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发,目中满是担忧:“这话为娘哪能不明白?只这案子委实扯上太多的人了,老实与你说吧,这半个月来,为娘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总怕你也被扯进去。”
她蹙着眉,搁在案上的手紧紧攥着,眉间布满愁云:“那香云斋里头虽没你的股,可到底那也是你最早弄出来的,图是你画的、东西是你想的,韩家这才开了这么个香云斋。况你又与那郭孺子交好,你开女校和医馆的时候儿,她都出过钱。为娘就怕有人拿这个做文章。”
她望向陈滢,眸光切切:“我的儿,千万听为娘一句,这事儿你且少管,问完话你就走,旁的很不必插手,三法司的人自会查的。”
陈滢自是应下了,又笑劝:“娘真的不必太担心,陛下如果真要处置我,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日?事实上,女儿被剔除出这案子,便是陛下的回护之意。正因为不想有人借此做文章,陛下才没叫女儿插手此案。”
李氏倒被她说得一怔:“我儿是这样想的么?”
“正是。”陈滢肯定地点了点头,面带笑容:“娘这是关心则乱,其实冷静下来想想,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如欲问罪,女儿如今又怎么还能坐在这儿?而今日陛下降旨,依照我的理解,便表明案子已经进入了尾声,女儿再出现在众人眼中,也不虞有人置疑。关于谋逆之案,陛下想必拿到实证了。”
李氏凝神细想,似乎这话也有道理,眉眼渐舒。
陈滢见状,忙又说了好些宽心之语,到底说得李氏重又展颜。
母女二人再叙些别话,陈滢便去了。李氏终究还是不放心,命罗妈妈亲跟去,又将衣裳包袱等物备了一大堆,还叫多带人手好生跟着,万一有事,立时来报。
有罗妈妈总领诸事,自一切妥当,半个时辰后,陈滢便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来到了大理寺。
兴济伯府众女眷,如今皆暂押此处,留待明心之案审结,再行处置。
陈滢赶到时,正是巳初正,因昨夜下了雨,天阴阴地,阵阵西风刮面而来,寒意彻骨,犹似冬时。
马车停在了大理寺侧门,甫一下车,便只见门前两尊石兽,伫立于漫天阴云下,森然威严,教人心生敬畏。
“陈大姑娘来得好早。”一名黑衣皂靴的胥吏迎上来,笑着招呼道。
陈滢扫眼看过,这位竟还是熟人,正是上回三司堂审时帮着做演示的蔡九。
“原来是蔡大人。”陈滢向他略略屈身,面上亦含温笑:“有劳你了。”
蔡九哪里敢受她的礼,慌忙避开,复又躬身:“是徐大人命小的来接您的,徐大人正在里头等着呢,您请随小的来。”
说话间,他当先推门而入,陈滢亦随后跨入了门槛。
这是她第二次来大理寺,上一回,她去的是正堂,虽亦是角出入,走的却是位于中轴线的白石大道。
而今日,诸人所行,却是一条碎石小径,道路两旁遍植松柏,当此萧瑟季节,满目绿意依然,深翠、浅碧、青葱,交相叠影,幽静之余,越添端肃。
小径长且细,自苍松翠柏间穿行,越几道门户、过数幛藤架,前方终现一片屋舍,朱玄二色交织的建筑,堂庑不及正堂阔大,阴森却犹甚,门前站着两个拿刑棍的胥吏,亦是一脸肃杀。
“徐大人就在里头,小的先去禀报一声儿。”蔡九回身说道,又将声音压低几分:“这里是专门用来审女犯的,兴济伯府的女眷都关在后堂,徐大人一会儿会在旁看审。”
陈滢对此早有所料,闻言毫不意外。
既然元嘉帝命她“协查”,则此案之主审,应该另有其人,如今看来,便是徐元鲁了。
这个人选,陈滢很满意。
徐元鲁刑名经验丰富,能再度与之配合,她自是乐见。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知道该怎么做。”陈滢笑着向蔡九致谢。
蔡九笑了笑,加快脚步踏上台矶,进屋传话去了。
见四下再无旁人,罗妈妈便走来,将个小手炉予了陈滢,悄声道:“姑娘,等会子奴婢们可能进不去,那屋子瞧着就怪冷的,姑娘先拿着这个,别冻着了。”
陈滢忙接了,寻真又从包袱里拿了几块小点心,皆以干净的白纸裹着,团团包在帕子里,亦交予陈滢:“姑娘也拿着这个,也不知道要问到什么时候儿呢,饿了就吃两块点心垫一垫。”
陈滢只得也接了,一时知实又捧来厚斗篷,罗妈妈亦叮嘱了几句话,直到蔡九回转,几人才退下。
果不出罗妈妈所料,蔡九来后便报:“徐大人请姑娘进去,只徐大人说了,姑娘身边儿只能留一个人跟着。”
这已是格外优待,通常情形下,公堂之上,无关人等须得回避,徐元鲁是瞧在元嘉帝的面子上,才允许陈滢携婢仆而入的。
第641章 临时秘书
“还是算了罢。”陈滢不顾一旁寻真拼命投来的小眼神儿,笑着婉拒:“这案子到底涉及好些内宅之事,知情者不宜过多。还是有劳你将她们带去别处安置为好。”
兴济伯也算半个皇亲,万一查出些皇家秘辛,陈滢也就罢了,她带去的仆役又该如何?
