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然而,陈滢却并不觉其美,心底唯余冷瑟。
  薛芷所言的夫人,正是新嫁予薛大人的续弦——卢宛音。
  却不知,这位曾经的卢二姑娘——如今的薛夫人——出于怎样的心理,竟要将薛蕊许予他人?
  “恕我冒昧,多问一句。以薛夫子的情形,那位上官不介意?”陈滢问。
  纵使活过三世,她仍旧不能理解古代男子的妻妾观,此一问,无意褒贬,只是纯粹的不明。
  薛芷张开眼,扯动嘴角,笑容有些空洞:“我知道您说的是什么。不过么,一个妾而已,玩意儿一样的东西,干不干净的,又有什么打紧?只消美貌便已足够。”
  言至此,她的笑容里,又添别的意味:“再者说,又不是长长久久在一息。玩儿腻了,随便寻个由头打发了,再换个新的便是,又有谁会多问半句?”
  “薛夫子乃官员之女,亦能如此对待?”陈滢又问。
  据她所知,官员之女为妾,也应是贵妾、良妾,而这一等妾室,是不可任意处置的。
  薛芷回眸,看向陈滢的视线中,含几分讶然,旋即,又化作哀凉:“校长这话,只好放在从前来说。”
  她叹了口气,神情怅怅:“若三妹妹还和从前一样,背后有薛家撑腰,无论为妻为妾,自无人敢小看了她去。只如今,三妹妹名声不保,父……家里……恨不能没有她在,又怎会为她撑腰?而既无人为三妹妹作主,则她是生是死,也不过主母一句话的事儿。”
  陈滢默然不语。
  薛芷的话,正说在点子上。
  贵妾之贵,贵在本身名声及其身后家族,主母自不敢小觑。而薛蕊却两样皆无,嫁过去,也只是个普通妾室,生死全在他人掌中。
  “薛夫子就是听了您这些话,才突然伤害自己的?”陈滢问道。
  薛芷点了点头,眼中又滑下泪来,神情哀绝、语带自责:“是我太性急,也不曾多转圜几句,直接就将事情告诉了三妹妹。我本意是想叫她早做准备,可却未想……”
  她突然掩面呜咽起来,口中溢出断断续续的语声:“我对不住三妹妹……我不该来……我有什么脸面见她?她坏了身子,其实……其实也是为了我。若没有三妹妹,那天晚上被那些贼人……之人,就是我啊……”
  她不住拭泪,似欲竭力抑住哭泣,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痉挛着。
  然越是如此,那泪水便越是汹涌,争先恐后夺出眼眶,她苍白的脸上飞快挣出一片潮红,颈项青筋浮突、呼吸急促,喉中竟窜出尖锐的啸音。
 
 
第536章 匣中瓷瓶
 
  陈滢见状,无声一叹,上前替薛芷顺着后背,心情微有些沉重。
  虽只寥寥数语,且语焉不详,可陈滢还是听懂了。
  薛蕊当年受辱之事,必定另有隐情,而这隐情的关键,便是薛芷。
  她垂目望向眼前少女,张了张口,却终究还是闭拢来,凝眉不语。
  薛芷已然停止了抽泣,然泪水却兀自流个不息,喉中啸音亦偶尔传来,呼吸颇为困难,显然不宜于再说话。
  陈滢招手唤来两名丫鬟,低声叮咛:“你们把薛二姑娘送回静室歇着,莫要引她说话,她现下需要静养。”
  双婢应声是,将薛芷扶了下去,陈滢则返身转回花厅。
  厅中已然恢复秩序,倒放的桌案、褥垫等物,尽皆归位,知实带着几个仆妇,将薛蕊周遭杂物除净,空出一块地方来,又命人拿了大块抹布,拭去地上水渍,拧下的污水以木盆装着,泼去外头泥地。
  薛蕊仍旧昏睡不醒,许是伤口疼得太厉害,即便昏迷着,她亦眉尖轻蹙、额角渗出汗来,几绺发丝粘在鬓边,越添几分柔弱。
  刘妈妈倒是个细心的,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两床夹被,将薛蕊身上关键部位盖住,尽量只以伤口示人。
  不过,这法子也只能暂用,在清水不断地冲刷下,那被面儿也差不多湿得透了。
  “知实,你再去找几床夹被来,将这湿了的换掉。”陈滢轻声吩咐道。
  知实忙自去了,那厢刘妈妈瞧见陈滢,亦走来陪笑道:“校长恕罪,奴婢自作主张,因怕三姑娘着凉,便找东西给她盖上了。再,那热水也掺进去了。”
  “不必赔罪,你做得很好。”陈滢颔首,举目环视,眸光忽尔一凝。
  便在靠窗的角落里,几样事物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上前几步,俯身将之拾起。
  寻真远远瞧见了,恐她要人服侍,忙跟了过去,趁势伸头向前望了望。
  陈滢拿在手中的,共有三物:一只启了盖儿、当中挖出凹槽的小木匣;一个小的青瓷瓶;一枚蚀烂了小半的木塞。
  垂目上端详着这几样东西,陈滢转首轻唤:“刘妈妈,请过来一下。”
  语罢,又向寻真温言道:“你去忙你的吧,我这里没多少事儿。”
  寻真知她要与刘妈妈说话,躬了躬身,退去一旁,刘妈妈本就在左近,此时便上前屈身:“陈校长唤奴婢有何事?”
