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今日她处处受制,又何必自讨苦吃。
她到底还是输不起。
思量罢,她面色一整,迈步踏进回廊,坐在了凳楣子上:“陈大姑娘且留步,听我把话说完。”
陈滢依言停步,却并未回头,只以姿态表示,她在听。
柳氏那张扭曲的脸,她委实不欲再看。
柳氏微闭双眸,深吸了口气。
空气微寒,携几许花香,清清冷冷,沁入鼻端。
然而,这香气却并不能予她欢悦,反倒越添凉意。
她张开眸子,向陈滢笑了笑。
强撑出来的笑,有着一丝莫可名状的悲切:“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儿,便是陈大姑娘方才猜测的那些,差不多都说中了,唯说反了一桩因果。”
虽是坐着,可她望向陈滢的目光,却居高临下:“我并非心心念念要将表妹嫁给小侯爷,这椿婚事不过是手段,用以鼓动谢家出手帮我。”
陈滢默然无语。
柳氏的一切算计,落在明眼人眼中,只会教人发噱。
谢绍能一步一步做到盛京府丞,岂是简单之人?
堂堂四品京官,一个内宅妇人就能轻易摆弄?
柳氏未免自视太高,又把这些官油子瞧得太小。
再者说,今日之柳氏,早非国公府四太太,哪怕再加上朝堂党争这个砝码,谢绍也未必会入局。
心念至此,陈滢便也将此事抛下,只半侧了身子,向柳氏微微颔首,权作告别,随后穿花绕树,推门而去。
自始至终,不置一词。
直到那主仆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柳氏方才腰身一塌,软软倒向廊柱。
她两个丫鬟在远处瞧见了,直吓得魂飞魄散,发足奔了过来,双双扶住她。其中一个容长脸儿、面貌精致的丫鬟,颤声问道:“太太,要不要奴婢去叫个软轿过来?”
“用不着。”柳氏恹恹摆手,面色虽难看,精神头倒是不差:“我坐一坐再走,方才站得太久了。”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俱皆面孔发白。
虽因离得远,听不清柳氏与陈滢说了什么,然只看二人面色,便知绝非小事。
她们此刻唯愿柳氏别动了胎气,否则,她两个也难活命。
那先头问话的丫鬟想了想,便自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细声道:“太太垫个帕子再坐吧,这凳楣子上凉。”
柳氏闭目蹙眉,并不言声,另一个丫鬟便扶着她略起身,由得那丫鬟铺好帕子,方重新扶她坐下,又让她倚在自己身上,低声道:“婢子扶着您吧,那柱子也凉。”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往四下看。
这段回廊隔了段转角,另一头又是院墙,倒不虞有穿堂风。
可饶是如此,两个丫鬟亦神色惴惴,生恐柳氏有什么不适。
好在,未过多久,柳氏终是缓过来些,苍白的嘴唇也恢复红润,张眸吩咐她们:“罢了,去前头敞轩瞧瞧。原本就打算去的,不想中间竟耽搁了这么些时候儿,再往后,客人都该散了。”
两个丫鬟闻言,自不敢多话,忙服侍她站起来,将她的仪容略作整理,方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前行。
却未料,才走出几步,那廊子转角竟闪出一个人。
双婢吓了一大跳,柳氏亦微惊。
主仆三人尽皆停步,凝目细看,却见来人青衫飘摆、大袖当风,竟是陈励。
一见是他,两个丫鬟当先松了口气,忙蹲身见礼,柳氏亦面含浅笑,殷勤相问:“老爷怎么在这里?前头散席了么?”
说话间,款步上前,看向陈励的眸光,极尽温柔。
第609章 别凑热闹
陈励很低地“唔”了一声,直挺挺地立着,动也未动。
风吹过他的青衫,宽大的袍袖“扑啦啦”轻响。
他的面色有些冷。
柳氏见了,心头一跳。
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方才她与陈滢那番话,陈励都听见了?
这念头才一泛起,便又被柳氏捺下。
应该不会的。
她暗自摇头,笑自己太多心。
她后头可还干坐着歇了半天儿呢,只两个丫鬟作伴,连话都没说两句。陈励就算来得早些,彼时陈滢也已然离开,又怎么可能听到她与自己说话?
略宁了宁神,柳氏再往前踏了半步,柔声细语地道:“老爷是不是不舒服?可是多饮了几杯酒?”
一面说话,她一面细细端详陈励面色。
陈励仍旧未语,唯转首望着廊外花树,神情比方才还要寒凉。
柳氏心里打了个突。
自得知她有孕在身,原本已然冷淡下来的陈励,重又待她好起来,几与新婚时相差无己,这么些日子里,他还从不曾在她跟前摆过脸。
莫非是前头出了事儿?
再不然,是与同僚或上司生了龃龉?
