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刘妈妈唬了一跳,忙上前递去香包儿:“姑娘,您有话慢慢儿说,不着急。”
  陈滢亦柔声相劝:“学校有我在,薛夫子绝不会有事的。薛二姑娘放心。”
  薛芷半张着口,大喘了几声,似还要说话,陈滢忙又道:“您还是回静室歇一歇吧,别再想这些了。”
  刘妈妈亦劝:“姑娘,您听陈校长的话吧,先回屋去是正经。”又向陈滢告罪:“请您恕罪,奴婢先带姑娘进屋,您请留步。”
  陈滢点点头,唤来原先服侍薛芷的小鬟,将薛芷送回了静室,而后便有小丫头飞跑着来报,道是大夫请来了。
  陈滢忙又迎了出去。
  “留一线”很快出现在操场上,手里提着一只硕大的药箱,却是步履如风,在她身后,跟着个穿蓝花布衣、约三十许的妇人,生得细眉秀眼、身量修长。
  陈滢见了,心头一喜。
  “留一线”竟真请来了女大夫,何其幸运。
  只是,这念头才生起,“留一线”接下来的话,却又立时将之生生打消了去。
  “校长,城里根本找不着女大夫,我干脆把我朋友找来了。”提溜着药厢行至近前,“留一线”叉手禀道。
  陈滢一怔。
  朋友?
  “留一线”的朋友,似乎都是江湖人士吧。
  诚然,陈滢对江湖人绝无鄙视之意。只是,那江湖郎中的名头,委实也不能算好。
  “校长放心,‘蓝花干儿’治外伤很有一手,山东道儿上的朋友受了伤,多半都会找她。”似察知陈滢所思,“留一线”拍着胸脯道,又回头招手:“蓝姐姐快些。”
  “臭娘们儿你叫谁呢?老娘又不姓蓝!”那妇人一开口,便尽显江湖儿女本色。
  她虎着脸,重重朝地下啐了一口,又道:“傻大个儿、臭娘们儿,光长个儿不长记性,连老娘姓什么都记不得,早晓得上回就该给你药里加点儿断肠粉!”
  陈滢听得眼角直跳。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位“蓝花干儿”生得这般秀气,说起话来可挺吓人。
  “留一线”却是完全没被吓住,甚而还“嘿嘿”笑了几声,道:“就你那断肠粉,我当糖吃。”
  一听这话,那妇人当下便黑了脸,恶狠狠瞪她半晌,方咬牙切齿地道:“早晚有一日,老娘会配出那天下第一等的毒物来,毒死你们这群王八蛋!”
  “那敢情好。”“留一线”笑得越发欠抽,脸都快歪了:“我等着吃你的毒药呢,你干脆毒死算我了。”
  那妇人一脸要气炸的表情,蓦地眸光转动,便瞧见了立在廊下的陈滢。
  刹那间,妇人脸儿一整、眉眼一弯,飞快擎出一张温婉笑脸来,赶前几步,端端正正行了个福礼:“陈校长有礼。”
  陈滢大是意外,怔得一息,方回礼道:“这位大夫有礼。”
  她谨记着对方不喜绰号的脾性,称呼间颇为含糊。
  那妇人似是极喜,笑容愈盛,三分容颜,倒添了五分甜美,满意地道:“到底是一校之长,果然比那些粗人不同。”
  恨恨瞪一眼“留一线”,她又笑着转向陈滢:“奴这浑名儿来得怪,就因奴爱穿蓝裙子,姓名里又有个花字,这起子混帐东西便叫奴‘蓝花干儿’,真真气煞人也!”