  “这些东西你认得么?”陈滢将几样事物逐次置于条案上,目注她问道。
  刘妈妈扫了一眼,目中突地划过惊恐,白着脸道:“回……回校长,这正是我们三姑娘的东西。”
  她指了指那个青瓷瓶儿,语声微颤:“方才三姑娘就是拿着这个小瓷瓶儿,往自己身上浇那种怪水儿来着。”
  陈滢低低“唔”了一声,伸手将那小瓷瓶拿起,嵌入木匣。
  这两样东西显是成套的,那木匣的凹槽处,正好嵌入瓷瓶,严丝合缝。
  陈滢又拾过木塞,试了试瓶口大小,亦正合适。
  “原来,她就是这样贮藏这种强酸物质的。”她低声自语。
  恰此时,东风忽涌,吹得那窗屉子晃几晃,她的声音被风掩去,旁人并听不清。
  陈滢重返花厅的目的,就是想要找到这几样东西。
  此前因忙于救治薛蕊,她一时未顾得上,如今寻到这几样东西,也就很好地解释了薛蕊保管、使用此种物质的办法。
  而至于此物的来源,方才与薛芷说话的当儿,陈滢亦已想明。
  除了女校实验楼,大楚朝只怕再找不出一个地方,能够研制出这种物质。
  此念方生,陈滢便觉出一种荒谬感。
  因为,若追根究底,薛蕊自残的源头,正在陈滢自上。
  在京城的这一年,陈滢源源不断往女校寄送大量书籍、笔墨纸砚诸物,除此之外,许多稀奇古怪的事物如丹砂、雄黄、绿矾、寒水石、硝石等物,她亦采购了不少。
  在大楚人看来,这些皆是道士练丹用物,不足为奇。而于陈滢眼中,这却是最好的化学实验课原料,她是拿它们当教材用的。
  而问题也正出在此处。
  绿矾可提炼硫酸;
  硝石可提炼硝酸甲。
  硫酸加硝酸甲,则是提取较高浓度硫酸的基本配方。以陈涵并李念君这两个人爱动手的脾性,她们凑巧制出较高浓度硫酸的可能性,极大。
  陈滢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如果说,这些强酸为实验室产物,则薛蕊得之于手的途径,便也很容易查明了。
  “说到底,这还是我在管理有了疏漏。”陈滢喃喃轻语,心中委实五味杂陈。
  刘妈妈闻言,却是不明所以,以为陈滢有话吩咐,遂嗫嚅问道:“校长可是有事要交代奴婢做的?”
  陈滢被她这一声惊醒,想了想,颔首道:“你随我出来,我确实有话问你。”
  一壁说话,她一壁收起案上诸物,转身步出花厅,刘妈妈碎步缀后,不一时,二人便来至廊角,正是方才陈滢与薛芷说话之处。
  天空仍有些阴沉,远山被轻雾拢着,影影绰绰、视之不清,偶尔风来,藤叶子“哗啷”作响,残余的水滴落下,倒好似又下了场雨。
  陈滢在凳楣子上坐了,尽量放缓语声,问道:“刘妈妈,我冒昧问一声。一年前,就在招远县出事的那晚,尊府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可否请你与我细说说?”
  她顿了顿,略略加重语气:“方才薛二姑娘与我说了几句,只她似有不足之症,每每情绪激动,便气促不已,我不欲教她劳神,只好来请教妈妈了。”
  “校长可折煞奴婢了。”刘妈妈煞是诚惶诚恐,将两手摇了几摇,陪笑道:“您有话要问,奴婢自当把知道的都禀报于您,可不敢说什么请教不请教的。”
  “妈妈太客气了。”陈滢和声道,伸手指了指凳楣子:“方才你也忙了半天,想是累了,坐下说话便是。”
  刘妈妈自不肯坐,陈滢再三让了,她才谢了一声儿,斜签着身子坐在下首,两手搁于膝上,垂眼望着脚下,却不说话,似静候陈滢相询。
 
 
第537章 嫡庶有别
 
  陈滢见状,略忖了忖,便知其用意。
  刘妈妈不肯从头细说,想是此乃家丑,她一个做下人的,总需避忌一些。
  想通此节,陈滢也不与她打机锋,直言问道:“我也不问更多的,只问一事:据薛二姑娘说,薛夫子受辱乃是因她之故,这是真的么?”
