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劭便于这雾中跋涉,脚步迟滞、身体沉重,每一步皆走得艰难,可他却犹自不肯停,依然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试图撕裂这片迷雾,看清那男子的脸。
正当此事,一阵尖利的疼痛陡然袭上脑海,陈劭两手捧住脑袋,身子弓起,双目暴突出来。
眼前的光斑晃动着,连绵成一片又一片的线,正围着他打转。
那种将要被黑暗吞没的感觉,让陈劭生出浓浓的无力感。
而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却告诉他,这疼痛,可以克制。
只要他不去想、不去回忆,任由那些过往在该来时回来,那么,这种痛症便不会发作。
此念一生,他立时放弃跋涉,将那片浓雾与雾中的一切,尽皆挥去。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是不是又头疼了?”身畔传来阵阵声浪,由开始的模糊、渐至清晰,到最后,入耳轰鸣。
陈劭猛然张眸,眼前景象,蓦然冲入眼帘:
幽室、微烛、微带寒凉的风、窗外隐约的护花铃音,以及,眼前这张熟悉而又令人厌恶的脸。
陈劭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身上中衣已被冷汗浸透,然而,他终究不曾再晕过去。
“你若是乏了,便不必再想了。”行苇打量着陈劭,眸底隐有不耐。
只是,主子有令,不得不遵,这陈劭虽讨厌至极,在主子眼中,却自有一番别样情分。
行苇又妒又羡,又有几分不屑。
若非主子眷顾,陈劭便有十条命,也不够死。
“怎么,不服气么?”一道凉凉的语声,丝弦般滑过这幽夜,寂寥而又清润。
行苇眼神微闪,垂下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觉得你明白。”陈劭似笑非笑地道,视线却飘去窗外,忽尔一叹:“你主子倒也真是个狂人。”
他的神情有些涩然,语声亦幽沉,语毕,又是长叹:“只是,有时候我却也很佩服你主子的志向,那天下同利、分权于民的盛景,果然可以实现么?”
“主子说了,此乃积数代之功方得成,哪能一蹴而就?”行苇语声平板,鄙夷的眼风也只向地上抛。
陈劭如今的身体状况,令他不敢再妄言,以免惹下麻烦。
第527章 何曾得见
窗格子开了半扇,夜风拂来,凉飒飒地,廊下的绛纱灯笼在风里打着晃儿,再远些,翠藤与粉墙皆隐入浓夜,一粒孤星悬于半空,凄清地,像美人儿脸上的泪痣。
陈劭伸臂挑开帐幔,遥望着那粒孤星,良久后,幽幽吐出一句话:“今日的大楚,果然还是不够好的么?”
“莫非你觉得好?”行苇冷笑着反问,淡漠的眼睛里,浮动着一丝嘲谑:“何谓天子?何谓天下?以一家之姓,凌驾于万千百姓之上;享万千百姓供养,却视百姓如猪羊。这便是所谓的奉天承运、天降昌隆么?”
他撇了撇嘴。
以最大的力气。
嘴角甚至因此而痉挛。
“远的不说,只说与你家有牵连的那位尊贵的长公主,你以她如何?”他开口道,面上陡然涌起强烈的愤懑。
他看向陈劭,飞快再续:“这所谓公主,分明便是个视人命如草芥、骄奢无礼的贱人!其行止之卑劣、秉性之蛮暴、操守之污浊,简直不配为人!可是,就因她生于皇家、有着所谓‘高贵血脉’,她便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恶,而得来的,也不过轻轻巧巧地罚个跪、禁个足、收回些无关痛痒的产业,如此而已。真真我呸!”
他重重朝地下啐了一口,面上满是讥诮:“然皇族以下,士大夫又何如?所谓‘君子不朋不党’,果然如此么?纵观朝堂,不朋不党者,早便无立锥之地。六位阁老捉对厮杀,与天下百姓相比,朋党才是首要。凡非我族,必赶尽杀绝,又有谁当真将百姓、将天下放在心里?”
言至此,他双颊作赤、两眼血红,直勾勾瞪视陈劭:“你来告诉我,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曾得见?所谓以仁待民、以善待民者,何曾得见?所谓百姓安居乐业、人人平安喜乐,何曾得见?”
