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这样的时日,举凡口中有食、身上有衣、温饱可自顾的人家,是断不会想着出门儿的,窝在干燥温暖的家里,哪怕粗茶淡饭,亦比在外奔波强。
  见巷中并无人迹,马猴儿忙将门关牢。
  而待木扉一合,那几个裴家军立时有序分散开来,将院子前后守住。
  “守好,勿叫人靠近。”裴恕沉声喝道。
  众兵卒齐齐应诺,虽声音压得极低,气势却极盛,那屋中几个小青皮已经看傻了。
  此时,马猴儿也终是认出易装的陈滢,忙快步上前见礼:“陈校长好。”
  “进屋说话。”陈滢轻声道。
  这院子左右皆有人家,防备些总不为过。
  一行人进得屋中,另几个少年在马猴儿的督促下,尽皆过来见礼。
  许是裴恕在侧之故,小青皮们见礼后,便齐刷刷在东墙下站成一溜儿,束手束脚地,十分局促。
  陈滢知道他们是被这群铁血军人给吓住了,便温言道:“我就是过来问几个问题的,你们不必紧张。”又环顾四周,问:“汤秀才上吊那天,是谁负责盯他的梢的?”
  “是猪头。”马猴儿飞快地道,伸手指向一个脑袋大、身骨儿细、眉眼透着精明的少年。
  那浑号猪头的少年下意识地一缩,旋即又挺了挺腰杆,强做出一副胆大的模样来,道:“那天正……正是小的盯着汤秀才的。”
  说完了,他便又往后退了两步,似是要借着人群把自己隐去,时不时偷看裴恕一眼,苍白的脸上,浮起浓浓畏惧。
 
 
第588章 猪头口供
 
  若单看样貌,裴恕绝对称不上凶恶,至少比猪头所知的济南城“铁刀门”门主差上许多,且那门主的身板儿也远比裴恕壮,手里的刀子更是亮得怕人。
  可偏偏地,猪头就是怕。
  虽面貌不算打眼,可面前男子五官冷厉、神情淡漠,只随随便便站在那里,不必亮刀子、也不必亮身板儿,周身便散发出一股子冷气,冻得人脚底打晃儿,恨不能赶快跑远才好。
  “好了,那就猪头和小猴儿留下吧。”陈滢此时笑道,又走过去拍拍马猴儿的脑袋:“辛苦你们了。”
  马猴儿与她相熟些,加之见多识广,此际倒未显得害怕,唯神情有些沮丧,垮着脸、塌着肩,小声儿道:“陈校长,小的把差事办砸了。”
  他低了头,语中满是懊恼与悔恨:“都怨小的没把人盯牢,不知怎么的他居然就死了,要不是那木器行的伙计上门儿送货,叫破了这事儿,小的怕还要在外头白盯着呢。”
  他越说声音越小,心底里极为自责。
  汤秀才虽是上吊死的,那也是他们没提前发现苗头,竟不知他要寻死。身为这群人的头儿,马猴儿自觉罪责重大。
  他记得叶统领说过,如果一队人犯了错,那头儿就得担下来,这叫“担当”。如今汤秀才既死,则他就得担下这盯梢不力的错儿来,不能怪别人。
  “你们已经尽力了,做这些也委实为难你们。”陈滢和声道。
  一群没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半大小子,千里迢迢跟着汤秀才进京,这一路都没把人跟丢,且还将其近期动向摸得一清二楚,这已然是超水平发挥了,她对他们,并无苛责之意。
  见陈滢始终态度柔和,马猴儿多少放下些心来,摸着后脑勺儿道:“校长不怪罪小的就好。”
  陈滢摆摆手,拉他与猪头分别坐了,略过这话题,当先便问猪头道:“汤秀才上吊那天都做了些什么,你仔细说给我听听。”
  “好生说,莫要有遗漏。”裴恕在旁补充道。
  很沉的声音,听在陈滢耳中,是醇酒低弦,然猪头听了,心底更慌。
  这黑脸大汉本就怪吓人的,如今这话听来越发像是威胁,由不得他不紧张。
  “是……是,陈校长。”猪头干咽了口唾沫道,喉咙又涩又痒,舌头也不大利索了:“俺……我……我就是那天盯着汤秀才来着,俺……”
  “你慢慢说,别怕。”陈滢柔声道,自袖中取出个小纸包儿来,打开了,却原来里头装着几粒松子糖:“吃块糖,甜食有助于平稳心情。”
  猪头半懂不懂地听着,心思压根儿就被那糖给引过去了,伸手欲取,又缩回,怯怯地看了裴恕一眼。
  “吃吧吃吧,陈校长人可好了。”马猴儿到底见过些世面,虽也觉着裴恕吓人,却没那么害怕,拿了块糖塞进猪头嘴里。
  陈滢便将整包糖都递了过去,温笑道:“都拿着罢,我还带了好些吃的,等一会说完了话再给你们。”
  猪头将糖块儿含在嘴里,那甜丝丝、冰冰凉的口感,立时便攫去他全部的注意力。他眯眼感受着,倒真把裴恕给忘了。
  马猴儿见他只顾着吃,便虎下脸,胳膊肘用力捅了捅他:“快说,陈校长还等着呢。”
  猪头这才回过神来,一面吸溜吸溜地吃糖,一面便道:“那天快中晌的时候,汤秀才出门儿,小的悄悄跟在他后头,一直跟到城南铜锣巷,那巷子里有家热汤面馆儿,汤秀才有时候会过去吃汤面。”
  “他去的有规律么?”陈滢插口问道,怕他听不懂,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他一般隔几天去一次?”
