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罢了,既如此,则我也无甚好说的。”她面上又恢复了几分笑模样,轻轻拂了拂衣袖,望向贺顺安,却并不说话。
  贺顺安乃是老人精了,立时带人躬立道旁,口中笑道:“老奴送长公主。”
  “贺大监客气了。”长公主满意地笑起来,将手一摆,指上金甲套儿光华耀目,闲闲吩咐:“邝管事、侯管事,随本宫来。”
  侯玉秀一愣,旋即陪笑跟上,邝玉霞亦自地上爬起来,亦步亦趋随在其后。
  长公主一眼扫过,冷意森然的眸子里,哪还有半分笑容?
  这贱婢以为贺顺安来了就得救了么?真真蠢材。
  长公主要教训个贱婢,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叫你跟着,你就得跟着。
  跟过来受死!
  “哟,邝管事原来在这儿呢。”一直笑眯眯立在道旁的贺顺安,突地说了一句。
  长公主眉头跳了跳。
  “真巧了,杂家正有事要请邝管事帮忙,邝管事请随杂家走一遭儿罢。”贺顺安笑得像个弥勒佛,似全然不知,他这番话便如一个耳光,狠狠抽在长公主的脸上。
  长公主脸青得几乎发紫。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是了,她怎么忘了,人家可是夫妻俩,自是一条心。她这个皇长姐血缘再近,又怎敌得过那枕头上的香风?
  真真一对狗男女!
  还有这贺老狗,也是个该死的阉货!
 
 
第627章 荒废宫殿
 
  “来,邝管事,到杂家这儿来,陛下的差事可不敢耽误喽。”贺顺安笑容不变,向邝玉霞招招手儿,复又转向长公主,陪笑行礼:“长公主见谅,陛下催得急,老奴也是没法子啦。”
  看着眼前那张可恶的皱皮脸,长公主生吃了贺顺安的心都有了,面上却不得不端出笑来,停步转首:“既然贺大监亲来讨人,本宫自也不好再留着了。不过么,”
  她话锋一转,目色如尖针,似要在那张满是笑褶的脸上刺出个洞来:“贺大监可得小心些,邝管事脾性大着呢,连本宫的话都敢驳,若依着本宫看,往后还是少叫她出来见人罢,身卑性贱、丢人现眼的,谁的脸上又好看了去?”
  似叹、似讥、似骂,轻屑的语声随风而来,伴着她不见笑意的笑声:“罢了,本宫先去瞧瞧香山,贺大监慢走,看好脚下的路,摔残了可不是玩儿的。”
  贺顺安笑嘻嘻听着、看着,直待那长公主带着众人终是走得没了影儿,方一挥手:“都散了罢,该干嘛干嘛去,陛下的旨意说得明白,都记下了?”
  “是。”那几名宫人整齐划一地应道,声量虽不高,气息却完足,与寻常宫人大是两样。
  只可惜,长公主此时已然转出夹道,听不见、也看不着。
  也或许,在她心里,这宫里值得她看见、听见的人,拢共也就那几个,余者,她委实连个眼风都懒得丢。
  隆庆宫确然很偏,直走了近两刻功夫,前头方现出一带青墙,墙头藤蔓累累,春夏时,想来自有一番意趣。只此际,残秋将尽,萎黄的枯藤攀了满墙,本就破败的颓垣,越发显得残旧。
  几名宫人正守在门外,长公主扫眼望去,见其中两个颇有几分面熟,从前曾在长禧宫见过。
  不知何故,她心下生出些感喟,怅怅叹了口气:“母后那里,如今也换了不少人,好些本宫都面生得紧。”
  正所谓人事皆非,长乐宫分作两半儿,萧太后原先那些人手,便也顺理成章换去不少,幸而,最得力的那几个还在。
  侯玉秀含含糊糊地道:“回殿下,宫室一下子少了一半儿,太后娘娘嫌人多、絮烦,便都裁了。陛下说太后娘娘做得很好,宫里花用太大,俭省着些儿才好。”
  长公主讥讽地勾勾唇,没说话。
  俭省?
  这倒是个新鲜名目,果然是明君风范。
  说白了,无非是借机打压她们母女两个罢了,名头再响亮,底下的腌臜却没变。
  她撇着嘴角跨进宫门,驻足四顾。
  极狭长的一道天井,仰望去,高墙与残破的瓦檐,将灰蓝的天空切割开,也是狭长的一线,逼仄得紧。
  不过,那砖地上帚痕犹新,原先的青苔尽皆刮去,显是用心打扫过的,倒也洁净。唯一股子积年腐叶的气息,仍旧未散。
  长公主眉头紧皱,火气又一点一点往上窜。
  郭媛如今就歇在这么个破地方,她这个做母亲的,怎生忍得了?
