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王继续道:“那一年,他才十三岁,家中本要为他定下一门亲事。他却忽然觉得一辈子不能就这样过了,不顾母亲的眼泪和兄长的担忧,去了西北从军,从一个小小的参将做起。
“他大概是天生适合打仗,到了西北后,如鱼得水,几次参战或意外遭遇羯人,都带着手下的士兵以少胜多,屡建奇功,在西北渐渐声名鹊起。三年时间,他从最初人人都不看好的膏粱子弟迅速成长为众口交誉的西北军主帅,一代战神。
“正当他摩拳擦掌,想要平定西北,扫平羯人时,家里传来消息,说他的兄长遇到了大麻烦。他只得将军权暂时交给可信的人,带了十几个亲兵,日夜兼程赶回去,却在路上遭到伏击。所有的亲兵被斩杀殆尽,他自己也身受重伤,最后幸运地被一个小姑娘救了性命。”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目中露出几许缱绻,仿佛只是提到那个人,便能勾起他心中全部的柔情。
他的目光落到轻城面上,柔软尚未散去,又多染上了些许探究和疑惑:“是不是我故事讲得很无趣,荣恩不好奇后来怎么样了吗?”
轻城紧紧捏着的拳心已满是汗水,勉强笑道:“我自然是好奇的。皇叔,后来怎么样了?”
英王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如星光璀璨的眸中隐有泪光。那是他一生中最温柔幸福的时光,却如此短暂。
轻城侧脸避开他目光,秀眉蹙起,不安地又叫了声:“皇叔。”
英王道:“小姑娘救了他,节衣缩食,倾尽所有,可他最后却恩将仇报,间接害死了她。”
轻城“啊”了一声,脸色控制不住地发白,颤声问道:“为什么?”
第75章
英王阖目,神情疲惫而悲哀,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他不自量力,一心强求,却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好她,枉送了她的性命。
他缓缓而道:“少年的父亲亡故得早,他的兄长接下家业时年岁还小,自己没办法执掌家业,只能靠着父亲留下的忠心而得力的手下。
“在这些手下中,有一个人格外能干,慢慢的,孤儿寡母越来越倚重他,他在少年家中的权力也越来越大,渐渐的,成了权势最大的人。”
轻城的心揪起,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么个人。见英王停顿下来,她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那个得力手下知道少年遇袭的事,派人找到了他,少年这才知道自己遇袭的缘由:他有一个远房的堂兄弟觊觎他兄长接下的家业,意图不轨,小动作不断。在路上伏击他,正是为了斩断他兄长的一条臂膀。
“若不是小姑娘的功劳,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可这个时候,危险还没有解除,远方堂兄的人再次发现了他的踪迹。少年害怕连累小姑娘,决定将追兵引走。当时小姑娘去了集镇上采购,他连告别都没来得及,就离开了。”
“少年回家后,和那个得力手下里应外合,帮助兄长铲除了狼子野心的堂兄弟。那个得力手下也在这一役中声望大增,权势更重,渐渐有些不安分。他看中了少年,想要少年做自己的孙女婿。
“可少年的心中满是那个救他的小姑娘,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转而向母亲求了,要和那个小姑娘结为夫妇。
“母亲不同意,怕会寒了得力手下的心,再生变故。希望他能顾全大局,为了长兄,为了这个家,娶得力手下的孙女儿。
“可他不愿意,为了长兄,为了这个家,别的他都可以退让,唯独婚事,他不愿意牺牲。”
英王的思绪回到了那灰色的过去,母后知道他的决定后,叹了口气,到底疼爱他,不忍逼迫,便劝他再等一等,等皇兄能够彻底掌握住权力,等那权势滔天的庄阁老失势。可他等不得了,就在他忙于对付那个野心勃勃的堂兄弟期间,他的小姑娘被人看中,马上要和别人定亲了。
他曾无数次在心头自问:他是不是太自信,也太自私了?战场上的无往不胜让他意气奋发,他以为他能护住她,给她一个最好的未来,没想到,送给她的却是一道催命符。
和小姑娘的婚事,母后始终不肯同意,他就去求了宣武帝,皇兄疼爱他,果然同意了他的请求,一道赐婚旨意帮他抢先定下了小姑娘。
“婚事传出,果然引起了得力手下的巨大反弹。那得力手下处处掣肘,连他的兄长都受到了连累,焦头烂额。他脚不点地,处理这事,本来想婚前去看看小姑娘的,都没能成行。
“很快就到了大婚的日子……”
英王的声音忽然哽咽,那噩梦般的一幕鲜明宛若昨日,每一次回想,都轻易就将他的心碎为齑粉。
“拜堂之后,他本该入洞房进行合卺之礼,却被母亲叫住,说有关系家族生死存亡的事要和他商量。他急着见他的新娘,却无法拒绝母亲,尤其无法拒绝这样的理由,只得跟着母亲去了一间空房,却在那里看到了一个正当妙龄的美丽少女。
“他认得她,她就是那个得力手下的孙女,这些日子一直在纠缠他。少女向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他中止婚礼,娶她为妻。
“这已经不是少女第一次这么要求了,他自然和从前一样一口拒绝。少女冷笑,说他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等着给小姑娘收尸。他觉出了不妙,冲到新房,看到的却是新娘口吐黑血,痛苦死去的情景。”
他的目光不由落到轻城面上。她安静地听着他的故事,眼睫低垂,姿态娴静,几乎没有开口。直到听到最后,才动容道:“皇叔是因为我的梦,才想到告诉我这么个故事的吗?”