  猪头呆了呆,马猴儿倒是答得很快:“小的记得汤秀才去的日子不定,有时候隔两、三天,有时候隔个五、六天。”
  “你确定么?”陈滢略有些怀疑。
  不是她不相信马猴儿,委实是觉着,以这小家伙识得的那几个字,怕是无法记下如此繁复的信息的。
  马猴儿便笑嘻嘻地道:“小的记着这事儿呢。叶统领给了小的几张黄历纸,小的每天都在上头做记号儿来着。”
  “黄历纸?”陈滢怔了怔,旋即心头一喜,忙问:“是女校特制的那种黄历么?”
  马猴儿立时点头:“回陈校长,就是那种黄历纸,叶统领给了小的半年的黄历,又教小的识数儿和认字儿,小的就在上头画记号记事儿。”
  陈滢欣然颔首:“这法子很好,你很聪明。”
  马猴儿所说的黄历纸,其实是女校特制的月历,一个月一张,与现代的台历相仿。
  原先,陈滢将之作记事用,后众人见其简便,便也都跟着学,一来二去,简易版月历就此在女校流行开来,叶青那里也有几份。
  “叶统领告诉小的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儿,记在纸上比记在脑子里更稳当,小的便照做啦。”马猴儿比划着道,又张大眼睛问:“小的这就把那黄历纸拿来给您瞧瞧?”
  “好,快拿来给我看看。”陈滢笑道。
  有这份东西,对于汤秀才这段时间的去向,便会有个直观的感受。
  马猴儿飞跑着出了屋儿,不一时又回转,将月历纸呈上,又指着那上头的各种记号解释:“陈校长,这上头举凡画了个碗的,就是汤秀才去吃汤面的日子。”
  陈滢扫眼看去,的确,从记录上看,汤秀才吃汤面的时日,并不固定。
  她将月历搁于案边,继续问猪头:“你接着往下说,汤秀才去吃汤面,然后呢?”
  猪头拧着眉毛回忆了片刻,便道:“他在那面馆儿里吃了两碗汤面,然后就出来在那巷子里溜达消食儿,小的一直跟着他,没见他跟人说过话,也没见他窜门儿什么的,他就一个人在巷子里转了转,就又回家了。”
  “你仔细想想,这中间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陈滢语声轻柔,诱导他仔细回忆:“无论是多么小、多么不起眼的事儿,只要你能想起来的,都告诉我。”
 
 
第589章 险些摔跤
 
  猪头此时已然吃完了糖,闻言便先舔了舔嘴唇,一面回味那甜滋滋的味道,一面皱眉细想,旋即摇头:“回陈校长,小的没见着别的事儿,汤秀才就一直在那儿遛弯儿。”
  陈滢动作极微地点了点头,一时未语。
  看得出,这孩子聪明皆在脸上,心中却是无数,远不及马猴儿机灵。
  想了想,陈滢遂又换了个问法:“汤秀才在那巷子里转了几个来回?”
  “三回。”猪头终于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态度极为肯定:“小的识数儿,一直暗中记着呢,他绕了三个来回。”
  陈滢眉心轻蹙。
  在同一个地方绕了三个来回,若说是消食,似乎略有些牵强。
  “那天天气如何?”她又问。
  猪头记性倒是不错,马上便道:“回校长,那天是个大晴天儿,太阳挂得老高,铜锣街人也挺多的,小的就混在人堆儿里盯着他。”
  “他有没有回头瞧看,或是东张西望?”陈滢再问。
  猪头想了想,摇头道:“他一直往前走来着,没回过头,然后……”
  他下意识地搔搔鼻头儿,眼睛紧盯着房间某处,似在竭力回忆彼时情景。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不太确定地道:“然后,小的记着,他虽然没回过头,却也走得不快,就是闲逛,那铜锣巷也有些卖玩意儿的铺子,他路过的时候会看两眼,只不曾进去。”
  言至此,他忽似想起什么,“哦呀”一声拍了下脑门儿:“小的想起来了,那汤秀才走到一户人家门口的时候,差点儿摔个狗啃泥,小的听见他骂骂咧咧地,都不像个读书老爷的样儿。”
  陈滢眸光一凝。
  摔跤?