  用力呼出一口浊气,她将火头向下压了压。
  罢了,此时尚不宜发作,且先瞧过郭媛的情形,回头再去萧太后那里分说。
  总而言之,绝不能教她长公主府平白受这等委屈,必得狠狠处置了,方能消她心头之恨。
  计议已定,长公主迈步行过天井,因急着见女儿,不觉间,便将众人抛在身后。
  踏过微有些湿滑的砖地,再跨上几级台矶,眼前便是高大的宫门,虽朱漆已剥落,擦洗得却很是干净,此时,那门正虚虚掩着,门缝儿还不及手掌宽。
  长公主心系爱女,上手便去推门,口中冷声发问:“如何没瞧见太医?药炉子怎么也不见?药僮儿呢?还有……”
  蓦地,一股极大的力道自身后而来,重重将她一推。
  猝不及防间,长公主语声被打断,身子更收势不住,直向前冲去,“哐”地一声撞开大门,肩膀登时剧痛,她“嘶”了一声,抬手便欲抚。
  可谁想,手未抬起,便被人死死钳住。
  眨眼之间,不只是手,她的颈、腰、腿、臂,所有能够活动的部位,尽被牢牢制住,那一只只手力大无比,锁得她无一丝挣扎之力。
  两个人……不,不只两个人,至少四人……不,也可能远不只四人,说不得是七个人、八个人……长公主根本弄不清到底多少人围着她,唯觉无数只手、无数的力量,如奔涌而来的洪水,将她一没到底。
  呼吸停滞、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在恐惧与愤怒抵达之前,她的意识已先行模糊,胸口闷得几欲炸裂,脑袋嗡嗡作响。
  一只灵巧而稳定的手,忽尔探上身,将她发上钗簪、指上甲套儿,逐一摘净,复又准确无误地探进她袖底,将腕上缚着的短剑解去。
  这一应动作,迅速、灵敏、轻捷,如蜻蜓点水,绝不触及她一片肌肤,却将长公主全身上下所有能作武器用的锐物,尽数解除。
  随后,身上陡地一松。
  那如同落于水底的沉重感与束缚感,就如它们出现时那般,潮水般地消隐。
  几乎是一息之间,长公主便重又恢复了对身体的支配。
  “砰”,一声闷响,身后门扇合拢,轻微的脚步声疾速远去,而后,只余一片寂静。
  长公主在黑暗中摸索着,好一会儿后,方才惊觉,天已经黑了。
  浓稠的夜色如墨浸水,正飞快地铺散而来,昏昏光影中,她只能隐约瞧出大殿的轮廓。
  很空。
  没有家什、亦无帐幔,除四壁梁项,连根柱子都不见。
  空得叫人心底发慌。
  长公主安静地站着,不动,也不说,如同雕塑。
  没有质问、哀求、谩骂或是尖叫。
  更不曾愚蠢地试图破门而出,或捶地呼救
  唯有静默。
  因她知晓,此时此刻,一切举动,已皆为徒劳。
  这是专冲着她来的。
  从福清公主下帖儿、郭媛进宫,到掐着时辰点儿传来郭媛受伤的消息,令她急于赶在下匙前进宫,再到邝玉霞故意顶撞,令她于盛怒之下不去想前因后果,直到最后,来到隆庆宫这么块“风水宝地”。
  诸人诸事、诸言诸语,皆为一局。
 
 
第628章 隆庆旧事
 
  长公主张大眼睛,微有些失神的眸光,漫无目的地抛向这渐被夜色吞没的大殿。
  片刻后,她轻轻咳嗽了两声。
  潮湿的霉味,以及方才那一番动作激起的灰尘,让她的喉咙有些不舒服。
  从事发至今,这是长公主唯一发出的声音。
  一切都太快了。
  快得让人来不及出声,甚至来不及思考,只恍惚觉得,这或许只是一个梦。
  她魇住了。
  被一个荒诞不经、可怖而又可笑的梦,吓得几乎失了魂。
  长公主抬袖掩口,又轻咳了两声。
  喉头有些作痒,好似漫天灰尘正吸附于其上。
  她低下头,几绺发丝散落下来,垂于胸前。
  习惯性地,她摸了摸衣袖。
  空空如也。
  一瞬间,她清醒了过来。
  “魏老狗!”她在黑暗中切齿,声音又干又哑,几乎不像从她口中发出的。
  她骂的是魏嬷嬷。
  魏嬷嬷服侍她多年,对她的许多习惯,了若指掌,比如她一定知道,长公主的袖底,藏着一柄短剑。
  那柄短剑,跟随了长公主许多年。
  幼习骑射,又经先帝之死、诸王争霸,随身携带武器自保,便成了她的习惯。
  自元嘉帝登基后,萧太后亲口讨来圣谕,由得大楚朝长公主的旧习,绵延至今。
  长公主扯动唇角,无声地笑了。
  她到底还是松懈了。
  不说早,哪怕十年前,遇上今日之事,她也绝不会毫无防备地入宫。
  而今,她却终是被这荣华尊崇的日子,被她那个“温和平凡”的好皇弟,磨去了锐气、钝却了锋芒。
  于是,轻易便叫人计逞。
  此念一生,长公主便闭上了眼,挫败感与疲倦感,在这一刻蜂拥而至,还有身体的疼痛,也叫她难以忍受,肩膀处尤其疼得厉害。
  她再度扯动嘴角,“嗬嗬”低笑起来。
  方才那些人可真是下了死力,没有半分顾忌,似是全然不知,他们对付的,乃是大楚朝最尊贵的女人。
  根本有恃无恐。
  而这一个“恃”,除了元嘉帝,再无旁人。
  “难怪,连侯玉秀都帮着演戏。”长公主喃喃低语,伸长手臂,向肩膀处捶了几下。
  撞开大门的那一记,来得最重,此时,她的肩膀已疼得几乎失去知觉,腿脚也虚软无力。
  而今的她,早无当年纵马驰骋的勇武,不过一个力气略大些的贵妇罢了,对付她,何至于用上那么些人手?
