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子正是陈劭。
院中笑语携凉风而来,入耳时,不见融怡,反觉轰然,好似整个耳鼓都震荡起来。
他出神地望着前方,手中琉璃灯早已熄了,却犹自无觉。
疏落的雨丝敲打伞面,寂寞不若黄昏喧闹,间或地一两点,轻且细。
桥上灯火、桥下溪流,兀自发出细密清越的声息,好似将这一整个长夜,尽皆消磨。
渐渐地,那院中笑渐低、声渐悄,唯饭菜的香气在细雨下翩飞,湛然清冽,却并不激发人的食欲,唯教人觉得凉。
而到最后,那香气也旧了、散了、沓然无消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城头暮鼓忽响起,悠远苍茫,连绵无尽,陈劭才惊觉已然站了许久,风拂衣袍时,凉意砭骨,那袍角兀自粘在身上,不肯动弹。
他垂目看去。
借着远处桥头微光,便见青衫下摆已湿得透了,伞外传来穿林打叶声,噼噼啪啪,如爆豆也似,却原来那雨势又疾,旧纸伞被密集的雨点浸透,伞柄处不时滑下水珠来,手掌与衣袖尽皆潮了。
他摇摇头,换只手举伞,纵目看去。
桥头水面,烛影交错,便雨冷风疾,亦不曾减损那一份清灵,正如那院落的名目,临水照花。
临水照花,水去花还在,纵落英随波、枝凋叶谢,到明年,仍旧依时开。
陈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刻的他,委实不知,那个曾经在岁月里痴痴等的女子,还会不会再于那水畔折腰顾影,与他携手风雨。
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旋即再提步,复又停。
如是者数回,他终是牵动唇角,苦涩一笑。
“罢了,这一趟,终须来的。”他低低自语,语声亦是涩然。
雨如飞针,一捧又一捧泼进伞下,那伞顶漏下的雨水越发频密,髻上的木簪也渐渐向下滴水,沿着额角滑落鬓边。
然而,陈劭的目中却漾起奇异的火,好似被那灯火点亮。
他不再犹疑,大步前行,过竹林、踏过竹,不过数息,便已立在院门边儿。
青漆木门紧闭着,门上铜环尽是水渍,陈劭伸出潮透的衣袖,扣响门扉。
“咚、咚”两声,寂夜中听来,倒像那城头暮鼓又响。
“谁啊?”值夜的婆子才将门栓插上,此时不由扬声问道,心里头老大的不乐意。
这等天气,正该好生守在屋中,喝着热茶,吃着瓜子儿点心,再与那老姐妹围着小火炉坐了,将那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讲上几回,才是惬意,却不知又有哪个不识趣的,偏在这时候敲门儿。
“是我。”清和的语声,透雨穿风而来,虽只有两个字,那婆子却惊得险些没摔倒。
“老爷!是老爷来了!”她喜得几乎跳起来,三步并两步上前拨栓,面上笑出朵花儿,迭声道:“奴婢这就给您开门儿,这就给您开门儿!”
这可真是再没有的好事儿了,老爷居然趁夜来访,委实是叫她打从心坎儿里欢喜。
如今,太太与老爷分院而居,平素几乎不说话,临水照花的一众仆役瞧在眼中,哪个不着急?
虽然说那夫妻两个置气吵架,并不算什么大事儿。
都说床头吵架床尾合,这夫妻拌嘴再正常不过,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总要个几天才能缓过来。
可是,他们太太经年累月地冷着脸,老爷也不怎么登门儿,他们这些忠心为主的,自是担心。
这府里纵是太太一人说了算,可府外却不是啊。
听闻那官老爷们有时候喝酒喝高兴了,就喜欢互相送个歌女啊、舞姬啊什么的。万一老爷哪天领着几个妖妖调调的女人进了门儿,那多膈应人?
再万一,那狐媚子竟生下儿女来,太太往后这日子可不得糟心死?若老爷再把那狐媚子宠上一宠,将太太往脑后一丢,他们这院儿里的人,可还有站的地儿?
也正是因此之故,乍闻陈劭扣门,那婆子才会高兴得不行。
第593章 君子如玉
“奴婢给老爷请安。”许是太激动之故,守门的婆子手脚都不利落了,拨了半天门栓才把门拉开,连伞也没顾上打,就着雨地忙忙地给陈劭行礼,又回身唤:“快往里头传一声儿,老爷来了!”
