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见她不当回事,崔嬷嬷便按下话头,又说起旁的来:“方才三姑娘直是千恩万谢的,哭得魂儿都快没了。她倒是想着来磕头,只她那样子怕人,直瘦成了一把骨头,立在那里跟个纸人儿也似。老奴怕她吓着谁去,便只说夫人睡下了。三姑娘自己想也有点儿自知之明,便叫老奴转告夫人,说等养好些再给夫人磕头。”
  “她这是还想着在我这里找补呢,这得陇望蜀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待到了明日,没准儿她大喜之余,还想着能从我手里退婚呢。”程氏摇头,眼风往西面一扫,不复再言。
  崔嬷嬷见状,也就息了话头,再说几句闲话,见程氏现出疲色来,二人忙服侍着她睡下,亦各自回屋安歇。
  亥正时分,月亮升得越发地高,清光皎皎、逶迤流泻,整个伯府也似被水洗过,静谧而又安详。
  明心拥被坐在榻旁,痴望着那一轮圆白的月,管自想着心事。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细烛,幽光缱绻,那烛火未及之处,便有霜华遍洒,直将人的眉眼也映得通透。
  明心仰首望向窗外,被银辉濯洗的脸上,含了一点细微的落寞。
  珍珠帘外,飞镜如霜,承着人世间千百年来尘世间的愿望,不知又有多少痴男怨女,正于此时对月相思、凭栏浩叹。
  明心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小腹。
  罢了,如今的她又有什么不足的?
  原本已然被逼至山穷水尽,可到底还是被她扭转了局势,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她明心不仅不曾被踩进泥底,更一跃成为兴济伯府贵妾,腹中还有了骨肉。
  若能一举得男,则她这后半辈子,便也有靠了。
  明心勾勾唇,月华下一张白惨惨脸,眉眼乌黑,格外有一种假,那笑也像贴上去的。
  虽然明知,“以色事人不得长久”,然这时日也委实太短,那滋味将将入喉,便已是两手空落,便她有再大的心,总也难以释怀。
  幸而她的肚子足够争气,这一些小小的失落,亦很快散尽。
  她敛住笑,定定望向珠帘。
  彩色的琉璃珠子,在月华下泛出异彩,映进她的眸底,让她的眸光也变幻不定。
  而最终,诸般情绪,化作一点得色,缓缓漾起。
  凭她的姿色手段,搏一个登高的法子还不容易?不过一个转念的事。更何况,她的身后还有个“哥哥”——刘长史,而刘长史的背后,便是长公主。
  有了这座大靠山,还有甚可愁的?自是一切皆好。
  明心面上笑容愈盛,那一粒殷红的朱砂痣越显娇俏。
  原本,她是很担心程氏那一头儿的。
  毕竟,这位主母全须全尾从长平伯府那等地界杀将出来,活得风光无限,若说她没点儿手段,明心头一个不信。只看兴济伯府只有庶女、断无庶子,便可知这位主母的厉害。
  如今却好,又来了三个美人儿,且还是长公主亲赐的,倒教明心不那么显眼了。
  她笑得眯起眼,目中闪过一丝算计。
  有了这三位美娇娘,她便好缩回人后,坐山观虎斗,顺便好生作养身子,待产子后,她在这伯府里便算站稳了脚跟儿。
  正自忖度间,帘栊忽地一挑,一个穿宫装的少女走进来,蹲身儿行礼:“主子,东西已经叫人送过去了。”
  她是长公主赏下的两名宫人之一,按宫里的辈份排在“惠”字辈儿,名唤郭惠莲,另一个程惠菊笨些,明心不大爱用,平素只将郭惠莲做个心腹。
 
 
第634章 阗夜喧哗
 
  “送了几份儿?按我说的分门别类了么?”明心挑起帐上几根流苏,拿在手中把玩着,闲闲问道
  “回主子,东西分了三份儿,伯爷今儿晚上歇的那一处得的东西最厚,那两个加起来也不及她,光那半匣子东珠钏儿就够打眼的了。”郭惠莲口齿便给,三言两语说得清楚。
  “很好。”明心满意地道,将下颌儿往妆台上抬了抬,眉眼含笑:“那描银匣子里的东西,你去挑一样去罢。”
  郭惠莲今年才只十二,正是爱美的年纪,闻言直是乐不可支,喜孜孜跑自去妆台边儿上,向那匣中拣了个银累丝镯子,径自朝手腕子上一套,旋身儿行礼:“奴婢谢主子赏。”
  明心向她笑,又欠伸了一记,懒懒道:“今儿忙了一天,乏得很,歇着罢。”
  郭惠莲应一声,手脚麻利地服侍她睡下,又放下床边帐钩儿,刹时间,锦幔低垂,将那珠帘月影也尽皆掩去。
  明心阖目躺着,脑中仍自思量,一时盘算着要改变策略,好生与程氏修好,也免得遭人惦记;一时又想该当打点起郭凌的嫁妆,趁便向兴济伯讨要那郊外的小庄子;一时又忖及往后荣光、母凭子贵,不知不觉间,终是朦胧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床榻忽地开始摇晃起来,晃得人睡也睡不安稳,耳畔似亦传来哭叫,由远及近,直至最后,如惊雷般炸响:“……主子、主子,您快醒醒,出事儿了!出事儿了!”