  两名健妇足矣。
  长公主讥讽地扯动嘴角,索性席地而坐,也不去管那地面积灰甚厚,随着动作,又扬起一片灰尘,她再度咳嗽起来。
  这所破败的宫殿,大抵便是她今晚的栖身之所了。
  元嘉帝,委实待她甚“厚”。
  长公主兀自咧着嘴,虽不再发出笑声,笑意却未散。
  若换了旁人,此时定会惧极,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
  可长公主却无此感受。
  她已经麻木了
  倾轧、陷害、暗算、设局,皇城之中,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大的,祸及国土,小的,牵扯人命。
  如今身临其境,除最初那一刹的意外,此刻的她,已了然全局。
  元嘉帝必定做足了准备。
  这一击,乃是绝杀。
  在出手之前,萧太后说不定就已经被圈禁了,至于她们母女手头儿的那点力量,此际想必也早在元嘉帝的掌控之中。
  谋定而后动、一击而必杀。
  这一局,她们已无反手的余地,只能束手待毙。
  长公主叹了口气。
  罢了,结局既定,思之何益?
  输便是输,无谓的挣扎,不过徒惹人耻笑罢了。
  她张开眼眸,四下环视。
  说起来,隆庆宫她倒是来过几次,不过,皆是在幼时。
  彼时,这宫里住着几个老尚宫,因年岁太大,外头又没个家人亲故,先帝仁慈,便允她们在此栖身,每月赏下些柴米,供她们度日。
  说白了,也不过由得她们等死罢了。
  一如此刻的她。
  长公主低笑起来,又咳嗽了两声。
  她隐约记得,这所宫殿很大,而她此时所在之处,应是在正殿,正殿之后,还有三重宫室,正殿左右,亦各有一所偏殿。
  据说,高祖时,隆庆宫乃是一位宠妃的住处,那宠妃后来犯了大忌,高祖震怒,赐下一根白绫,那宠妃便吊死在了正殿的房梁下。
  长公主慢慢地抬起头。
  入目处,一片漆黑,根本瞧不清何处是梁、何处是顶,就算真有个美人儿吊死在眼前,她也瞧不见。
  张大双眸看了一会儿,蓦地,她眉头一跳。
  一抹黯淡的、晕黄的光束,正投射在那浓夜最深处,映出一星朱红。
  长公主一下子站了起来。
  是烛光!
  后殿有人?!
  她死死盯着那一点殷红,瞳孔紧缩。
  除了她,还有谁会在隆庆宫?
  难道是……
  “阿娇!”长公主脱口而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提步便往前走。
  她怎么竟忘了,她的阿娇也在宫里。
  连她这个做娘的都被制住了,她的女儿一早便进了宫,想必此时的她,也被软禁在了此处。
  这念头才将泛起,长公主的心便撕裂般地疼,用尽力气提声再唤:“阿娇,为娘来了,阿娇莫怕!”
  空旷的大殿里,她的声音为夜色吞噬,激不起半点回音。
  长公主大口喘着气,摸索着往前走。
  年久失修的地面,早没了往昔平整,浅坑与砖块交叠,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形如稚儿,数度被绊倒,又数度奋力爬起,手臂与额头很快便布满擦伤,掌心更被石块刺破,满手滑腻腻的血。
  她却似毫无感觉,只循着记忆中的方向,飞快穿过大殿,来到北墙的一角,伸手一摸。
  掌心触及一处凹陷,传来清晰的木制质感,其上雕镂的花纹,正滑过她的指尖。
  那是一扇门。
  她记得,此门便通往后殿。
  她心头微喜,寻到门环,用力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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