他怔怔地看着她,她娇艳的面容带着恻然之色,眼角虽有湿意,眸中的神色却依旧疏离异常。
他顿时心如刀绞,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不管她是真的记得,还是做梦梦到,她,并不想认他!如今的她,已经有了全新的人生,已经将他连同曾经的记忆一起抛在了灰暗的过去。留在过去的只有他,也只剩了他。
她不再是姜轻城,而是天家的公主荣恩。
他也不再是她的丈夫,而是他的皇叔。
这样也好。也好,只要她能开心,只要她平安,择一良人,一世安好,他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上一次,他执意娶她,害了她的性命;这一次,她成了他的侄女,是上天的旨意,要他放手。
他蓦地起立:“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你们开心些……”
轻城静静地望着他大踏步消失的背影,忽地掩面低低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一颗豆大的泪珠啪嗒滴落,随即,越来越多的水珠滴落地面。
眼角余光忽地瞥到梁休用来和她换烤鱼的桃花酿,她鬼使神差般伸出手,为自己倒上一杯。
*
赵玺好不容易从发酒疯的周起那边脱身,发现篝火旁,轻城正在自斟自饮,英王却已不见了踪影。
赵玺讶然:“皇叔呢。”
“走了。”轻城抬头看他,笑得眉眼弯弯,湿漉漉的桃花眼潋滟生波,卷翘的睫毛上染着潮气,原本雪白的小脸却红扑扑的十分喜人。
赵玺忽然觉得不对:“姐姐?”
轻城软软地“嗯”了一声,动作迟钝地用手支住下巴,望着他笑得憨态可掬。赵玺低头,看到了地上倒着的莲青曲颈酒壶,里面空空如也,已一滴酒都没有了。
他不由暗咒一声,心里把梁休那个不着调的骂了八百遍。拿什么不好换鱼吃,偏要拿酒。
梁家的桃花酿口味甘甜,后劲却极大,以她的酒量,喝一两杯应该没事,可看这情形,她明显把一壶都喝了下去。
他怎么就没看住她?她酒量一般,平时不敢喝酒,但一旦沾了酒,只要喝一两杯就会兴奋起来,越喝越要喝。有人劝时还好些,若没人阻止,她铁定要把自己灌醉。
总算酒品还好,喝醉了不喊不闹,特别乖巧,只是情绪会比平时容易兴奋些。
“我送你回去。”他无奈地道。
轻城缓缓眨了眨眼,长睫如蝶翼起落,一对桃花眼越发水汪汪的勾魂摄魄,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赵玺不敢多看她,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扶她。
她不吵也不闹,乖顺地顺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却根本站不稳,东倒西歪。
赵玺没办法,只得一手支住她胳膊,另一手绕过去,半搂住她纤腰。她整个人都向他倒了过来,螓首软绵绵地靠向他道:“好喝,我还要喝。”
赵玺道:“你醉了,不可以再喝了。”
她坚持:“我要喝。”
赵玺不为所动:“不可以。”
她生气了,不满地瞪他:“赵蛮奴,到底是我大还是你大?是我管你还是你管我?”
赵玺自然不会和一个醉鬼计较,好声好气地顺着她道:“是你大,你管我。”
她满意了,眼儿弯弯,朱唇上翘,笑得甜蜜:“你知道就好。快给姐姐拿酒。”
赵玺哄她道:“酒都喝完了,下次好不好?”
“骗人。”她斜睨他,压根儿不信他的话,气道,“你不给我喝,我找梁休。梁公子,梁……”
赵玺头痛欲裂,忙一把捂住她嘴。见梁休一帮人喝得正开心,没人留意到这边,他松了一口气,扶着她赶紧往外走。
这会儿轻城却不配合了,抱着他死活不肯走。
少女柔软的身躯在怀中不安分地扭动,赵玺只觉一身火气蹭蹭上涌,狼狈不堪地哄她道:“这里没酒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喝酒好不好?”
