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成仙(下)——时镜
时间:2018-11-30 09:11:23

  就不怕事情传出去,旁人讽他恃强凌弱吗?
  见愁手提着燃灯剑,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只是神情间已没有了当年的惊怒与狼狈,从容而平静。
  曲正风站在这熟悉的山水间,感受着云雾间吹来的熟悉的风,远远眺望着崖山那早不知在心神里描摹过多少遍的熟悉轮廓,眨了眨眼,过了很久,才笑了一声:“玉不琢,不成器。你是一块值得雕琢的璞玉,只是师尊总狠不下心,不靠谱,太仁慈。”
  “玉不琢,不成器……”
  时隔多年,总算是听到一个还算靠谱,也没什么敌意的答案,见愁忍不住跟着念了一声,又摇头笑着叹息。
  “物是人非了。你想同我一道,回崖山看看吗?”
  回崖山看看……
  九头江的江水绕着山峦流淌,是这静寂黎明里唯一的声响,可曲正风心里,见愁这一声叹息,却回荡不停。
  多久没有回去看过了?
  曲正风遥遥地望着,也沉默着,直到东方亮起了一线微红的天光,倾泻而出,照亮了天际的云层,也将那天地间第一抹金红涂画在崖山高高的还鞘顶上,他才收回了目光,负手道:“崖山剑已在我手,此地空余一座破山,有什么好看的?”
  他面上的神情,是轻描淡写的不在意,声音里更有一种并不当一回事的轻飘飘。
  见愁听着,瞬间皱了眉头。
  曲正风却只一摆手,迈步间身形已御空远去:“我在附近等候,你自回山门调派人马,出来再寻我便是。”
  眨眼间,踪影已渺茫。
  初升的朝阳驱散山河间的雾气,见愁只想着曲正风那一句“有什么好看的”,在原地站了许久,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先御剑返回了崖山,与门中驻留的几位长老安排不久后去往雪域的人选。
  至于曲正风,却是真去得远了。
  左三千一别,八十余载,再至崖山山前,他心潮竟久久难平。只是他所言,到底是真话。
  开弓没有回头箭。
  有的路,一旦选择,便再也无法回头。
  正如那一日酒楼上他为见愁指点迷津时那一字一句,世间有的人,或恐明白许多道理,也知道这世界最真实的模样,可到底脱不出身为人本就有的爱恨情仇。
  明知不可为而为,又怎样?
  每个人心底都有想要强求的事,他曲正风也不例外。
  从那一座传送阵离开,他猜想见愁处理好山门中的事情,也要花费不少的时间,所以也不辨别方向,只随意地御空而行,也不拘去往何处,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蔓延出去的山川河流。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忽然停了下来。
  倒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只是因为看见了一处眼熟的地方。
  山崖孤高险峻,平直的峭壁像是被一刀劈下,直直地立在山间。枯萎的藤蔓从下方爬上来,依稀是旧日模样。
  呼啸的狂风,自地底席卷而来。
  便是远远在半空中,曲正风也能感觉到那风里透出的锋锐的气息。
  采药峰。
  黑风D。
  于是旧日的某些记忆,一下就被触发了出来,他立在半空中看了半晌,便无声地落了下去。
  峭壁上、悬崖底,都是近百年来无数修士交战留下的痕迹。此刻天色虽然还早,可黑风D外围竟然还有人。自打崖山大师姐见愁在黑风D外一战成名后,来这里的人便多了,更有人听闻了黑风D与《人器》炼体息息相关,所以前来尝试。
  只是谁也不认得曲正风。
  大多数人都是些小人物,而这些年来的曲正风都在明日星海,且已经成为寻常人传说中的剑皇,众人见了他也只能猜测他身份,看不出太多的深浅。
  如今的曲正风,当然也不会再在意这些人。
  他在黑风D前站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当初困顿于元婴境界,决意习《人器》炼体时,扶道山人看了他很久,但终究没有阻拦……
  那时,师尊便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了吧?
  莫名笑了一声,曲正风迎着那扑面来的黑风,便直接走进了D口。已经拥有返虚中期修为的他,再从这无尽黑风之中走过,再不会感觉痛苦,也根本没有半点困难的感觉了。
  D壁上都是风蚀留下的痕迹。
  当然,上面还有无数的留字,曲正风记得,自己也曾留过。
  待走到一百尺时,他便看见自己留下的字迹了,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只简简单单三个字:一百尺。
  只是此刻再看周围,已经密密麻麻都是字了。
  什么周承江之流都在其中,也不怎么值得令人注意,唯有角落处四个秀雅里偏透出几分凌厉狂放的字迹,让他停下来凝视。
  “今我来矣!”
