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裴恕沉着脸点了点头:“此獠极狡。他知道值夜侍卫与仆役各分两班,子初二刻正为交班之时。”
  “这就是了。”陈滢语声从容,神情淡定:“凶手胆大心细,料敌于先机,确实很有些手段,不过,阿恕也不必就此气馁。”
  她望住裴恕,眼中跃动着星辰般的辉光:“凶手再是胆大心细,也终究露出了马脚。比如,我方才大声说的那些话,便是一味药引子。”
  “此言又是何意?”裴恕迷惑地看着她,眉心拧成疙瘩:“我以为,你方才翻来覆去地大声道此案是意外、查不出线索,是在迷惑那个潜藏于府中的真凶,是不是?”
  陈滢“嗯”了一声,承认了他的推测,又道:“从概率上来看,凶手在案发后重返现场、以旁观者身份观察众人反应、从而获得一种奇异的心理满足,这种现象还是比较常见的。自然,在本案中,凶手应该早前就获得了这种满足感,但是,没过多久,我却突然出现了。”
  她放慢语速,面上露出惯常的笑容:“就算凶手此前并不知道我是谁,此时此刻,想必也已知悉。而我的那些话,应该很快就会传到ta耳中。如果我是凶手,在得知这一切后,我又会如何做呢?”
  她转眸望向裴恕,笑容益发奇怪:“我想,我会从今日起便对此案不闻不问,夹起尾巴做人。因为任何多余的事、多余的话,都会带来危险,毕竟,我这个神探的故事,还是有好些的。”
  言至此,她的笑容加深了些:“如此一来,阿恕只消将在案发后出现在现场、而后又对本案再不关注的人,列出一个名单,有七成可能框出凶手。”
  “原来如此。”裴恕若有所思地道。
  陈滢想了想,又添一句:“还有,如果有人原本并不在那大院儿居住,却在案发后跑来旁观,这种人,阿恕也需留心。”
  “这倒不必。”裴恕摇头,皱起两道长眉:“从方才起我便想说了,杀人凶嫌的范围,还可以再缩小一点。那凶手,只可能是那所大院儿里的人。”
  “哦?”陈滢有些意外:“此话怎讲?”
  裴恕斜起一侧唇角,笑容竟有几分奇诡:“方才我们往返于正房与案发院落时,你当发觉,这段路要经过两个院子。”
  “的确如此。”陈滢道,眉心轻蹙:“这般说来,两个地方离得还挺远的。”
  “是挺远的。”裴恕道,笑容变了变,竟掺几许自嘲:“因为,那中间的两重院落,根本无人居住,且日夜皆有暗卫把守。我怕有人潜进来行刺钱天降,是以把人手都放在了外围。”
  他慢慢地低下头,唇角勾出苦涩的弧度:“只是,我千防万防,却是只防外、未防内,还是叫那内鬼得了手。”
  陈滢对此却持不同意见。
  “我觉得,此乃不幸中的大幸。”她面色轻松,甚而还有几分欢喜:“怀疑范围缩小,则抓住凶手的可能性便大大提高,甄别嫌犯时,也可以少花些时间。”
  “但愿吧。”裴恕用力拧出个笑,显是不欲陈滢担心,很快便又强打起精神,说道:“那些暗卫身手都还不错,且每三人一组、互为监视,我认为,他们中存在凶手的可能性较低。而有他们在,那凶手也不可能从外头潜进来,只能是那大院儿里的人。”
  陈滢点头不语。
  由裴恕所言,能够倒推出一件事:
  凶手应该不是侍卫。
  连暗卫都是三人一组、互为监视,想必值夜侍卫亦如是,若凶手是他们中的一员,无论当值与否,行动都会受到很大限制,可能性微乎其微。
  忖及此,陈滢便又问裴恕:“阿恕有没有信得过的人?”
  “自是有的。”裴恕立时说道,眸光又变得寒瑟起来:“阿滢何出此问?”