此三问,一声比一声更低、亦更沉,言罢他已是喘息不已,似这三问已耗尽他全部心力。
随后,他便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夜风寒凉、透彻心肺。
行苇终是记起,他乃陈府长随,更名换姓、谎报年龄与身份,再非曾经的他。
这冰冷岑寂的夜,才是他需要面对的现实。
他缓缓张开双眸。
那一刹,愤懑、讥嘲与不甘,潮水般自他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又是素常冷淡。
“罢了,你生在富贵乡、长在锦绣地,哪里知晓我等读书……庶民之苦?”他拢袖垂眸,仍旧做回了那个恭顺的长随。
如果,他不曾说出接下来的话,则这位长随,也算似模似样。
“说了半天,唯有那‘截留军需’还算件事儿,旁的呢?”行苇眉眼不动,语声也平淡:“你失踪了整整八年,这期间除了治水、建大堤,就真的再无别事?”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然语气却很重,甚至有几分迫切:“主子当初下令叫你查的,分明便是……”
“安王留下的那笔金银,”未容他说完,陈劭便打断了他,语声幽且长,好似风吟。
他微眄了眸,唇边的笑意似凉似暖:“我记得此事,且,也查了出来。”
“什么?”行苇猛抬头,两眼大张,目中满是不敢置信:“此话当真?你真查到了?不是诓骗主子?”
他紧紧盯住陈劭,仿似要从他面上窥破些什么。
陈劭不接他的话,披衣而起,淡淡吩咐:“去打水来。”
行苇怔住了。
再下一息,他的神情陡然怨毒起来。
“你这又是在发什么疯?吊我的胃口?”他怒视着陈劭,那种竭力压抑的愤怒,几乎从他的身体里冲出来:“既言正事,又何必作乔作致?难不成你现下真要抗主子的命?”
“蠢材。”陈劭冷冷扫他一眼,将披衫拢紧,提步行至条案边,忽尔抬手。
“啪嗒”一声,窗扇合拢,那满庭春夜星华,亦被掩去。
“还不快去?”他的视线再不往行苇身上扫,语中却仿佛带着讥嘲:“再迟几息,可能我就把那地图给忘了。”
行苇又是一怔,旋即醒悟。
陈劭所言“打水”,却原来不是要洗漱睡觉,而是要用到笔墨。
洗笔研墨,自亦需清水,陈劭这是故意含糊其辞,拿人当猴儿耍。
行苇的面色变得阴沉起来。
然而,再一想陈劭所言,他忍不住心底的兴奋。
若能得到安王那笔金银,“主子”的大事,指日可待!
此念方生,他的心头便如燃起一把火,烧得他几乎失神。
他提步便向前行,忽又想起,笔墨清水皆收在西厢书房,遂又转行至门边,拨栓挑帘,飞快跨出门槛,匆促的脚步声消失在帘外。
直以此时,陈劭方转首,面上的讥嘲已不见,余下的,唯茫然与迷惑。
“君权分于天下、皇族与庶民等同”。
“以人治天下,不如以制治天下”。
年少轻狂的时日里,他亦曾执念于此,于是愿效犬马之力,甘心为“主子”驱策。
甚至就连于工部任职,亦是听凭“主子”吩咐,盖因那工部官员常有外派公务,有时候一年里头半年不着家,便于完成隐秘的任务。
彼时的陈劭,将这一切皆视用神圣。
一如今日之行苇。
然而,人终究会变。
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富,陈劭开始怀疑,他所奉行的那些,到底是谎言,还是至理。
这个问题,他思考了十余年,而越往下想,他便越觉得,这位“主子”,难道不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子”?而其所推崇的所谓“至理”,难道不是另一种层面的“天子为先、公卿士大夫次之,民为下”?
不过是换个称呼、换种法度而已。
想明此节时,陈劭便有种被欺骗的屈辱感。
以一个似是而非的所谓至理,诱得他成为爪牙,这是他在八年前对“主子”的认知。
因此,他故意放弃东宫侍讲一职,这让“主子”十分失望。
可是,“主子”接下来的举动,又让他看不懂。
不谋逆、不反叛,视康王、安王之流如乱臣贼子,这许多年来,“风骨会”也从不曾做出干扰朝堂之事。
为什么?
第528章 再见叶青
重返盛京之后,这种疑惑,便时常萦绕于陈劭心头。
一个欲“以制治天下”的组织,其志必不小,可偏偏地,它对大楚又似全无兴趣。
而纵观加入“风骨会”之成员,据陈劭所知,或为如陈励这般的热血士子、有志青年,又或是有真才实学、却生活落魄的穷秀才。普通庶民却鲜见。
便如“成记故衣”的老板。恐怕他至死亦不知,他曾在无意之间,为某个组织效过力。
而陈劭的茫然,也就此越发浓厚
究竟是那番“至理”太过神圣,神圣到以一国之利亦不可诱之;还是他自己太过小人,将“主子”的至理给想歪了?
这两种念头日夜交战不息,令陈劭的态度,亦摇摆不定。
为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倾尽所有地前行,到底是对,还是错?