  真是好大口气。
  曲正风看这字迹只觉气势颇有几分,但修为该还很弱,虽放下这般豪言壮语,可未必能进去几尺,便一笑置之,继续往前去。
  只是没想到,二百尺处,竟又发现了这字迹。而且无巧不巧,就在他当年那一行留字下方。
  曲正风一看,便眯了眼。
  他当年留字,是:“二百尺,如履平地,如沐春风。炼体黑风D,甚无聊。”
  可现在,这句话下面竟被人明晃晃打了个大大的叉,后头只跟了简简单单四个字:看你不爽!
  “有点意思。”
  他当年进这黑风D,瞧见这许多人留字,也不过就是在这石壁上随手一划,哪儿能料到竟还有后人来评说?
  一时觉得奇妙。
  只是今日之心境又与以往不同了,他心底没生出半分怒气,反倒是想,人之所为,便与这石壁上的留字一般,今日刻下了,明日功过是非,却要后人来评说了。
  盯着这明摆着有几分挑衅的“看你不爽”四字与那一个明晃晃的大叉看了一会儿,曲正风这一回是真有些好奇起来,想要看看这人最后走了多远,便又往黑风D更深处走去。
  三百尺处,是他毫无避讳刻下的龙门龙鳞道印。
  当年他只是走到此处,想起龙门的龙鳞道印也是炼体之术,凭借着自己的记忆进行了一番拆解,顺手刻在了此处。
  后来不少人的留字中对此表示了震骇,但他却没在此处瞧见前面与他抬杠的那字迹了。
  这一下,倒是有些意外。
  是连三百尺都没到吗?
  曲正风想了想,继续往前走去。
  四百尺。
  他当年在此受前面留字的启发,也领悟了风刃。
  所留字是:“得左二道友启发,领悟风刃,果出一道印,略用之,颇有妙处。”
  其后不甘示弱地跟了一句:“同右,果出一道印,略略把玩,不过耳耳。”
  曲正风一看便笑了出来。
  随后是五百尺。
  他当年在此剖解龙门龙吟道印。
  但这里却见不到他想要看到的字迹了。
  六百尺。
  没有他的留字,也没有那人的留字。
  七百尺。
  八百尺。
  九百尺。
  中间的这一段,当年的他要承受住也颇要费几分力气了,加之一开始的新鲜劲儿过去,便没有再继续于这石壁上留字。
  同样的,也没找见先前那娟秀字迹。
  直到再往里进,到得那鲜少有人能至的一千尺处,曲正风才终于看见了自己当年在完成“黑风纹骨”这一层后留下的那五个字。
  “崖山,曲正风!”
  当年是刻在无人能到的最孤寂处,在平静里蕴蓄着惊人的力量,可如今……
  他目光抬起,在看见自己留下的这五字的瞬间,便也看见了那毫不示弱地与自己那五字并排而列的四字!
  奇异的娟秀里,带着举重若轻的桀骜疏狂!
  是为:“崖山,见愁!”
  这一瞬间,曲正风有片刻的怔忡,随后便生出那种“果然如此”“本该是她”的复杂来,他抬了手掌,粗糙的、长着薄茧的指腹,从这深深透入岩壁、即便黑风也不能毁去的字迹上划过,豪情满腔顿起,可过后又不知为何,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怆然。
  前面还有三百尺,可他不再往前了。
  就站在这一面石壁前,长久地注视着,过了很久很久,直到肆虐的黑风吹冷了他的身体,他才轻微地动了动。
  抬手时,动作微凝。
  似乎是在犹豫。
  但最终还是落下了,不必再用剑,指尖所发,便是剑气。一点一撇,皆是铁画银钩!