心下虽狐疑,柳氏面上却笑得温柔,若无其事地道:“老爷既来了,却是正巧,不若便与妾身同去敞轩吧,老太太她们正在那里听戏呢,老爷……”
“我送太太回屋儿罢。”陈励突兀地打断了她,不容她再言,大步走去,将她自丫鬟手中接过,扶着她回头就走,说话声又冷又硬:“太太是有身子的人,那等热闹,不凑也罢。”
柳氏不意他竟会如此,一时间倒有些措手不及,待反应过来时,二人南沙群岛已步出回廊,正自跨过梅花院门儿。
柳氏“哟”了一声,又急又羞,脸都臊红了,压着声音急急道:“老爷这是做什么?丫头们还在呢。”
她用力夺手,又往左右顾视。
天幸四下无人,两个丫鬟皆低头在后跟在,并不敢多看。
“无妨的,我扶着我的太太,我的太太又正怀着我的孩儿,任谁见了,都只会说太太有福。”陈励手劲儿不小,拉着柳氏直往前走,眉眼间一派冷淡,说话毫无起伏,就像在背书差。
柳氏几番夺手不成,心头微慌,莫名生出一丝异样。
陈励这话,似是大有深意。
只是,他走得委实太快,拉住柳氏的力道也大,竟不容她挣脱。柳氏不得不小跑着跟上,一时间气促不已,那一丝丝的异样,便也很快被难堪替代。
这大庭广众之下,就算他们是夫妻,也不能这样子走路,被人瞧见了,那是要说闲话的。
柳氏直急得面红耳赤,压着嗓子苦苦央求:“老爷快松手,妾身求您了,妾身自己也能走的。这地方人来人往,万一教人瞧见了,到底不好,再要报去老太太那里,老爷也要跟着吃挂落。”
这话软中带硬,把许老夫人抬了出来,就是想令陈励知难而退。
奈何陈励竟是置若罔闻,好似铁了心一般,牢牢地拉着柳氏,埋头往前走,一行人无声而又迅速地穿过几道门户,不消多时,便回到了三房的院落。
直待望见那门楣上苍劲秀挺的“濯月”二字,陈励方才脚步一收,握住柳氏的手,亦自松开。
柳氏一路被他半扶半拉着,早跑出一身细汗,此时终是得空儿,未及说话,先抽出帕子来,向额角拭了拭。
她穿的本是宽袖衫,这一抬手,便露出半截皓腕,雪白的肌肤上,明晃晃印着几个鲜红的指印儿,说不出地刺目。
赫然竟是陈励方才留下的。
两名丫鬟自后赶来服侍,俱皆瞧见了,一时间,面色各异。
这得是多大的力气,才能在手腕子上留下这么深的印子?
知道的,这是陈励扶着柳氏,不知道的,还当他向柳氏动手了呢。
就算动手,陈励之举也太下人的脸。
柳氏可是正头太太,夫妻两个拌嘴置气,本是寻常,身为丈夫的,断不该对正房太太下这样死手。
再者说,陈励可是公侯人家的公子,更是进士老爷、读书人,与外头那些打老婆、卖孩子的市井混混,那可是云泥之别。
双婢心跳如鼓,眼神乱飘,却是齐齐飞快地低头,佯作不知,只替柳氏整理衣物。
柳氏原还无甚感觉,及至见了腕上指印,方知陈励方才竟是用了大力。
她登时脸上火辣辣地,又是疼、又是恼、又是委屈。
这鲜红的指印儿,不啻于几个大巴掌扇在她脸上,从今往后,她在这三房里该怎么做人?她又该如何调派下人、发号施令?
陈励这真是给了她好大一个没脸。
“老爷这是怎么了?”柳氏飞快红了眼眶,手上却是动作敏捷,将衣袖拉下,遮住伤痕,面上强撑出个笑来,柔声道:“有什么事儿,老爷但说清楚便是,这般匆匆忙忙地,若是给客人瞧见了,指定人家传出什么来呢。”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看向两个丫鬟,冰刀子似的视线,直教双婢尽皆胆寒。
柳氏这是在要她们想法子圆场面。
到底还在外头,人多眼杂的,若有那爱嚼舌根儿的报去许老夫人处,陈励不会如何,她这个儿媳妇可落不着好。
双婢一时皆白了脸,那容长脸儿的丫鬟反应敏捷,“扑通”一声跪下,颤声请罪:“太太恕罪,婢子方才见那大蜜蜂子飞过来,实是怕它蜇了太太去,只顾拉着太太跑开,不想手上力道没个准儿,竟伤着了太太。婢子该死。”
倒是很合宜的借口,拿来搪塞悠悠众口,却是足够的了。
柳氏垂眸望她,眼底有着一闪而逝的冷意。
可是,当她开口时,却是顶顶温柔的主母,一派云淡风轻:“罢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你也是一心护主,快起来吧。”又吩咐一旁躬立的丫鬟:“春琴,快把夏书搀起来,伤了膝盖可不是顽的。”
那叫春琴的丫鬟忙上前,扶起了夏书。
夏书便又谢恩,一番来去,倒是将场面转圜了过来。
第610章 悉数尽知
柳氏心头略定,笑盈盈转向陈励,温柔语道:“老爷,咱们回屋儿罢。”
总站在外头也不是个办法。
既然陈励执意要送她回来,她自需柔顺听从,方能显出贤妻的品格来,不是么?