更何况,这所谓的目标,可行与否?是真是伪?是徒有其表,还是早已超然于众,亦叫人百般揣摩而不得法。
“嗒”,门外忽传响动,陈劭如梦方醒,他微转首,却见行苇捧着笔墨等物走了进来。
“老爷请稍候,小的这就研墨。”小心地关门阖户,将门帘塞得严实,行苇方来至案边,躬身语道。
这一刻的他,谦卑而又恭谨,如同这世上所有的仆役,不再像是一个人,而是成为了一件工具、一样器物,供主人使用,且随时可以舍弃、替换,乃至于抹杀。
陈劭低低地“唔”了一声,将披衫向身上拢了拢。
那一刹儿,那一道孤峭身影立于案前,清润面庞被烛火映出轮廓,明明灭灭,似将融入夜色。
行苇以眼尾余光扫他,心底微哂,面上却无表情,将蝉翼笺平摊案上,执起墨锭研墨。
房间里响起细微的金石声,清冷而又寂寥,似一尾独舟,缓缓破开这浓墨般的夜。
这一夜,掬水轩的灯火整宿未熄,李府巡夜的婆子远远见了,也并不敢来打扰。
知府大人李珩早便交代下来,所有人不得扰了姑老爷的清静,违者重责,一干下人自无违逆。
陈劭的病,三日后便已痊愈,行动坐卧直与常人无异。
依他的本意,那些药便不必再吃了,因为吃也无用。
不过,李珩却怕他有个好歹,还是请那位名医开了单方,是一剂温补的汤药,每日吃上一碗,效用却是不凡,陈劭的面色一日比一日红润,倒是比在京城吃太医署的丸药更好些。
待他的病情完全稳定下来,已是半个月后,陈滢征得诸位长辈同意,方得重返女校。
初夏时节的济南,风物倒也秀丽,那城门边的桃花兀自开着,虽只零星几朵,更兼细雨如雾,恰是春意阑珊,情味不减反增,别有一番意趣。
陈滢是理性至上主义者,眼中所见,自绝非伤春之景,而是叫人欣然的夏日生机。
当初离开济南时,她没想到会走得这样久,再回女校,竟已在一年之后,那种期待与切盼,于她而言,亦是久违了的。
不过,她并未教这欢喜冲昏了头脑,尤其当马车驶出城门后,她的神情,便已是一派肃然。
“先在此处停一停,我与人有了约。”栽满垂柳的小路旁,烟雨轻拢,风动如幕。
陈滢命郑寿停了车,复又吩咐寻真并知实:“我要下车见个人,你们两个便留下吧。”
寻真闻言,立时便不乐意了,鼓嘴道:“姑娘,这可不成,罗妈妈之前特为叮嘱婢子,不叫婢子们离了姑娘。上回姑娘跟着小侯爷先走,老爷可是罚了婢子们抄书来着呢。”
说到最后,她一张脸已是皱成苦瓜,可怜巴巴地看着陈滢:“老爷一罚就罚了一百张大字,婢子点灯拔蜡地写了半个月,到现在还没写完呢,姑娘可饶了婢子们吧。”
陈滢忍不住笑,又有些歉然:“你怎么不早说?我手上积了好些大字呢,你拿去交差不就得了?”
“啊哟,这可使不得。”寻真越发苦下了脸,像嚼了满口黄莲:“老爷的眼睛可厉害着,是不是婢子写的字儿,他老人家一眼就能瞧出来。婢子可不敢。”
这话引得知实亦跟着点头:“老爷真真那眼睛里跟点了蜡烛也似,且婢子们也断不能欺主。姑娘此次便还是带着婢子们吧。”
陈滢不愿为难她们,只得应下,主仆三人略收拾一番,各撑着一柄竹伞,下车沿那小路。
柳烟砌绿,雨丝便若银毫,随着那柳条儿到处飘,似浑不着力。
许是落雨的缘故,小路上行人极少,却也清静。
约一刻后,前方现出条丁字路口来,一株青碧碧的大柳树迎风飘摆,树下立着一人,鹰灰箭袖、发束高髻,平凡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正是叶青。
“叶统领久等了。”陈滢含笑打了个招呼,举着伞走了过去。
叶青却是并未打伞,只神情淡然地一拱手:“有礼。”
标准的叶氏短语,陈滢听在耳中,莫名地觉得亲切。
“此处可方便说话?”她问,倒也没多拐弯儿。
叶青点了点头,算做回答。
一旁的寻真与知实,此时却是松了口气。
虽身着箭袖,可叶青却是实打实的女子,她们姑娘与女子相约,自然是合规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