  最末一笔落时,满心难平的波澜,都彻底平静了下来。
  曲正风笑一声,没有再看一眼,也不再往黑风D更深处走去,回转身来,便乘风自D中出。
  采药峰头静坐,他只看山间风流云动。
  天暮时,燃灯剑昏黄的毫光在天际划出一道细细的线,一道月白的身影在四合的暮色中疾驰而来,落在了他的身旁。
  “剑皇陛下等久了。”
  曲正风抬首,看了她微有凝重的面容一眼,也不多问,只淡淡一勾唇,平平道:“还不算久,走吧。”
  该去雪域了。
 
 
第436章 再至雪域
  其实见愁有些奇怪, 曲正风先前只说自己在附近,可这一座采药峰距离崖山可已经有近三百里了,若非如今她已经拥有了返虚的修为,只怕还找不到他。
  平白无故, 到了这么远。
  她不由看了曲正风一眼, 又向着下方那似乎深不见底的悬崖看了一眼, 自然想起下面是黑风D来,却只道:“剑皇陛下这‘附近’可也真够远的。”
  “偶然想起来, 故地重游, 倒是有了点别样的发现。”
  曲正风当年也是走过《人器》炼体之路的, 整个十九洲有黑风的地方都不多, 他来过, 见愁当然也知道他来过,所以言语间半点都不需要隐瞒, 反而很不避讳地回看见愁。
  “小师妹当年的口气真是一点也不谦虚啊。”
  果然是又进黑风D看过了。
  见愁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想起八十年前刚与曲正风打了一架颇不服气, 去黑风D修炼《人器》时的种种情形, 也想起自己在D壁之上一次一次的留字。
  “那看来是我猜对了,在D壁上剖解龙门种种道印这种事, 也只有当年的剑皇陛下做得出来了。”
  “谬赞了。”
  曲正风便当听不出她话里轻微调侃的意思,只抬首辨认了一下方向, 便一步迈入了半空之中, 身形倏尔消失不见。
  一股浅淡的空间波动, 这才传来。
  竟是直接使用“挪移”之法, 向北去了。
  见愁一怔,却没急着跟上,而是回眸又向那山崖下看去,不可避免地想起曾存于黑风D的种种疑点来。
  吞风石,黑风,还有那几乎能摧毁人神魂的力量……
  她还记得,自己当初跌落极域、瞒天过海参加鼎争的时候,也曾在重遇九头鸟的地方,看见过类似于黑风D的所在,且仿佛还透过了那D口窥见了当时十九洲上的许多事。
  总觉得,这一座黑风D,实际上连通着极域,只是中间有神秘莫测的力量阻挡着,并不能正常通行罢了。
  见愁想了想,终究还是打消了再进去看一看的想法,心念一动,灵识便融入了周围空间之中,感受到空间波动的韵律,于是脚步一迈,便像是迈进了水波之中,消失不见。
  雪域在北域最东的冰原上,原本距离明日星海最近,只是见愁他们需要先回各自宗门去调遣一下门中修士,所以不得已才取道中域。
  离开采药峰后,他们便直接向东北方向行去。
  山峦越来越高,眼中所见景致也越来越有偏冷地带的模样,在大能修士“挪移”的手段之下,原本需要好几个时辰才能越过的遥远路途,也不过就在眨眼之间。
  几乎没有更多思考的时间,在一步从波动的半空中踏出来的瞬间,雪域那高远寥廓的风光便撞进了见愁眼底。
  此时正是日落。
  绵延千里的雪峰被夕阳的余晖染成一片醉人的金红,像是清澈的河流边披着红纱、赤足踩水而过的姑娘,苍穹上的层云稀薄而缥缈,被冰原上呼啸又寂寥的风吹卷而过,揉成了不同的形状。
  她不是第一次到雪域了,甚至曾在这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可时隔不久重新见到这般的美景,依旧忍不住生出那难以言喻的惊叹之心。
  随即而起的便是惋惜。
  这样美、这样干净的地方,却聚集着十九洲上最肮脏、最污秽的丑恶,人性的愚昧与顽劣在此毫不遮掩,展示得淋漓尽致。
  上一回来这里,还是与谢不臣同行。
  他们假扮成新密的僧人与佛主的信徒,进入了圣殿,眼中所见,耳中所闻,都是脏污一片。
  愚民,佛母,恶僧……
  某一些存在,给见愁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比如密宗的灌顶,那一名用割鹿刀伤了她、最终死在谢不臣剑下的小姑娘桑央,圣湖边另一个瘦瘦小小、恐惧又惊惶的梅朵,还有那天上的圣湖,名为伽蓝的湖妖或者神明,总穿着白僧袍的神秘少年,圣子寂耶……
  她记得雪莲花,记得蓝翠雀。
  她也记得谢不臣那一句让她至今也无法忘记的话:我说过,你救不了。
  谢不臣与她在这些事上,从不是一路人。
  他身上总是带着最极致的冷静与冷酷,仿佛从来不受这世间情爱欲望的影响,也从不对旁人的生死投以关注。
  所在意的,唯有当时的目标。
  即便是后来再不愿意,见愁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其实是对的。这样的雪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绝不是她一个人轻而易举就能救下来的,若无根本上的改变,便是再花上百年、千年,也无济于事。
  “听说二十年前,你曾与昆吾那一位谢道友同探此地,不知可有什么见闻?”
  曲正风就在她身旁,与她一般看着。
  只是两人都没有再往雪域里面进的意思了,一则是怕贸贸然进入打草惊蛇,二则是还要在此地等待空行母央金与禅宗的人。
  眼前一片高极了的断崖,便是中域与雪域的分界线。
  见愁从半空中落了下来,一步踏到这断崖的边缘上,手中燃灯剑在西沉的光芒下隐约散发着暖融融的光,抵御着高山冰原上扑来的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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