗,愣愣地低头看着中间那一捧“乱糟糟的东西”,平心而论,她其实并不晓得桓昱究竟画了个啥,只记得上辈子多次看到桓昱画这东西,觉得大约跟松竹梅是一路的高雅货,怕开口问被表哥笑话她没文化,初次见时腼腆地憋住,后来军务繁忙,私情混乱,她也没闲心探究文化人那些阳春白雪的爱好……所以让她欢喜的,并不是这图案的内容,而是画图之人。
紧盯卫戗的王珏,从她眼神中捕捉到一丝迷茫:“莫非你不知此乃何物?”
卫戗抬头冲王珏尴尬笑笑:“应该是画得……花吧?”
王珏:“眼睛都看直了,却原来连这画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啧了一声,“此乃花椒。”
提到花椒,卫戗首先想到:“辟邪的?”想到桓昱随军出征也画它,又补上一句,“哦,是药材吧!”
王珏噗嗤笑出声来,那手一点那束花椒旁边的小字:“喏——‘东门之枌’。”
卫戗顺着王珏玉雕似的长指看过去,确实看到四个字,前三个很寻常,她自然认识,最后一个初次见面,她一头雾水:“什么,什么意思?”
王珏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诗经》里有一首《东门之枌》,最后四句是‘穀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