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夫人摆手一笑:“罢了,你这孩子,就是这个性子,我自来知道的。”
她微低了头去看茶盏,似在打量茶水颜色,视线却突地向陈滢一扫。
极锐利的一眼,如利箭破空而来,似能将人的心底看穿。
“你要说什么?”她问,重又低头,喝了一口茶。
这一刹,她又变回那个慈祥的老夫人,一举一动,迟缓而温和。
陈滢亦未多耽搁,自袖中取出简报,拣着能说的说了,末了便问:“……这珍翠楼应该便是打造首饰的铺子,只晚辈见识少,委实不知道它的来历,还要请老太太告知;此外,那钗子上的表记又是怎么个规矩,老太太若能解惑,委实便是帮了晚辈大忙。”
她又将简报举高些,向许老夫人晃几晃,浅笑道:“老太太见谅,等一会儿您说话时,晚辈还要做个记录。自然,这不算您老人家的口供,也不必您老画押,只是我自己用来分析案情的,过后写报告的时候,也用得上。”
听着这熟悉的语声,许老夫人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从前住在一起时,这个孙女儿每每与她说话,亦皆是如此直言来去,绝无一句虚词,那种爽利劲儿,叫人又爱又恨。
而如今,一家人分作两家客,再看陈滢说话,许老夫人感慨之余,又觉出几分亲切来,摇头叹道:“你这孩子,还是原来那个样儿,说起话来净是新鲜词儿,幸得我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勉强还能听得懂。”
陈滢笑道:“老太太不怪便好。”
语毕,复又归座,静听她往下说。
许老夫人啜了口茶,微眯双眼,回忆地道:“这珍翠楼最时兴的时候儿,我还是个姑娘家,算一算,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她提起帕子按了按唇角,语声有些迟缓:“那个时候儿,京里出名的首饰铺子有好几家,珍翠楼虽不是最有名的,却胜在东西造得精巧,花样子也新奇,老一辈儿的人嫌它轻巧,不够庄重,我们这些小姑娘却爱得很。”
她似是想起什么来,笑指着东首方向道:“我给二丫头的那两副头面,皆是出自珍翠楼大师父之手。那大师父手艺特别地好,好些姑娘指名要他做。因出过两家姑娘抢一件首饰的事儿,那大师父便立了个规矩,谁定的首饰,便打上那人的姓名。因怕姑娘家的全名儿叫外人瞧了去,是以姓氏只打半边儿,名却是整字儿。”
陈滢点了点头。
如此看来,那旧钗上的“容”字,便是原主名字,而那个小小的“王”,则是姓氏的半边儿。
第602章 非富即贵
许老夫人似是说得倦了,息住话头,端起茶盏啜了两口茶,望向窗外。
阳光筛过窗前葡萄架,素白窗纸上,便落了几痕淡淡叶影,泼墨如画,偶有风来,那画儿便活了,摇曳生姿、婆娑轻舞,倒也有几分写意。
“那珍翠楼里的大师父,是不是只接贵人们家里的活儿?是不是他一个人就顶下了整间铺子的生意?”干净的声线,似携窗外金风,抛进耳畔时,叫人心底一宁。
许老夫人转首,微有些浑浊的眼睛望向陈滢,唇边含了几许笑意。
“你这孩子,说的也是孩子话。”她摇头道,面上是长辈对晚辈的宽纵:“那珍翠楼开门做生意,自然是能赚的都得赚,若是只靠着那一个大师父,那上上下下几十号儿人可不得喝西北风?”
她略探身,将茶盏搁回案上,复又自旁取过个松花色织锦迎枕来,向后背垫了,方缓声道:“那大师父很是收了几个徒弟,听说手艺都还不错,虽不及师父好,做出来的东西却也能拿得出手。总归由那大师父坐镇,再按着他的规矩打上表记,那些物件儿就也算是他做的了,若不然,他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那些订了东西的人家又怎生等得及?”
“原来如此。”陈滢点了点头,拢起的眉心却不曾放松:“那这些打了大师父表记的首饰,寻常人家买得起么?”
她想要了解的,是珍翠楼的顾客群。
如果顾客群较为繁杂,查起来便吃力了;而若反之,则侦察范围将会缩小很多。
“寻常人家自是买不起的。”许老夫人笑道,语气是理所当然的,也是不以为意的:“那珍翠楼虽说也在那柜面儿前头摆着些小物件儿,像什么玛瑙花钿、金一点油、银丁香儿之类的,只这些都是大路货,上头只有个‘珍’字或‘翠’字做表记,绝不会打上铺面儿的全名,更不会有大师父的表记。”
她将身子向后靠了靠,神情越发慈蔼:“据我所知,举凡由那大师父定做的首饰,皆价值不菲,便花上千儿八百的银子亦是等闲,寻常人家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些钱,又哪里舍得请他老人家打那没用的首饰呢?”