陈励始终冷眼旁观,不置一语,此际闻言,也只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便负了两手,当先跨进院门儿。
那守门的婆子早便察知气氛不对,知机地没往前凑,只恭恭敬敬弯腰行礼,两眼却偷偷往四下瞟。
最先进入视线的,是一双精致的云纹靴。
那靴子稳稳踏上台矶,正待往前,却忽地一顿。
这一顿,倒叫紧随其后那双绣了牡丹的精致绣鞋,也跟着顿住。
婆子大惊,忙把头垂得更低,不敢再到处乱瞅。
“现在就把门锁上吧,这几天太太要静养,你记着,每日午后就把门闭了,不许人扰了太太去。”冷冰冰的声线,像寒风顺着那门缝儿溜进来,直刮得人心底发毛。
婆子哆嗦了一下,忙应了声是。
一旁的柳氏,面色微微一变。
听陈励这话,竟是不打算叫她见人了?
这又是何意?
只是,未待她开口相询,陈励便又紧接着吩咐:“还有,太太去温泉庄子静养的时候儿,得重新换一批服侍的人,你现就叫个人把这话告诉母亲,就说是我说的,请母亲挑几房精明强干的下人,也好叫太太人在外头有个帮衬,不至于受人欺瞒。”
不知何故,那“精明强干”四字,竟隐着一丝淡淡的讥意,那婆子口中迭声应是,眼珠子却一通乱转。
他们老爷今儿这样子,像是又回到了两年前魇胜事发的时候,且比那时候看着还要冷淡。
这濯月楼的天,莫不是又要变了?
那婆子暗自盘算不已,柳氏却是一阵心惊肉跳。
从回廊见面伊始,陈励的言行,便很不对劲。
到底怎么了?
此时,春琴与夏书亦尽皆面色惨白,立在那门框子边儿上,打摆子似地哆嗦,若没有门框挡着,只怕她们就要软倒在地。
陈励这番话,显是要将她们也调离濯月楼,却不知他会把人发送去何处。
夏书不由自主抬头,水汪汪的眸子,向陈励身上睇了睇。
她与春琴,还有秋画、冬香四个,乃是柳家的家生子,当年随家人陪房进了国公府,因聪明懂事,便被柳氏提拔于身边服侍,后魇胜事发,柳氏被罚去家庙,秋画与冬香因大了两岁,当年就配了人,柳氏的心腹,便也只剩下她二人。
原先,柳氏与陈励琴瑟和鸣,许老夫人治家又严,有些事情,她们并不敢肖想。
可柳氏却屡次触怒老太太,连带着将许氏并沈氏也得罪了去,在府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夏书的心思,便活络开了。
只可惜,陈励对此直若未知,虽有段时间待柳氏很冷淡,但自知晓她有孕后,他倒又一心一意地起来,对旁人从不假以辞色,倒叫人瞧在眼中、羡在心里。
一时间,院中阗寂,各人心中皆有思量。
陈励对此毫无所觉,吩咐完了,大步朝前行去。
秋风拂来,他宽大的袍袖里兜着风,忽尔鼓起、忽尔平息,连同洒在他身上的阳光,亦有了种刀劈斧斫的冷硬。
柳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屋儿。
直待掌中塞进一盏热茶,她才如梦方醒,下意识往周遭看。
一式的黄花梨家具,精雅富丽,挂落飞罩下头悬了一重锦帷,雕了虫草纹的槅扇中,透出几许凉风,菊花清浅的香气在房中四散,却是那多宝阁正中一层的白瓷四方瓶儿里,拿清水供着两枝“一捧雪”。
雪白的花瓣儿,重叠繁复,偶有一两片探去半空,似素笔挥去一撇,却又于最纤细的末梢处,顿笔停墨,再微微向里一勾。
于是,这原本丰润团白的一捧花儿,便也就此有了些许风致,似美人儿嫣然回眸,难描难画。
柳氏出神地看着那两枝素雪。
不知何故,她觉得这花儿像极了她,一路行来,由平至盛,由盛而衰,其后又盛。
而最终,却不免这一勾,又将她勾回原处。
“红糖蜜枣茶,于胎儿有益。”蓦地一道语声传来,很淡的声气,不比槅扇后的凉风暖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