  陈滢便道:“我有一个快速甄别凶手的法了,但是,这法子只适用于少量人群。”
  她凝视着裴恕,神情沉肃:“阿恕首先要做的,是将嫌疑人锁定在个位数——也就是不超过十人。在这个人数范围内,我的法子才可行,否则范围太大,很容易顾此失彼。”
  裴恕闻言,下意识地去扶剑柄,长眉微松:“不瞒阿滢说,我亦正为此愁烦,还要请你解惑。”
  “这其实不难,有个顺理成章的由头,拿来一用即可。”陈滢笑着,抬手轻掠发鬓:“此前你说蓬莱出了些事儿,咱们便拿此事做文章,你只需如此这般……”
  她凑在裴恕耳边,轻声交代了一段话,末了退开几步,仰首笑看着他:“这话传出去,你只消派人盯住嫌疑对象,谁沉不住气,凶手便是谁。”
  裴恕只听得连连点头,又是钦佩、又是欣喜,正要说话,一阵喧哗陡然传来,其间夹杂着郎廷玉的大嗓门儿。
  “陈大人、陈大人,您慢些走,这路滑得很,待末将扶您。”随着他的话音,纷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须臾已在帘外。
  “嗖”一声,郎廷玉探头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扫视屋中情形,旋即面色一松,转身掀开门帘,说话声大得能震塌房梁:
  “侯爷、陈爷,陈大人驾到——”
  粗嗄如老鸭的声线,拖起长音来,直是一波三折、波澜壮阔,简直能把人掀几个跟头。
  郎廷玉却是毫无所觉,拼命地朝裴恕挤眉弄眼,眼珠子翻得差点儿都回不来。
  裴恕黑着脸瞪他一眼,不及多说,大步上前,那厢已有高挑身影跨进屋门,火红官袍赤灼灼地,衬一身清冷如孤竹的气韵,满屋皆亮、满屋皆寒。
  “小侄见过世伯。”裴恕躬身行礼,平素总带几分匪气的脸,此刻已是十二分地庄重。
  回答他的,是重重一声“哼”。
  来人正是陈劭。
 
 
第523章 无法修好
 
  陈劭面色沉冷,望也不望裴恕,绕开他,径直进得耳室。
  “父亲怎么来了?”陈滢这才得说话之机,行礼问道。
  陈劭往屋中扫一圈儿,神情稍霁,旋即又沉下脸:“我自是需得来的。”
  说话间,视线掠过床上尸身,清寒俊秀的脸上,骤然划过极浓的不虞:“我儿到此作甚?莫不是裴大人把你硬拉来的?”
  话音落地,微凉眼风如刀,向裴恕身上一掷。
  裴恕忙躬身,开口便要解释,不想陈滢抢前两步,将他挡在了身后。
  “是女儿自己要来的,不与小侯爷相干。小侯爷家里死了人,女儿想要查明这人的死因,所以就来了。”陈滢平静地道。
  或许,过于平静了些。
  言毕,她从容拂了拂衣袖,视线滑过钱天降的尸身,眸光冷凝:“好教父亲知晓,女儿不仅是陈家大姑娘,也是陛下御赐的神探。如今有人遇上疑难案子,我自不能放着不管,此乃女儿职责所在。父亲身为朝廷命官,想亦明白此间意味。”
  语气、神态、用字,无不清楚明白,却也无不疏离淡漠,全无女儿与父亲的天然亲近,唯合乎法度的礼仪。
  陈劭怔得一刹。
  而一刹后,他清俊的面上,便有一丝极淡的涩然。
  “好孩子,为父不是来阻你的,你……莫要着恼。”他温言道,举袖向额角拭了拭。
  陈滢这才注意到,他满头皆汗,显是匆匆赶来。
  那个瞬间,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骤然袭上心头,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陈劭应是才自官衙出来,这一身官袍便是最好的证明。
  陈滢忍不住打量着他。
  朱衣如血、华丽鲜艳。
  然而,这般耀目的颜色,渗进他眉眼间,却也只剩了孤寒,便如盛开在夜色中的彼岸花,分明美艳夺人,却又清寥冷冽,不与红尘牵连。
  莫名地,陈滢竟想起了李氏。
  现在她已然有点明白,何以李氏始终放不下、落不低、想不透。
  眼前这男人,充满了矛盾与神秘之感,既入世、又出世。清廓朗然是他、幽深难测是他、温润柔和,亦是他。
  于女人而言,这种魅力委实致命,一旦深陷,便难以自拔。
  想来,李氏便是如此的罢。
  不是她不想摆脱,而是早在其中,连呼吸的空气,亦是他。
  陈滢脑海中,现出了那张温柔的、满是母性关怀的脸。
  她下意识地微阖起眸,心下再是一叹。
  罢了,即便为了李氏,她也当表现得不这么锐利、不这么冷淡。
  即便在心底深处,陈滢明确地相信,他们的父女关系,可能永无修好的一日。但是,面子这种东西,也不能全然不顾。
  “父亲恕罪,女儿方才一时口不择言,让父亲担心了。”她屈膝行礼,起身后,自自然然行去一旁,让出了身后的裴恕。
  陈劭笑了笑。
  孤寂的,仿若不为世人所明的笑。
  “无妨的,是为父来得太急了。”他放下衣袖,转首四顾。
  这间空阔到无一处可看的房间,令他的神情越发缓和。
  看起来,女儿所言不虚,此行确为查案,并不涉于私。
