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魑稍作思考:“后山!”
卫戗蹙眉:“那里不是禁地么,我还以为你会说把他们引去前面出口附近。”
“后山确为禁地,但也正是因为绕过忘忧泉,再突破筑境设下的阵法,就可以直接走出这幻境,才会被限制靠近。”
卫戗展颜:“那好,就这么定了,我明早把那偶人诓出来,沿途给我爹留下线索,让他带人追着我们去后山。”
两人敲定诡计,境魑让疲惫不堪的卫戗趁夜好好休息,明天有硬仗要打,他去做事前准备。
卫戗也不跟境魑客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才是关键,原路攀上墙头,竖耳聆听,没有动静,这才小心翼翼落进院里,快速往客房赶。
“小师傅?”是她娘的声音。
卫戗定在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客房门,懊恼的呲牙瞪眼,可她转过来的时候,已是一脸天真无邪的微笑:“女菩萨,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她娘捂着心口:“这里堵得慌,出来透透气,小师傅怎的也不睡?”
卫戗呲牙一笑:“今晚喝的水,有点过量了!”
她娘歪着脑袋盯着她看,老半天来了句:“原来如此。”
夜黑风高,被那张白森森的脸盯着,感觉真不怎么好——看吧,明明这样冷,额头却渐渐渗出汗来:“嘻嘻——敢问厕在何处?”
她娘抬手指向通往后院的青砖路:“从那边过去便是。”
卫戗搔头干笑:“绕了半天都没找到,多谢女菩萨。”说着便抬脚走过去。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声音幽幽的,在卫戗身后断断续续的背着诗。
卫戗硬着头皮继续走,直到拐弯的时候,才偷偷回瞥了一眼,却好像看到那偶人惨白的脸上有泪水滑下,看得卫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就地翻滚,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后再也不敢分心,加快脚步跑到后院。
等到再出来,已经看不到那偶人,卫戗松了口气,快步回到房间,她出门前没吹灯,此刻屋里还是亮着的,径自来到卧榻前,和衣倒下,翻来滚去睡不着——她爹的水煮卷心菜放了好多盐,都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自己不动一下,真要命!
起身捧起水碗牛饮,喝足放下碗,眼角余光看到旁边纸笔,脑子里灵光一闪,就着灯光写了两张字条,小心收入衣袖,卸下一桩心事,很快便睡着。
第二天一早出门,就看着他爹捏着剪刀小心翼翼的剪下一朵滚着露珠的朱槿,回身放下剪刀,拈着朱槿走到端坐在一边的她娘身侧,俯身将那朵朱槿簪于她娘云鬓间。
卫戗嘴角抽搐,这大清早的就开始你侬我侬,家中还住着个“小和尚”呢,她爹也不知道节制一点!
再看她娘,腮晕潮红,羞娥凝绿……卫戗默默抬手遮住眼睛。
“小师傅!”还是她娘的声音。
卫戗佯装正在整理斗笠,然后若无其事的移开手,不料抬眼竟对上她爹落在她娘额角的唇,她端起架势,念叨:“南无阿弥陀佛!”旨在强调——这里有个出家人!
她爹终于自觉的离开。
卫戗来到她娘对面,咬牙坐到拔凉拔凉的石墩上,还要挤出笑容与她娘打招呼:“女菩萨!”
“昨晚睡得可好?”她娘关切的问。
“好久没睡得这样舒坦了。”她诚心诚意的回。
早饭,她爹良心发现,没再继续给她上那齁死人的水煮菜,当然,也有可能其实是在替她娘肚子里那永远也不可能生出来的她的哥哥或姐姐积德。
饭桌上,她娘继续“没胃口”,她爹也继续“下不为例”。
饭后,见卫戗没有辞行的意思,她爹的脸更臭了,可是看她娘十分高兴,也只好默默收拾残羹冷炙,然后眼不见为净。
她娘是个木偶,坐在哪里都没关系,而她可是血肉之躯,但她娘貌似就中意院子那石桌石凳,她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干挺,继续坐那冰死人不偿命的石墩子。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其实卫戗选得这个位置是用了心的——只要她爹一靠近,她马上就能察觉到,就像现在,她爹刚转过回廊,她就从眼角余光瞄到他了,勾唇一笑,清清嗓子提声道:“小僧昨天还到过一家名叫戴氏楼的酒店,他家的素斋很是可口。”
她娘出门交际养出的习惯,冷场时要没话找话,主动挑起可继续下去的安全问题,当然,如果对方抛出容易接茬的话头那就更好了——戴氏楼,姨婆时常提到,说她娘很喜欢那里的菜品!