轻城想了想:“好。”又笑眯眯地夸他,“你真好。”
赵玺心里直叹气,见她走得歪歪扭扭的,索性一把将她背到了背上。又叫阿卞拿了一件斗篷过来,将她兜头罩住,这才关照阿卞道:“我先送公主回去,这里你照看好。有人问起和他们说一声便是。”阿卞领命。
天色已黑,一轮明月高悬,将四周照得隐隐绰绰。晚风拂过,带来几许凉意。赵玺背着轻城,向谷外走去。刚刚出谷,忽然感到有什么搁到了他的肩膀上,暖暖的气息若有若无地从他颈边拂过,带着微熏的酒气。
赵玺扭头,便看到她搂着他的脖子,整个脑袋都靠着在他肩膀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正迷蒙地看着他。
月光下,她柔软的身子紧紧靠着他,白如新雪的肌肤晶莹剔透,透出动人的红晕,一对瞳仁却黑得宛若夜空,竟佛一个无底的漩涡,欲要将人的全部心神卷入。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狠狠地撞了他的心一下。“姐姐……”心越跳越快,耳畔仿佛有血液轰鸣,他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动了动,不自在地低低唤她。
轻城毫无所觉,笑嘻嘻地道:“不是说带我喝酒的吗,酒呢?”
赵玺声音嘶哑:“很快就有。”
她忽地警惕起来:“你不会是骗我的吧?”柔软的手指软弱无力地在他身上摸索着,从他的脖颈往上爬,摸到他的耳根。
仿佛有羽毛轻轻挠心,赵玺浑身都僵硬了,正当天人交战,忽地耳朵一疼,已被她揪住。轻城得意地笑道:“你要敢骗我,我就把你的耳朵揪下来。”
赵玺哭笑不得。姐姐清醒时那么温柔娇弱的一个人,怎么喝了点酒连他的耳朵都敢揪了?
若是换了别人敢这么对他,他绝对要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可耳朵被她这么揪住,他却仿佛连一颗心都被她攥在手里,又酸又软,全无挣扎之力,只得好声好气地哄她道:“我怎么会骗你?你先放开我,我这就去给你找好酒来。”
轻城不放:“你惯会哄我,没有酒我才不放。”
赵玺和一个醉鬼有什么好说理的?只好叹了口气道:“好好好。”撮唇而啸,唤来乌云,解下马鞍上的水囊递给她道,“给。”
轻城松开他耳朵,接过水囊,总算满意了。眼睛亮晶晶的,脑袋在他肩上蹭了蹭:“你真是个好人,果然没骗我。”
被发了好人卡的赵玺:“……”回手将她放下。
刚松手,轻城身子就是一晃,吓得他连忙重新抓住她。她就靠着他,喜滋滋地将水囊往口中倒。倒了半天没反应,奇怪道:“怎么是空的?”用力晃了晃,听到水声晃荡,喃喃道,“明明里面有的啊。”
赵玺无语,盖子都没打开,她能倒出来就有鬼了。
轻城又倒了一会儿,还是倒不出来,将水囊丢回给他,发脾气道:“这个不好,我不要喝了!”
赵玺松了一口气,好声好气地道:“我送你回去。”
哪知她又有意见了,用力将他一推,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前走:“我不要回去!”一不小心就绊到了草根,向前栽去。
赵玺胆战心惊,水囊也不要了,直接一丢,绕过去一把接住她。
她狠狠撞入他怀中,恰被他抱了个满怀。她闷哼一声,将脸埋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半晌,她抬起头来。映入赵玺眼帘的,是一张泫然欲泣的脸,眼睛红红,鼻子红红,晶莹的泪珠挂在长睫上,欲坠不坠。
赵玺大吃一惊:“怎么了,刚刚撞疼你了?”
她摇了摇头,怔怔地看着他,忽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要回去!”
赵玺从来没有见她哭成这样过,好像一个孩子般,全无形象,放声大哭。大颗大颗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不断滚落,仿佛永无枯竭。
他顿时慌了手脚,无措地道:“好,我们不回去,不回去。你不要哭,不要哭。”
她恍若未闻,哭得越发伤心。他慌慌张张地用袖子帮她拭泪,却越拭越多。
她是水做的吗?怎么这么多眼泪!赵玺实在没办法,提议道:“我们骑了乌云兜风怎么样?”见她哭得伤心,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索性也不问她了,将她一把抱起,放在了鞍上。
哪知她的身子软绵绵的全不受控制,直接往后倒去。赵玺吓得魂飞魄散,忙拉住她,随后自己也上了马。
这一次,他自然不敢让她坐在后面了,她醉成这样,肯定抱不住他,到时掉下去就糟了。
赵玺一手固定住她,一手绕过她抓住马缰,几乎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她哭得心碎魂断,毫无所觉,被他强制着埋入他怀中,泪珠很快洇湿了他的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