陈滢默然颔首,心下微觉放松。
依许老夫人之言,那两支以珍翠楼全称烙印、且还打下主人姓名的旧钗,其持有者,必定非富即贵。
从大海捞针,到初步画定排查范围,这一步不可谓不大。
可是,转念细思,虽向前迈了一大步,眼前迷雾却仍未散,甚而愈加有种难以捉摸之感。
思忖片刻后,陈滢自简报中挑出一页来,起身走去美人榻前,双手呈上,恭恭敬敬地道:“还要请老太太瞧一瞧,这个样式的钗子,您从前有没有见过?”
她共有两份旧钗草图,其中一份详细记录了所有细节,而手中这一张,则只画出了钗子的基本形状,至于表记之类的,却并未注明。
许老夫人视线微垂,就着她的手看过去,便见那纸上画着两支珠钗的花样儿,二者形制相仿,粗看来并无区别。
她仔细端详着纸上珠钗,约莫半分钟后,举首望着陈滢,面上的神情似笑而非笑:“你这孩子,怎生这时候才把花样子拿给我瞧?早拿出来不就得了?是怕祖母老眼昏花,看不清这上头样式么?”
虽语意委婉,然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不虞,却很明显。
以“祖母”自称,是在提醒陈滢,纵使已然分了宗,陈滢也不该以这种态度,对待血脉相连的长辈亲人。
“老太太见谅,此案重大,我不得不审慎而为。”陈滢语气平静地道,面色亦无半分动摇:“此外,我也并非不相信老太太,而是在查案时,我对每个人都存疑。在解除疑虑前,我自然不能透露太多消息。”
依然是直陈其事的态度,丝毫未受许老夫人情绪流露的影响。
许老夫人一怔。
霎那间,记忆如江水倒灌,充塞于她的胸臆,让她心口有些发闷。
她终是记起,当年随母离京前,这个孙女是如何以她绝不婉转的手段,轻而易举地,便击碎了国公府表面的平静。
也正是自那一日起,国公府暗潮汹涌,始终不得平息,直至最后险些牵进谋逆大案,不得不以分宗之举,平息君王之怒、了却天家之疑。
恍惚间,柳氏满是泪痕的面庞,与陈励求恳的眸光,间次划过脑海。
许老夫人阖上眼,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罢了。”她摆了摆手,张开双目,扫过陈滢的视线极淡,没有任何情绪:“是我着相了。”
“老太太能够回答晚辈这许多问题,晚辈不胜感激。”陈滢道,语声很是真诚:“晚辈也很谢谢您的理解。这毕竟关乎人命,晚辈的一切行为,皆是以此为前提的。”
向许老夫人问话,并不代表陈滢就信任她。
当年帮助康王截留军需的,正是一位京城勋贵。
诚然,这神秘勋贵为成国公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毕竟成国公与康王曾打过一场硬仗,还险些身死战场。而即便如此,陈滢还是本着谨慎的态度,在询问过程中有所保留,直到确定许老夫人可以信任,这才将图纸奉上。
见陈滢多少表现出了一些歉意,许老夫人面色稍缓。
“我都懂。”她微笑道,眸光变得柔和起来,探手轻轻拍了拍陈滢的肩:“这原就是大事儿,你谨慎行事也是该当的,终究那密折要呈去陛下跟前,必须万无一失方行。”
“多谢老太太体谅。”陈滢真心地谢了她一声,复又将那纸页搁在榻前凭几上,轻声地道:“还是要请老太太掌掌眼。”
许老夫人点了点头,将身子向前倾了,盯着那纸页瞧了一会儿,便道:“照我瞧着,这珠钗的样式,很像是珍翠楼大师父的手笔。”
怕陈滢不明白,她又慈声解释道:“那大师父有个习惯,举凡成对儿的首饰,他都不会把那首饰打造得完全一样,总会有细微处的差别。”
第603章 曾经见过
许老夫人伸出一只布满青筋的,指向图纸左侧珠钗,缓声道:“你瞧瞧,这珠钗上头的珠花有一朵是六瓣儿的。你再瞧另一支,珠花皆是五瓣。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了。”
纵使陈滢早就发现它们有所不同,此际闻言,仍旧有些震惊。
老人家的观察力,真是一点儿不比年轻人差。
正自思忖间,蓦地,几上纸页“哗啦”一响。
这声音极轻,却还是令陈滢思绪微滞。
她立时抬眸,却见许老夫人正将草图拿在手中,凑去眼前细瞧。
“这钗子……”她喃喃轻语,却也只说了这三字,便止住话声。
而后,她越发将纸页凑近,身体亦倾向窗边,似要借助外头明亮的光线,看清图上花纹。