  “然则案子可查明了么?”他问陈滢。
  陈滢点了点头,面上是恰到好处的遗憾:“查明了,这人失足落井,死于意外。”
  她又转向裴恕,神情没有分毫变化:“小侯爷,如果您要问我的意见,那么我以为,此案可以意外身亡结案。”
  “好,我知道了。”裴恕颔首,看向陈滢的眸光,温柔如暮春的微风:“在此还要多谢你援手,帮了我一个大忙。”
  在他二人说话时,陈劭正自看向床上尸身。
  或者不如说,他无处可以安放的视线,只能于此处稍停。
  女儿与未婚夫说话,他这个父亲,身虽在此,却不好多看。
  毕竟,人家说的是正事,前头又压着个元嘉帝。
  再退一步说,他们的婚事,亦是皇帝赐下的。某种程度而言,身为父亲的他,甚至不能对这个匪气十足、毫无读书人风骨的小侯爷,表现出太多厌弃。
  虽然以他本意,他是根本不满意这个女婿的。
  陈劭压了压眉峰。
  黑浸浸如墨的眉,即便作态,亦自俊逸,再有修鬓若裁、乌眸润泽,些微转盼,已是神采翩然。
  而他对此,却并不自知。
  反过来,这样的不知,又为他的行止,添几抹洒然从容。
  他负手立着,窗外光影投射而来,落在他身上,描出一个孤清的轮廓。而他的神情,则越发柔和。
  罢了,他在就旁边看着就好。算算时辰,那几位妈妈便是爬,这时候也该爬到了。
  便在他如此作想之际,李府后宅管事齐禄家的,并几个粗手大脚的婆子,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进了院儿。
  再过片时,寻真、知实并两个李家丫鬟,也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这倒并非她们腿脚太慢,而是陈劭先期抵达裴府,拿着官威硬闯进来。
  而她们这群仆役,还得先递了帖儿,再由裴家一位管事妈妈领着,方得来到此处,两下里差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给老爷请安。”齐禄家的领着众人,当先行礼。
  一刹时,这间演武场般的院子里,倒有了几分后宅内院的人气儿。
  陈劭神情一定,摆了摆手:“都起罢。”
  众人起身,寻真、知实等四名丫鬟上前,将陈滢围随起来,寻真便道:“姑娘,婢子们带了几件大衫,姑娘瞧着要披哪件?”
  陈滢早便看见,四个丫鬟臂上,皆搭着一件大袖披衫,颜色各异。
  “老爷说了,济南不比京城,姑娘出门儿的时候,还是得按着女子的样儿来才成。”知实在旁轻声地道。
  陈劭倒未否认,点头的姿态亦极从容:“是我叫她们备下的,因不知你喜欢哪个,多带几件来,由得你挑。”
  他面上不自觉地带了笑,眸光温软,好似还有几分宠溺。
  陈滢微垂首,恍若未见。
  她其实也发现了,这几件披衫,皆为新裁。若所料不错,应是陈劭命人做的。
 
 
第524章 扭曲碎片
 
  陈滢唇角微动,现出一个姑且可称之为笑的神情:“多谢父亲爱赐,女儿教父亲费心了。”
  “为父猜着你来山东用得着,提前叫人备下,果然不曾白做准备。”陈劭语声清和,笑容温润:“我儿且先挑一件罢,待挑好了,便与为父回家,拜见你外祖母并舅父他们去。”
  这话乃是正理。陈滢来到济南府,自需先期拜见长辈亲人,才合礼数。可她谁都没见,却直接跑来裴家破案,细较起来,委实有些失礼,若遇着那一等爱挑眼的,单此一项,便能为人诟病。
  陈滢自不会推拒,从善如流地应声是,挑件银红衫子披了,由得寻真等人替她打理,那厢,陈劭亦终是转眸,给了裴恕一个正眼。
  “稍后小侯爷还请留步,不必相送,本官识得路。”他的声音仍旧温和,神态亦绝不算冷淡,唯有真正与他相对之人,才能品出那语中的凉意。
  裴恕却是面不改色。
  未来泰山大人的几个冷眼,有何不能受的?
  莫说是冷眼了,便是冷脚、冷鞭、冷棍,他也会欢欢喜喜地接着,还要道一声“多谢”。
  陈劭压了压眉峰,望他一眼。
  二人相距不过数步,然这一眼望来,却若千山万水,迢遥无尽。
  裴恕敛眸躬立,面不改色。
  这等眉眼官司、口角机锋,惯是文人手段,他自来靠拳头说话,对此感应迟钝,此乃其一;其次,这一年多来,他在刑部挂职,见惯冷眼,如今被未来泰山老大人这般看着,他甘之如饴。
  陈劭见了,眼风中不免便多了些意味,神态越发寥远。
  好在,陈滢此时终于收拾妥当,适时语道:“父亲,好走了。”
  陈劭这才拢回视线,凝望陈滢,见她一身银红披衫,清清淡淡一张脸,被这艳色衬着,益发清冷出尘。原本挽作男子发髻,此时不得换,好在齐禄家的早有准备,拿幂篱这么一遮,那通身的气派,便说是大族士女、清流闺秀,亦当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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