传话的小丫头飞跑着进了正房,紫绮并绛云正在屋中铺床,听得这消息,直是又惊又喜,忙去内室向李氏禀报。
看着两个大丫鬟喜笑颜开的模样,李氏轻轻一叹,将手中经书搁在了案上,一旁的罗妈妈见状,眼圈儿登时便红了,悄悄向绛云打了个手势。
绛云会意,上前轻声道:“婢子替太太梳头。”她切切地望过去,目中竟有几分求乞,讨好地道:“太太,婢子又学了几种新发式,您就叫婢子展一展才,也免得罗妈妈总说婢子懒。”
李氏垂目望向地面,未应声,却也不曾拒绝。
罗妈妈面现喜色,抬起袖子擦眼角,向绛云并紫绮点了点头。
双婢皆悄步走去,紫绮轻手轻脚将经书收了,又扶了李氏坐去妆台前,顺手打开几只描金妆匣,挑拣首饰,绛云则执起角梳,将李氏的头发给打散了,复又对着镜子笑盈盈地问:“太太,婢子给您梳个百花髻可好?”
“挽个纂儿便是。”李氏淡淡地道,抬手将那妆匣盖儿给掩上了,吩咐紫绮:“金的银的就别戴了,这黑天里头,又在我自己屋儿里,戴了满头的家伙,没的叫人笑话儿。眼面前这些皆用不上,另找别的来。”
见她神情冷漠,紫绮不敢再说话,低应声是,便将那妆匣盖儿都阖上,另去一旁的竹丝格儿前,挑了几个嵌镙钿扁盒儿过来,悄声问:“这里头一水儿皆是玉的,太太瞧可行?”
李氏“嗯”了一声,随意挑了个羊脂玉如意簪,便命她将旁的都收起来。
罗妈妈在旁看着,思忖再三,到底忍不下,低声劝道:“太太,这外头雨大得很,听那报信儿的小丫头说,老爷的衣裳都湿透了。就当来的是客,太太拿出那主人待客的款儿来,也不能不顾着些儿,何况老爷又不是客。”
她凑近些,声音越发地低:“奴婢记着,这屋里还收着老爷好些衣裳呢,总叫老爷穿着湿的,一时冻出病来也不好。太太说是不是?”
“妈妈看着办吧。”李氏道,两个眼睛平平望向镜中,竟是没有一点光,就跟两潭死水一般。
罗妈妈心里难受得紧,却也知不能再劝,万一李氏恼了,反为不美,只得悄叹一声,转去外头张罗去了。
镜子里,正映了一角莲座灯台,那八角纱罩中的烛火,投下满地微黄的光晕。
李氏怔望着镜中的自己、望着那两个丫鬟忙碌小心的身影,忽然便觉得倦。
就像那灯台上行将熄灭的烛火,夜愈深,便愈无力。
方才,门外那清润的语声一起,她便听见了。
那是她听惯了,却又陌生的声音。
清寂、温和,就像他这个人,温润如玉。
只是,再是温润的玉,那也是块石头,无论外头还是里头,都是又凉又硬。
然后她便想,他扣门、她听闻,又能如何?
便如他夤夜而至,她见或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李氏有些恍惚起来。
梳头、插戴、换衣,再被人轻扶着走出内室。
砖地上铺了青毡,踩上去软绵绵地,一双脚总像落不到实处。屏风外有风声、雨声,有窸窸窣窣的走动声,还有低低的咳嗽与说话声。
李氏从不知道,方才还觉得静得叫人憋闷的院子,原来,亦有它自己的热闹。
可笑就在半刻前,她还曾在心中哀叹,怕这寂静要伴着自己的一生。
却原来,静的从来都不是院子,而是她的心。
而这一刻,她的心不再静,所以,这声音便也蜂拥而至。
而后,她又觉得奇怪。
分明她有更重要的事要想,亦有更该正面应对的人去应对。
可此时此刻,她却没办法教自己专注。
那些自外而来的声息,嘈切繁杂,如夏蝉唧喳、秋虫啁啾,扰得人心神不宁。
再往后,有灿亮的光“轰”地迎面扑来,像薄削阔大的利刃,直直削进眼中,刺得人目眩。
李氏忍不住抬起手,在眼前挡了一挡。
似乎也就在这一刹,烛火明亮的东次间儿里,仆从如潮水般退去。
静寂中,雨丝成片,被夜风裹挟着,“扑啦啦”抛向屋檐,也震碎了这短暂的安静。
李氏在这声音里回神,转首四顾,见陈劭正与她隔案对座,身后烛台散出光晕,照出他温润的眉目。
这一刻的他,不再是清孤的崖上修竹,而是月夜空庭下的一株白桦,虽近,却冷得没有半分颜色。
“是不是灯太亮了?要我灭掉几盏蜡烛么?”清和的声线,吐露出的,似乎也是关切的话语。
可是,这语声入耳时,却像是一根形状怪异的线,与李氏留存的关于陈劭的所有记忆,皆不能嵌合。
“不必了。”她抬起眼睛看他,微凉的两道光,毫无避讳地投在他身上。
“你来做什么?或者,你来说什么?”她道,两手拢进衣袖,平放膝上,一如她没有起伏的声音,以及没有变化的脸。
陈劭抬了一下眉,像是想要叹气。
可叹声未出,便被一声冷笑打断:“老爷,你我夫妻一场,您这些惺惺之态,便留待他处罢。”
陈劭一愕。
李氏视线扫过他,动作自然地端起茶盏,向他示意了一下,唇角微弯,如主人殷勤邀客:“这是今年春天的新茶,一直贮在窖里的,妈妈难得肯拿出来,你也尝尝。”
锋芒与冷淡在这一刻消失,灿然的烛火下,李氏笑容温婉、眉眼静和,便是最好客的主人,也不及她言语恬雅。
她饮一口茶,拿帕子轻拭唇角:“这般雨夜,喝口热茶还是很不错的。”
陈劭仍旧保持着方才愕然的状态。
随后,面上便也有了一个笑。
相较于李氏那毫无内容的笑意,陈劭的笑容中,有着烛火的微温。
第594章 可愿离开?