  明心猛地睁眼,入目处,便是一张披头散发的脸,正是值宿的郭惠莲。
  郭惠莲满脸惶然,见她醒了,忙道:“主子,您醒了,外头好像出事儿了。”
  不消她说,明心也自听见,外院儿的方向似是传来一阵喧嚣。
  “这是怎么了?”明心翻身欲起,不想,脑袋才一离枕,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忙伸手:“扶我起来。”
  郭惠莲见她面色苍白,生恐动了她的胎气,忙收前连拉带扶,将她扶坐于床柱边,以有个支撑,又去案边倒茶。
  明心依柱坐着,的一颗心“砰砰砰”跳个不停,几乎能破出胸口去。
  她情知这是起急了,因在孕中,并不敢逞强,抬手按住心口,闭目定了定神,方问:“你说清楚些,到底出了何事?”
  “听说是官兵……是官兵……”郭惠莲惊慌失措,手里的茶一路泼泼洒洒,捧到近前时,只剩下小半盏。
  明心就着她的手喝了口茶,心下安定了些,便张眸望她,神色冷厉:“好生说话,什么官兵?哪里来的?来做什么?”
  郭惠莲一张小脸儿白得像纸,平素灵便的口齿,在这一刻也变得结结巴巴:“回主子,奴婢听人说……是官兵来了……外院儿里来了一群……像是……是宫里头的……不知道来做什么。”
  明心脑袋里“嗡”地一声。
  宫里头的官兵,那不是御林军?
  御林军来做什么?
  不知何故,她忽然便想起,久远以前,亦是在这样的夜晚,一群拿刀仗剑的御林军,便闯进了她的家,就此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明心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眩晕感亦再度袭来。
  “可是御林军?”她用力闭上眼,口中仍在发出疑问。
  郭惠莲并不知这些,嗫嚅道:“奴婢也不知道。方才上夜的婆子跑来说了一嘴就又跑了,奴婢听见外头响动很大,这才叫醒了主子。”
  明心没说话,只专意抗拒着袭来的眩晕。
  好在,那感觉很快便又过去,她张开双眼,探头去看时漏。
  丑时将至,正是夜阗人寂。
  此时她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外院传来的动静,听得格外分明。
  嘈杂而混乱的声息,有尖叫、有哭嚎,却往往中断便审美观点低沉的喝斥打断,隐约间还有铁器摩擦、皮靴踏地之声,如一股又一股的巨浪,将这寂夜拍得粉碎。
  “好像正往咱们这里来了。”郭惠莲也在聆听着,此时白着脸道,身子筛糠似地抖动着。
  的确,那一股股巨浪,正渐渐逼近。
  明心的心再度狂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
  “先服侍我起床。”依着床柱喘息片刻,她方低声吩咐,推被而起。
  不想,双足才一沾地,又是一阵头重脚轻,幸得郭惠莲知机,伸手便扶住了她,一面急急地问:“主子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我无事。”明心大喘了几口气,终于站定了些,便沉声吩咐:“先穿好衣裳,然后你再去把人都叫起来。”
  “回主子,上夜的婆子已经惊动了好些人了。”见明心并不慌乱,郭惠莲也自镇定起来,说话亦不似方才那样结巴。
  明心闻言,抬眸望向帘外,果见院中站着几个粗使婆子,正朝着外院儿的方向指指点点,神情都有些慌乱。
  “找个人去外院儿瞧瞧。”明心沉声道,一面上前行至妆台前,打开那只描银匣子,胡乱从里头抓了一把首饰,递给了郭惠莲:“这是赏钱。”
  郭惠莲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目中流露出掩不去的贪婪。
  这一把银首饰,就融成银锭也得有五、六两,更何况件件精致,皆是外头没有的款式,拿出去卖了,四五十两银子总少不了。
  这等厚赏,长公主府再不会得的。
  “奴婢去!奴婢去!”郭惠莲见钱壮胆、毛遂自荐,也不知道怕了,一双眼睛便粘在那首饰上,摘都摘不下来。
  明心二话不说,将首饰朝她手里一塞:“快去快回。”
  郭惠莲双手接过,激动得一颗心乱跳,那满把银光直闪得她两眼冒光。
  “奴婢这就去。”手忙脚乱地将首饰塞进怀里,她转头就往外跑,眨眼间便已没了影儿。