果然,她娘笑盈盈,道:“确实呢,弟子也是十分喜欢他家的芙蓉干贝和酿炙白鱼,有些日子没吃到,经小师傅这一提,忽觉馋虫拱动起来,真是惭愧。”
卫戗佯装抬手调整斗笠,袖子挡住脸的同时,视线瞟过去,瞧着她爹果真退回去了,她笑了一下,放下胳膊后,继续说戴氏楼……讲真,她娘喜欢的戴氏楼,在她下山之前就易主了,虽然新店家仍挑着旧幌子,但味道早就不是从前,她哪里知道原来是什么滋味,此刻讲的都是照搬姨婆的陈词滥调罢了。
说了好一会儿,才从戴氏楼上跳过去,而她爹也笑容可掬走出来:“阿辛,我出去一趟。”
“嗯?”
她爹补充:“去一趟戴氏楼。”
她娘眨眨眼,接着会心一笑:“快去快回。”
她爹故意用身体阻碍她视线,她笑眯眯的将早就准备好的字条以灵巧的手法半塞入她爹的九环带,忙着偷握她娘小手的她爹没察觉,与她娘深情款款道:“等我。”然后恋恋不舍的松手,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卫戗看着她爹,有点担心她爹继续回头,会不会把脖子扭伤,更担心的是,那字条快掉了,他再回头,万一字条掉下来,第一个捡到的可就不是她娘了。
好在她娘实在看不过眼,及时出声:“再磨蹭下去,怕中午之前你是回不来了。”
她爹傻笑两声:“那我去了啊!”
她娘摆摆手:“去吧去吧!”
她爹这才痛快起来——步子一大,字条立马掉下来。
她娘和她对视一眼,刚想开口叫住她爹,卫戗果断抬手压唇示意她娘噤声,见她爹走远,站起身跑过去捡起字条拿回来交给她娘。
她娘大惑不解的展开一看,脸上的红润刷的一下褪去。
卫戗抬手扪心——这里生出了负罪感,人家都是做父母千方百计拆散子女私定的终身,到了她这,变成当女儿的想方设法毁掉父母大好的姻缘,造孽呦!
那字条的大意就是:卫郎,嫡母似乎察觉到我有了你的身孕这件事,我很害怕,你出来一趟,我在戴氏楼你替我包的客房里等你,虞姜。
原以为无比宠溺着自己的夫君是替自己去买可口的饭菜,但很快发现他其实是出去幽会外头有了身孕的相好,这巨大的心理落差,任凭你是多慧黠的女人,怕第一时间也难以淡然处之,除非压根就没爱,情愈浓心越乱,再有个蹲旁边和稀泥的,想要静下心来理智思考,没门!
“小师傅,假如你突然发现自己的所闻所见似乎和真实情况有些出入,该如何去做?”
卫戗嫣然一笑:“先贤刘向有云,‘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
她娘定定看她半晌,直看得她心里发毛,她娘才扯了扯嘴角:“是的呀,不去确认一下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又在逗我玩呢!”
她娘进屋去换衣服,留在原地的卫戗掏出昨晚写好的另一张字条,用茶壶压住一角——既要确保她爹回来的时候可以一眼看到,又得避免她娘一会儿出门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它。
等卫戗忙完,她娘已经换上一身简朴易行走的衣服,卫戗端起她的金钵,领着她的娘亲,大摇大摆迈出她爹的“家门”。
所谓的戴氏楼,就和她娘一样,都是不存在的了,她爹想要找到,大约就可以找到,而他们想要找到,难于登天!
她娘迈出院门,走上陌生的街道,脸上现出迷茫。
卫戗之前刻意强调她是“昨天”才去过戴氏楼,所以“不记得”路的她娘主动开口:“小师傅,我想去一趟戴氏楼,但一时间想不起它究竟在哪里了,真是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帮我引个路么?”
“女菩萨留小僧食宿,小僧尚不知如何报答,区区微事,何足挂齿!”卫戗爽快应道。
这城池不小,她娘又是个大肚子,还要防备着被人发现,速度自然不快,直到中午,才到达事先和境魑约好的接头地点,卫戗将她娘推给境魑:“我把它带过来了,剩下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秀色可餐
听到她的话, 她娘一脸震惊:“小师傅, 你——”
那受伤的表情太过真实, 令明知它是个偶人的卫戗还是无法遏制喷涌而出的负罪感,她咬着下唇别开脸:“抱歉!”说罢便打算迈步走开。
但她娘却一把握住她的衣袖:“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求你看在我肚子里孩子的份上, 不要把我丢在这里。”另外一只手防护性的捂住自己隆起的小腹。
卫戗视线飘移, 眼角余光瞥见她娘动作,不由一愣:她娘明明如此小心这个孩子, 又不像她当初在战场上厮杀, 怎么会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突然小产呢?