捧盏浅啜了一口茶,再细品片刻,陈劭颔首笑道:“果然好茶,尤其在二色之后,味道更清。”
李氏微笑不语。
陈劭将茶盏向案上搁了,两手扶膝,并未去看李氏,而是看去窗前。
浅白的窗纸,在烛火下有些泛黄。
雨比方才下得更疾。
而这房间,也比方才他独自一人时,更安静。
他拂了拂衣袖。
湿透的衣物已然被罗妈妈拿了下去,如今穿着的,还是年前裁的新衫,佛头青纻丝暗银竹枝纹的料子,宽袖上头缝了两寸阔的黛青竹叶纹宽边儿,脚上的靴子亦是新的。
若非今晚前来,这一身新衣,怕也到不得他身上。
陈劭唇角的笑意,慢慢淡去。
“我今晚前来,是有件事想要问一问你的意思。”他道,吐字极缓,似每个字都经过长久的斟酌,再行经口唇迸出。
李氏仍旧不语,只低头打量着手指甲。
虽无眼神交汇,但他们都知道,他说的,她听见了,她不说,是在等他的下文。
陈劭微阖双目,漆黑的眉往中间聚拢,一丝迟疑,飞快地自他面上划过。
不过,他很快便又张眸,回望着李氏。
李氏垂着头,感受到极凛冽的两道视线,如锋利的剑,切碎烛光与微凉的空气,投射在她的身上。
那眼神,与其说是殷切,毋宁说,是一种审视。
他在审视着她。
不是丈夫对妻子的研判、更欠乏温情,而是一种拿她当同僚或友人的审视。
李氏的心像被一只冰手攥着,冷得发疼,藏在袖中的手握紧,身体深处竟起了一阵颤栗。
沉默了片刻后,陈劭方启唇,用着比方才更慢的语速,缓缓地道:“瑗贞,在说出后面的话之前,我想问一问你,你可愿跟我走?”
瑗贞是李氏的字,十五及笄时,由亲长赐下,象征着他们对她的厚望。
而今,这久已未闻的小字忽然入耳,李氏那冰凉的心氏,便觉出了几分讽刺。
如玉端正、坚贞自守。
长辈们大约是希望着,她这一辈子都做个循规蹈矩的人,安安生生守在这方寸天地间,不闻不问、不喜不悲,跟块哑巴石头一样。
然而,她李璎终究是人。
她有着每个人都该有喜怒哀乐、暖凉起落,又哪里真的能够与那如玉君子相比呢。
李氏低垂的眼睛里,浮起了一点点的讽意。
她仍旧不曾抬头。
她似是要用这个姿势,去对抗某些人、某些话,抑或是心底的某些念头。
陈劭的眸光,长久地停落在李氏的身上。
从他的角度看去,并看不见她的脸,入目者,唯两排仍旧纤密的眼睫。
与他初识她时一模一样。
纵使光阴过去,那逝去的八年横亘于他们之间,渐成不可跨越的鸿沟,然对面女子的一颦一笑,却依旧能够温暖他偶尔冰冷的心。
可随后,寒瑟语声却终是传来了。
字字句句,像是自那纤密睫羽中抖落出来的,毛毛地扎在他的心上,柔软中带几分尖厉。
“走?去何处?”李氏笑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什么很可笑的事情:“这盛京城既然容不下老爷,求个外放自然是妥贴的,我觉着,老爷一个人在外头,怕还更自在些。”
她终于抬头,面色被烛火映着,雪白中透着些黄,润泽恬淡,
如经年岁月打磨的玉。
“妾身会给老爷挑几个房里的人带去,”她笑着端起茶盏,慢长斯理地饮了一口:“虽说老爷是文官,并没有那武职在外、家眷留京的规矩,只妾身年纪大了,委实懒得动,没那个力气跟着老爷东奔西走。老爷身边自会有知疼知热的人儿车马相随、不离不弃。”
她低头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被盏沿遮住的眼底,凉意浓得化不开。
陈劭一直凝视着她。
当她说着那些话时,他既未打断、亦不曾纠正,甚而,眉间还有了很浅的一丝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