陈滢心头一跳,脱口而出:“老太太……”
“且先容我瞅瞅。”许老夫人抬手打断她,视线始终锁在那图纸上,面上神情变幻不定,眉心亦紧蹙,似在回忆着什么。
陈滢不再出声,静立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微表情。
许老夫人似是回忆得很辛苦。
这从她抿紧的又唇,以及时而锁眉、时而凝目的神情,便可得知。
又过数息,那张苍老的面容上,每一根皱纹都加深了几许,甚至就连她的身体也绷紧了。
这是回忆到紧要关头的迹象,陈滢忍不住呼吸渐急。
小半刻后,许老夫人忽地眉头一松,抬手向额角按了按。
那个瞬间,她全身似都被疲倦包裹。
“老啦。”微叹了口气,她将图纸还给陈滢,身体重重向后一靠,依在了大迎枕上。
“老太太是不是识得这钗子?”陈滢踏前半步,目中含着几分希冀。
若许老夫人识得此钗,则眼前迷雾便会破去一半儿,露出案件真容。
回答陈滢的,是许老夫人的摇头一叹。
这一叹,恰似一阵疾风,将陈滢心底的那点期盼,吹得四散。
“我隐约记着,这样子的珠钗,我仿似在哪里见过。”许老夫人太息地道,面色微黯,似是对记忆中模糊的往事无能为力:“方才我仔细瞧了,这钗子上几朵珠花的样式,很眼熟。只这一时半刻的,教我当下便想起来,却是不成。”
她自嘲地扯动唇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我是真的老啦。”她按向额角的手向后拢了拢,抚向花白的发鬓,语声极是感慨:“这几年忘性儿一天比一天大,从前的事儿倒也不是尽想不起来,只是,每到要用的时候儿,偏是不成。等用不着了,它自己又跑回来了。”
满含无奈地语罢,她便探身去端茶盏。
陈滢忙抢上前道:“您这茶也凉了,我重新倒一盏罢。”
说话间,她将残茶泼去白磁盂,复又行去一旁的梅花案,案上放着暖套儿,茶壶便温在其间。
借着这片刻间隙,她飞快整理着方才观察得来的信息:
微表情正常、情绪转换自然、语言表达逻辑通畅。
许老夫人没说谎。
她认出了珠钗,却记不起它的主人。
陈滢心头大定,唇角漾出笑来。
想不起来没关系,慢慢想便是,这案子本就疑点重重,陈滢从不认为短时间能够破案,今日已然收获颇丰,她很满意。
微笑着将茶壶提至凭几前,陈滢向盏中茶。
青碧的汁液自壶嘴流泻,半空里腾起一弯细弱的白烟。
滴沥水声中,她干净的语声亦如那道烟气,稳定、从容、舒缓:“老太太勿要过于劳神,想不起来就别再想了。人的记忆是很奇妙的,通常我们大脑中的海马体……”
言至此,茶至八分,她停手息声,转望许老夫人。
凭几前落了半幅阳光,恰映上她干净的眉眼,几许凉风自槅扇的缝隙间拂来,将她的发鬓吹得微动。
一刹时,眼前少女冰雪为骨、秋水为神,竟叫人不敢逼视。
许老夫人心头剧震,忍不住眨了眨眼。
定睛再看,陈滢那张鲜少情绪的脸,重又占据了她的视线。
“我又说了好些新鲜词儿,老太太听听便罢,用不着深究。”清清净净的语声,正是许老夫人此前听惯了的。
她不由暗自一哂。
她也真是老糊涂了。
这个曾经的三孙女,从来就非易于掌控之人,在国公府时她就知道。如今,二房与永成侯府形同陌路,仅剩的那一丁点血脉情分,亦终有消耗殆尽的一日,她又何必庸人自扰,为一些绝不可能之事而徒呼奈何呢?
虽然心中如此作想,可是,在那极短的一息,许老夫人心底的遗憾,却是难以言喻的。
若早知陈滢出落得如此之好,当初就该在她的婚事上头多下些功夫,让她嫁个更出色、更有前途的儿郎,而非小侯爷这样的勋贵武夫。
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
虽然从不曾喜欢过这个三孙女,但是,对这个“神探”女孩的人品,许老夫人是信任的,甚至也是欣赏的。
“罢了,你这孩子偏这许多客套。”许老夫人笑道,语气颇为亲昵。
陈滢此时已然归了座,闻言便于座中躬身:“是我叫您老人家费神了。”
许老夫人摆手笑了笑,饮一口茶,忽似想起什么,忙问:“我想起来了,我这记性虽不行了,刘家的倒比我强些,要不要叫她进来问问?”
她说的是刘宝善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