塞下满肚疑团, 促使卫戗回过头来正视她娘, 四目相接,她从她娘的眼睛里发现预感到大限将至的戚戚然, 它, 一个偶人?
卫戗紧蹙双眉,盯着她娘问境魑:“你说过它自己心甘情愿走出来, 便不会有意或无意的通过特殊途径给筑境传递消息,待它迈进这里,即便传了筑境也接不到,对吧?”
境魑将事先准备好的符咒贴到她娘后背, 道:“确然如此。”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来研究这些, 自是成竹在胸。
得到肯定回复,卫戗点点头,对着她娘扯扯嘴角:“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假如让你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厮混的夫君还有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之间二选其一,你留哪个?”表现得如此残忍冷血,就像个真正的劫匪。
她娘单薄的身子颤了颤:“你是来寻仇的么?”
或许,她只是想要寻找一个答案,自嘲的笑了笑,不答反问:“你说呢?”
她娘双瞳剪水:“若你我两家当真存在须得血债血偿的夙仇,我也不拿‘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样的说辞劝你网开一面,只求你再缓几个月,容我腹中骨肉坠地之后,立刻便将这条命抵偿于你,也好让彼此卸下肩上重担,从今往后,各自安好。”
对上她娘真挚的表情,卫戗觉得胸闷气短堵得难受:“你当真舍得让孩子一出生便没了娘?”
她娘幽幽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卫戗目光扫向她娘的肚子:“如果你就那么舍不得你的夫君,完全可以放弃这个还没出世的孩子。”
她娘松开她的衣袖,双手护住肚子,连连摇头:“不——”
卫戗暗叹一声,即便眼前站着的是只木偶,但却顶着她娘的样貌和心性记忆,叫她不得不生出恻隐之心,怎能再板起脸来为难它,放柔表情:“你放心吧,我与你夫妻二人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万万不会做出伤害你们的事情,你且在此安心等待,想必你夫君接到消息后,很快就能赶过来。”
她娘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最后轻声道:“我相信你。”也不追问缘由。
卫戗回了一抹安抚的微笑便不再看它,移步到境魑身侧:“把你那小宠物再借我用用。”
境魑:“?”
卫戗将都快见底的金钵送到境魑眼皮底下:“这里有王瑄的血,通过血缘寻人那种事都能办到,那通过饮下王瑄本人的血判断他的方位,想必容易得多罢!”
境魑看了一眼金钵里浅得可怜的血水:“你这都兑水了。”嘴角抽了抽:“何况还这么少!”
“你的意思是说那条蛇已经变成无用废物了?”手握腰侧龙渊剑柄:“既然如此——”尾音拖出去老长。
境魑循着她的动作看过去,半晌,无奈笑道:“那就让它再试试,但万一不能如你所愿,还请你高抬贵手。”
卫戗点头:“只要它竭尽全力。”
按照境魑的说法,她时间不多,还要闯进连境魑都不知道情况的囚牢把王瑄带出来,真是容不得半点差池,但那软皮蛇饮下混着王瑄鲜血的水之后,就带着她在城中绕圈子,让午饭还没吃,又到晚饭时间的卫戗恨不能把它扒皮抽筋烤烤吃了。
体能消耗太大,卫戗也不强撑,路边食肆买来几个包子,边走边吃,也不理会来来往往纷纷侧目的路人,反正都是些偶人或者脑子不清的,看到又能怎样!
吃饱之后,抬头再看,已有店家悬挂起灯笼,卫戗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呔,你个小妖怪,还有完没完?”
那伤口明显好转的软皮蛇抖了抖,扭转过来举起身体的前半部对着卫戗,做出点头姿势,然后软下来转回去,加快速度蜿蜒前行。
又走了一刻钟,转出幽暗的巷道,眼前豁然开朗——通往宫殿的石阶两旁,每隔几步便立着一根石灯柱,夜深了,灯点燃,照亮前途。
那气势磅礴的宫殿群,一如她初入此境之时看到的模样,但当时跟着“诺儿”浑浑噩噩的一路走过去,也不知怎么的就进了看似寻常的市井间,那时注意力全都胶在“诺儿”身上,也没多想,只当远观和近看各不相同而已。
“这里?”收回视线看向软皮蛇……吓,不见了,赶忙寻找,却见它将身体紧紧盘绕在旁边的灯柱上,大有一股打死都不从的架势,卫戗明白了,前方就是筑境的老巢,让它对上筑境,还不如被她打死,会心一笑,拱手道:“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
软皮蛇定定看她半晌,又举起身体前半部冲她点点头,接着从灯柱上滑下来,沿着原路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