  陈滢笑而不语。
  委实是这话不好接,倒不如不说。
  “蓝花干儿”此时便又笑起来,福身语道:“好教校长知晓,奴名唤花玉娇,家住济南十字坡北,自幼儿得祖父教诲,略晓些歧黄之术,也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如今蒙您不弃,邀奴至此,奴幸甚也。”
  文绉绉一通话说下来,竟是半点磕巴未打,倒将个“留一线”听傻了,陈滢亦是微愕。
  从江湖女豪客到斯文秀气女,这位花大夫直是行若无痕,当真说变就变,叫人猝不及防。
  心下虽如此作想,陈滢面上却无异色,客气地道:“花大夫您太过谦了。您能够来,我很高兴,那受伤的是个女夫子,如果来的是男大夫,多有不便,幸得您来了,真真是我们的荣幸。”
  “哟,您可真客气,奴不敢当呢。”花玉娇笑眯眯地颤着碎步走来,一只手翘作兰花状,轻轻点在腮边:“奴自来也只给女子瞧病,那些野男人就给多少银子,奴也不瞧。”
  陈滢再度欠身行礼:“如此甚好。”语罢,转身在前引路,说道:“花大夫请随我来,我与您说说薛夫子的伤情……”
  她细细讲述薛蕊伤势,花玉娇则安静听着,面上倒也未现出吃惊来,显是见多识广,对此并无好奇。
 
 
第541章 查清来源
 
  待陈滢语罢,花玉娇便笃定地道:“听校长的话,这位女夫子怕是只伤了表皮,应是无妨的。不是奴夸口,奴的医术倒还使得,只要是外伤,哪怕只剩了一口气,奴也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留一线”这时候终是回过神,亦在旁帮腔:“校长放心,蓝姐姐最会治外伤,她祖上传下来的金疮药可神了,药到病除,再重的伤也治得。”
  语罢,瞥了花玉娇一眼,忽又憋笑道:“只蓝姐姐立志要做天下第一毒医,时常做出些糖丸儿来,毒不死人,倒是甜得齁死人。”
  花玉娇被她戳中痛脚,恨不能当即破口骂出来,只碍于陈滢在侧,不好说什么,只能死命向她身上扔眼刀子。
  这情景瞧在陈滢眼中,倒也叫她放心。
  “留一线”与花玉娇分明极熟,经她介绍来的大夫,想必不会错。
  一行人进得花厅,薛蕊的伤处已然清洗完毕,陈滢便命人将她抬去榻上,又架起一道屏风。
  至此时,花玉娇便敛了笑,接过“留一线”手中药箱,神情格外端重,向陈滢略一颔首,便转去屏风之后。
  接下来的医治过程,陈滢全权委托给了“留一线”,又命知实留下,叮嘱她“有事便去实验楼寻我”,再向花玉娇告个罪,便带着寻真离开了。
  薛蕊手中强酸物质的来处,尚未可知,实验楼不可不查。
  当陈滢赶去时,陈涵与李念君皆老老实实坐在休息间,听陈湘训话。
  薛蕊之事,陈湘已有耳闻,待知晓其所持之物很可能出自实验室,她立时便知,这必又是陈涵和李念君惹下的祸,直气得险些厥过去,抓住二人便是一通训斥。
  陈滢的到来,算是变相地解了她们的围。
  她将二人请去实验室,当先便问:“你们是不是曾经拿绿矾和硝石做过实验?”
  绿矾与硝石中所含的物质,再加上一些工艺手法,是能够生产出浓硫酸的。
  听得此问,陈涵与李念君对视一眼,陈涵便依着女校的规定,举手喊了声“报告”。
  陈滢满意地点了点头,向她一笑:“很好,请陈夫子说一说。”
  陈涵遂起身道:“报告校长,半个月前,我和小李子……李念君……同学,从仓库里拿了绿矾,还有另几样东西,放那蒸馏锅子里煮来着,后来又加了些别的什么,煮出来的味道特别刺鼻,不小心弄洒出来一点,将我的衣带也给蚀了。”
  她的面色有些难看,语声也低下去:“因那天有点匆忙,到底那酸水是拿什么弄出来的,我们两个方才想了半天,也……也没想起来。”
  她收住话声,垂眸不语。
  她亦知薛蕊之事,若说心中无愧,自不可能。只是,她从无跟人认错儿的习惯,即便此刻很内疚,脑袋却还昂着。
  陈滢却并无怪罪之语,又问:“那这酸水如何又到了薛夫子手中?是你们送给她的?”
  “报告校长,我们没有。”陈涵抬眸,目色倒很坚定:“我和李同学从未将实验室的东西往外拿过。”
  李念君亦在一旁点头,面色苍白如纸,怯怯举手道:“报……报告校长,学生有话要说。”
  陈滢未言声,只点头表示应允。
  李念君便起身,垂头低声道:“校长,这事儿不怪陈夫子,都是学生的错。那天陈夫子有事先走了,留下学生一人。因学生忘了那天轮值,待想起来时,那酸水儿还在锅子里呢,学生便想着,等清扫完教室后再回来收拾,也没锁门,就先回了教学楼。”
  “那之后,你回来锁门了么?”陈滢接口问道。
  李念君摇了摇头,难过得几乎哭出来:“学生那天……那天打扫完教室,又帮代理校长搬考卷来着,就把这事儿给忘了。第二天学生来实验室时,那酸水儿也没了。学生以为是烧干了,也就没……没多想。”
  她拿衣袖揩着眼角,抽泣道:“校长,学生错了,学生害了薛夫子,学生……”
  “此事不与李同学相干,皆是我一人之错。”陈涵大声打断她,眼圈儿亦有些发红:“李同学是学生,我却是夫子。学生有错,罪在夫子。校长若要责罚,只罚我一人便是。”
  她挺直脊背、咬唇拧眉,竭力表现出师长的气势,可垂在身侧的手,却在轻轻颤抖。
  陈滢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这件事,你们做错了,我也做错了。”
  陈涵与李念君都吃了一惊,俱皆抬头望她。
  陈滢摇摇头,未再多言。
  事情的经过已然明晰,这两个马大哈制出强酸物,实属偶然。而薛蕊很可能正巧路过实验室,便将这强酸藏在了身边。
  毕竟,她曾有过极可怕的经历,缺乏足够的安全感,此举纯属本能,可能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
  将思绪敛下,陈滢目注二人,朗声道:“你们可知,你们犯下的最大错误是什么?”