  明心立在妆台前,望向镜中不住晃动的珠帘,讥讽地一笑,转身大步上前,“砰”一声关门阖户、销上铁栓,旋即飞快行至耳室,自一堆箱笼里拉出个旧官帽箱,拿钥匙开了箱子,从成堆的旧衣裳里,掏出了一只很不起眼的、粗棉青布缝制的小包袱。
 
 
第635章 两名女官 
 
  将包袱拢在怀中,明心下意识地往左右望,似是怕周遭有人,随后,方小心挑开线头儿,将包袱扯散,点检里面的物事。
  里头东西不多,只有三样: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银票,票面儿从几百到几两不等;有一小袋金珠;一小袋银角子。
  仅此而已。
  这些,便是明心的全部身家。
  轻抚着那叠银票,再掂了掂两袋金银,感受着掌心微沉的分量,明心终是松了一口气。
  这近千两钱物,让她心中有了底。
  御林军夤夜而来,必是出了大事,而钱财傍身,便遇见险急情形,也能应付一二。
  略凝了凝神,她拿起包袱来到外间,一面快速穿戴衣物,一面侧耳聆听。
  外头的喧哗声已然消隐,安静得骇人。
  她心头颤了颤,引颈向窗外张望。
  白惨惨的月光,铺满整个庭院,那几个婆子仍在廊下站着,个个皆是白蜡蜡一张脸,没有半点血色,错眼瞧着,倒像办丧事扎的纸人儿。
  明心浑身汗毛倒竖,头皮一阵发麻,两眼飞快眨动了几下。
  所幸,那婆子开始走动,聚在一处悄声议论着,虽仍旧个个一张大白脸,却也不似方才那样瘆人。
  明心抑住满腔惊遽,加快速度穿好衣裙,再细细将银票等物分作几份、贴身藏好,旋即又坐去妆台前梳头。
  虽然手抖气乱,只她原本便做过多年婢女,动作倒是熟练,不消多时便收拾妥当,随后便又起身开门。
  那几个婆子见状,以为她方才关门是为着换衣裳,并无多想,只上前见了礼,便又缩回廊下,倒不敢再议论了。
  明心如今管着小半个家,威仪日甚,她们还是有点怕的。
  见诸人并无相疑,明心亦定下了神,抬手整了整衣鬓,正要叫个婆子进来问话,猛不防那院门“哐”一声被人从外撞了开来。
  众皆大惊,有个婆子还惊叫起来。明心亦自惶惶,努力静下心神,凝目看去。
  而随后,她便蹙起了眉。
  闯进来的并非她想象中的官兵,亦非府中侍卫。
  居然是邢多宝家的领着几个上房的婆子!
  她们来做什么?
  心下万分狐疑,明心面上却不显然,挑帘出屋,方欲开言,不想那邢多宝家的忽将身子向旁一让,躬着腰颤声道:“几位姑姑,这院子便是刘姨娘的住处,刘姨娘正在院儿里。”
  明心登时心头一突。
  这话是何意?
  何以单挑了她来说?
  门外的“姑姑”又是何人?
  不待她思量清楚,一群女子已然推开邢多宝家的一行人,呼啦啦涌入院中,赫然是一群宫人。
  他们中泰半皆著绛红宫装,唯当先二女穿着绿油油的官服,俱是面色凛然、仪态威严。
  明心只觉一股子凉气打脚底直往上窜,手脚立时一片冰冷。
  她曾冒险去过一次东宫,宫人的装束她还是识得的,她一眼便瞧出,这两名女官,地位不低。
  “这一位,便是长公主府长史刘树平的干妹妹?”一个瘦长脸儿、柳叶眉、面相普通的女官,踏前几步行至阶下,上下打量着明心。
  她说话的声音很平,神情亦是平的,看着人时,似极专注,却又似无心,一双黑漆漆的眼,如两个深不见底的洞,望之令人毛骨悚然。
  明心眼前忽地一阵发黑,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晃了几晃,幸得旁边便是门框,支撑住她的身体,方不曾摔倒。
  而饶是如此,她亦是面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胸口更顶上一阵烦恶,几欲呕吐。
  “她就是刘姨娘。”邢多宝家的不知何时进了院儿,此时在旁说道,面上竟有几分惧意。
  那女官不理她,只目注明心,神色平淡:“你是刘姨娘?”
  明心用力咬住嘴唇,心底寒意越来越浓。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方才这女官便直呼刘长史之名,如今更指明了要找刘姨娘,莫非,是长公主府出了事儿?
  可是,就在昨日,长公主还赐了三名美姬来,怎么这一转眼就出事了?
  “说话。”那女官平平地道,黑不见底的两眼,似能将人吞噬。
  纵使明心向以智谋自诩,此时亦无计可施。
  当着这满院子的人,她根本无从否认,只得扶着门框子,轻声回应:“不敢劳姑姑动问,我就是刘月儿。”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