  这似乎也勉强可称得上是“不寻常”之事了。
  “你仔细说说,他是在哪一家、那一户的门口摔的,摔之前和摔之后又是怎么个情形?”她道,紧紧看向眼前少年。
  连着几个问题砸下来,猪头的脑门儿上开始冒汗,他拿袖子擦了擦,边想边道:“那个……小的记着,那户人家靠着巷子东头儿,他家……他家的墙里头,有棵很大的槐树。”
  他一时抓耳、一时挠腮,显是在拼命挖掘记忆,又续道:“那汤秀才摔跤之前,好似……好似也没甚么,摔的时候他恰好走到那家墙边儿上,扶着墙才站稳,小的那时候怕他出幺蛾子,离得近了些,就听见他在那骂人。”
  “他平常也骂人么?又或者他平常走路是不是也不太当心?”陈滢问道,视线扫过猪头,又看向马猴儿。
  马猴儿反应极快,立时回道:“回校长的话,小的跟了汤秀才好几回,从没听见他骂人,他走路都是迈方步儿,走得挺慢的。”
  他歪着脑袋想了会儿,又补充道:“汤秀才很爱干净来着,每次出门儿都穿得整整齐齐,下雨天还穿木屐,脚底下都不沾泥。”
  陈滢点头不语。
  马猴儿的观察力很仔细,而结合他所言,汤秀才平素似是很注重仪表风度,亦即是说,在公共场合摔倒、骂人这种举动,十分罕见。
  看起来,他摔跤的那户人家,有必要好生查一查了。
  陈滢将之记在简报上,复又继续向猪头问话。
  只他所知也就那些,问来问去,并未拿到有价值的线索。
  陈滢却也不急,将此事暂放一旁,又问起汤秀才与那疑似太监之人会面的情形,尤其是那人的样貌,问得格外细致。
  这个人,陈滢打算请裴恕帮忙查一查。
  若他真是皇城内侍,只消将之查出来,便能顺藤摸瓜,挖出更多信息。
  也就在这段讯问中,陈滢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细节:
  那天跟踪疑似太监之人,恰是猪头,而因下雨,那人在回去的路上买了把伞。
  也正因了此事,猪头才发觉他行止有异,又因其前行方向似是皇城,是以疑心他是太监。
  “你当时怎么发现这人像太监的呢?”陈滢问他道。
  “俺见他说起话来怪模怪样儿的。”猪头似又忆及当时,面上现出好笑的神情,干脆翘起小指儿,捏着嗓子模仿那人:“‘店家,给我拿把伞,就拿那把葱绿的就行’。”
  半大少年,还在变声期间,却偏把那声音逼得尖细,十分好笑。
  马猴儿憋着一脸笑,再转脸时,却见陈滢竟毫无笑意,面色还很沉凝。
  “既然你看得如此清楚,可想而知,你离他很近,是么?”陈滢未去看马猴儿,视线只在猪头身上。
  察觉到她神情间的肃杀,猪头不免有些紧张,面孔发白,也不敢再捏着嗓子说话了,换回平常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道:“是……是的,小的……小的怕那杂货店的店家……也是个暗钉子,就……就假装在他家房檐儿下头躲雨,偷听到了他们说话。”
  “你在那他们两个跟前露了脸?”陈滢追问。
  没来由地,她对这店家、以及这疑似太监中途买伞的行径,有一些在意。
  猪头面色愈白,似也觉出不对来,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又畏怯地看了看旁边冷着脸的裴恕,声音很低地道:“那店家是瞧见小的了,他还瞪了小的一眼,又招呼伙计赶小的走,因见那怪模怪样的人打伞走了,小的就假意骂了两句,过后还是缀着那个怪男人,直到见他往皇城方向去,小的没敢再跟着,这才回头。”
  “然后呢?”陈滢继续问。
  猪头愣了愣,似是有点不明白她何以有此一问,还是马猴儿机灵,抢先道:“然后,猪头就到提前约定的地方与小的汇合了。”
  他一壁说话,一壁引颈看向案上的月历,续道:“叶统领告诉小的,干盯梢这种活儿,如果是分开盯着好几个人,那就要分成两组或者三组,再提前定下三、五个汇合的地方儿,大伙完了差事,就各组归各组找地儿汇合……”
  他说得有些繁杂,不过陈滢还是听懂了。
  原来,一到达京城,马猴儿便在城东、西、南、北四处各寻了一个茶馆,做为汇合地点,盯梢的人则分成两组,互为掩护、轮流盯梢,换班儿后不许回住处,而是要先去汇合点集合,过后再分头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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