  她轮流扫视着陈涵与李念君,加重语气:“你们最大的错误便在于,把科学实验当成了儿戏。”
  她露出遗憾的神色,又似感慨:“诚然,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是点亮科学之光的火把,可是,若没有紧随其后的精密推导、精细计算、精确计量,则科学实验与跳大神何异?”
  二人闻言,俱皆默然。
  陈滢看了看她们,未再继续往下说,转而开始宣布对她们的处罚。
  “陈涵,你身为夫子,却在实验过程中如此随意,终致学生犯下大错,我以校长的名义罚你打扫全校厕所,为期一个月。”陈滢当先道,语罢,语罢,又转向李念君:
  “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两本数学习题集,且准确率必须达到百分之九十。”
  言至此,再度扫视二人:“何时你们完成了处罚,何时才能进实验楼。”
  “是,校长。”李念君哭着道,面上愧色愈浓。
  这惩罚可以说很轻了,她自是激动。
  陈涵却是满脸不服。
  “校长不是说自己也有错儿吗?何以不罚?”她梗着脖儿,两眼几乎射出刀子来。
  陈滢平静地道:“下月晨会,我会当众做检讨,并去厨房做一个月帮工。”
  陈涵噎了噎,到底没话说了。
 
 
第542章 夏日风烟
 
  因着薛蕊之事,陈滢向诸长辈打过招呼、并征得他们的同意后,便在女校住了下来。
  这期间,对陈涵与李念君的处罚,通过校公告栏的方式,昭告全校。
  然教人吃惊的是,与惩罚同时公布的,竟还有奖励。
  对于她二人在实验课上的投入,以及做出的成果,陈校长大加赞赏,并奖励如下:
  李念君本学期物理、化学、生物三门功课,每门各奖加分二十分;
  陈涵夫子破格提拔为助教,月俸加一两,往后专门负责各科实验,并为学生打出成绩,年末总考时,实验课成绩亦会计入总分。
  除此之外,一份详尽的实验管理条例,亦张贴在了实验楼大门外,并要求学生熟记和背诵。
  该条例不仅完善了各项制度,更委派专人负责人员以材料的登记工作,严控人、物之进出。
  自然,这所谓的“专人”,便是叶青招募来的江湖女子,她们与“留一线”等情况相同,皆是年纪较大、金盆洗手的女侠。
  待这一切忙完,堪堪已近月末,夏日风烟渐长,流光舞动,正是一年中最灿烂的季节。
  这时节的济南府,不若京城火热,偶尔一两场细雨,携湖风浩荡、柳岸莺飞,倒也有一番怡人。
  这一日,又是微雨落花天,陈滢因无课,只在厨房帮工做杂物,忙完后便回办公室,忙于案头工作。
  埋首字纸堆间,竟不知此际何兮,待抬首时,窗外早便雨停,淡淡的阳光筛过碧树,洒下细碎金屑,绿森森的叶儿在风中轻舞,“哗啷”有声。
  陈滢伸了个懒腰,搁笔起身,行至窗前,将窗屉子拉开些,向外观瞧。
  夏时的校园,连风都似染了翠意,青萝垂挂的游廊下、芳草萋萋的操场上,穿青裙、梳双髻的女孩子们,正三三两两地走着、笑着、闹着,弥漫着青草气息的空气里,杂着饭菜余香。
  陈滢这才惊觉,一个上午已然过去,学生们都要吃午饭了。
  “姑娘,您喝口茶吧,婢子才沏出颜色来,正好喝呢。”寻真自后而来,双手捧着只描金小漆托儿,上搁一只素瓷盏,盏中茶烟袅娜,好似美人儿轻舞。
  陈滢接盏在手,向她一笑:“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渴得很,方才忙着倒没觉得。”
  她啜了一口茶,正欲再饮,一小鬟忽地挑帘走进来,禀报道:“校长,薛夫子方才托人传话,说要见见您。”
  陈滢怔了怔。
  自受伤后,薛蕊便一直静养,不大愿意见人,陈滢几度探望,都吃了闭门羹。
  今日却不知怎么了,她竟主动求见,或是有事。
  陈滢将茶盏搁下,道声“知道了”,略整了整衣袂,便带着寻真下楼,一面问那小鬟:“薛夫子身体可好?花大夫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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