  刘妈妈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哀惋,叹着气点了点头:“这是真的。如果不是三姑娘跑出来顶替了二姑娘,受辱的那个,便是二姑娘了。只我们二姑娘委实也是……”
  她又叹了一声,也不待陈滢再问,故自讲了下去:“好教校长知晓,奴婢原是服侍夫人……先夫人的。先夫人端庄贤淑、样样皆好,就是子嗣上头有些艰难。先夫人嫁进来的头几年,滑胎就滑了三、四次,伤了元气,到最后,就怎么也怀不上了。”
  她摇了一下头,眸中划过几分怜悯之色:“老爷先还不急,后来先夫人年岁大了,老爷也着急起来,先夫人也急,天天求神拜佛、寻医问药,那汤药、丸药不知吃了多少,可偏就没个动静。最后,老爷便纳了薛姨娘进府。”
  言至此,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道:“说来也真巧,薛姨娘进府没过半年,先夫人便有了孕,生下了大姑娘,接着又生了二姑娘。虽然还是没生下个儿子来,可先夫人对两位姑娘疼到了心坎儿里,真真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陈滢静静聆听,并不去接话。
  此乃前言,想是刘妈妈为了接下来的叙述而打下的伏笔。
  果然,便闻刘妈妈又道:“说话儿就到了一年前,出事的那天晚上,一府的人都睡下了,那贼人突然就杀了进来,府里头直乱了套,又是黑灯瞎火地,谁也瞧不见谁,真真是两眼一抹黑。”
  她的身体瑟缩了一下,似忆及彼时情景,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握牢:“幸得那几天先夫人要吃斋,将大姑娘、二姑娘带去偏院儿住着,没在正房,那些贼人扑了个空,倒叫大伙儿得着逃命的机会。奴婢并几个婆子护着主子们往角门儿跑,半路上却撞见了三姑娘并九哥儿……”
  “请等一等。”陈滢打断她,眉尖轻蹙:“这九哥儿又是何人?”
  “哎哟,奴婢该死,却将这事儿给忘了。”刘妈妈向额上拍了一记,又叹了口气:“回您的话,这九哥儿便是三姑娘的胞弟。因老爷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哥儿,生下来的时候哥儿的身子骨又有些弱,老爷怕养不大,便起了个乳名儿,叫做九哥儿。”
  “原来如此。”陈滢点了点头。
  民间的确有这种说法,怕小孩子被那阴曹地府勾去魂魄,便以“九郎”、“九哥儿”呼之,以表示前头八个都走了,此乃独苗儿一个,乞请鬼神怜惜之意。
  刘妈妈此时又道:“大家伙儿既碰着了,自是齐齐往外逃,可逃到角门那里的时候,就听见外头又是哭又是喊,还有屋子着火的,哪里逃得出去?只得又退回来。先夫人便说,既外头不得安生,便先去那假山里头藏着,说不得那贼人抢了金银细软便走了,不会再杀将进来。那时候人人都怕得要死,哪有甚么主意,自是先夫人怎么说,大伙儿便怎么做。”
  言至此,她的眼眶便有些泛红,掏出帕子来按了按眼角,强笑道:“奴婢失礼了,请校长恕罪。”
  “无妨的,你且往下说。”陈滢的声音很柔和。
  听着这安静且清淡的声音,刘妈妈好似平静了些,红着眼圈儿道:“说来,这还真是命中有此一劫。便在跑去山石子洞的路上,二姑娘想是太慌张,鞋子竟跑掉了一只,她停下来穿鞋,便落在了最后头。也就这么一展眼儿的功夫,贼人竟杀了过来,二姑娘没逃进洞子里,当下就被贼人给逮个正着。”
  她的语声忽尔变得低沉,衬着漫天阴云、山风清冷,有一种格外地惨淡:“校长也知道的,咱们二姑娘本就有不足之症,那时候她又怕又急,旧病便犯了,倒在地下直抽,那伙儿贼人便在那里说些浑话。先夫人在山洞里头瞧见了,自是又心疼得紧,偏还得顾着大姑娘。情急之下,先夫人瞥眼瞧见三姑娘并九哥儿,先夫人就……”
  她的面色越发惨白,语声也开始发颤:“先夫人忽然就一把拉过九哥儿,当着他面儿就往下跪,哭着求他‘你叫你三姐姐去救救二姐姐好不好?你和你三姐姐一母同胞,我的话她不肯听,你的话她必肯听’。那时候,外头贼人的火把光照进来,奴婢瞧见,先夫人两个眼睛血红血红的、那牙齿白森森地闪着光,真真是……真真是……怕人得紧。”
  她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捏紧手指,身子也往下缩了缩。
  风又拂了过来,藤萝架“飒飒”响着,有碎密的水珠落下,细微地、喧嚣地,仿若要将那经年以来的过往,尽皆抛逐尘埃。
  良久后,刘妈妈的语声才又响了起来,仍旧带着几分颤音:“三姑娘平素不爱说话,却是个倔脾气,听了夫人的话,犟着不肯动一动。先夫人见外头那些贼人就要动起手脚来,急红了眼,拔下簪子就比在了自个儿脖子上,哭着对三姑娘道‘我这条命就在你手里,你这是要逼死你嫡姐、再逼死嫡母么?’,又抱着九哥儿的腿哀求‘我平素拿你当眼珠子疼着,好孩子,你也疼一疼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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