杀人灭口么?
此等不必要的危险,还是能避则避。
蔡九也只是转述罢了,闻言自无异议,叫来两名胥吏,将罗妈妈等人带下,方在前引路,请得陈滢入堂。
进得堂内,陈滢不由暗自感慨,罗妈妈还真是慧眼如炬。
堂中确实冷。
一种阴森、压抑的冷。
纵使四壁厚重、大柱高梁,但予人的感觉却极逼仄,仿佛连空气都透不进,呼吸亦随之不畅。
可奇异的是,如此压抑之地,却又四处漏风。
只是,有风,但不知风自何处来,唯发丝轻颤、衣带微动,偶尔一小股掠过身畔,似有人冲你吹凉气儿,格外瘆人。
陈滢左右四顾,不觉惊惧,只觉钦佩。
这种环境上的压抑感,有极大威慑力,心理承受能力弱些的嫌疑人,根本撑不了多久。
古代法庭,果然有其可取之处。
陈滢暗自点头。
当此际,徐元鲁亦于座中抬眸,向她扫了一眼,复又垂下眼皮。
可惜了儿的,竟是个女子。
这是他许久以来遗憾。
他一直觉得,若陈滢生为男子,将会是个极高明的刑名官员,其成就可能比他还要高。
犹记前番她当堂辩护,那种公堂之上敢于质疑一切、推翻一切再证明一切的魄力、智慧与辩才,让他十分惊艳。
数十载刑名生涯中,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杰出的人物。
只可惜,竟是个女子。
就算有块御赐的金牌,女子便是女子,有许多事,她是无法涉足的。
徐元鲁面如铁板、眸定如石,心下却直叹气。
这要是个男子,他一早就收归麾下,好生调理几年,大楚朝还有什么案子是破不了的?
可是,转念想想,女子似乎也有女子的好处。
比如今儿案子,由这位神探姑娘出面,倒是合宜。
这般想来,身为女子,似乎亦有其便利之处。
“民女见过徐大人。”陈滢终于观察环境完毕,上前见礼。
徐元鲁于眼皮子抬了抬,微点了一下头:“免礼,坐。”
一言一行,煞气迫人,胆气差些的,当场就能吓得变色。
陈滢自不会如此,谢了座,便由蔡九引着,坐在了徐元鲁右手的位置。
随后,蔡九也自退去胥吏之中站好。
陈滢举眸望去,见堂下两列吏员,各自手执刑棍等物,氛围阴森肃然,与上回御前审案迥异。
这才是大楚朝真正的公堂。
“带人犯。”见人已到齐,徐元鲁也不废话,立时喝道。
众胥吏齐齐应声,两名位于队尾的吏员飞快跑去后堂传话,不多时,几名女吏鱼贯而入,每人各押着一个女人犯。
“蔡九,近前来。”徐元鲁忽地招手。
蔡九忙上前躬腰:“大人有何吩咐。”
徐元鲁咳嗽一声,淡然地道:“凡不明处,由你提点。”
语罢,顾盼神飞的眸子,蓦地向陈滢一扫,复又回视蔡九:“听明白了么?”
“小的明白。”蔡九倒也机灵,当下知晓其意,忙应下了。
陈滢此时也自了然,一时间很是哭笑不得。
徐元鲁这是怕她有什么不懂的,当堂问出来,干脆给她配了个万事通,约摸是不希望她破坏公堂氛围。
看着立在身后的蔡九,陈滢觉着,这却也不错,有这个临时秘书在,许多事确实省心。
便在她思忖间,徐元鲁已命人将第一名人犯,亦即兴济伯府后院儿库房管事崔氏,带到了堂下。
“崔氏,本官问你,这包东西,你可识得?”徐元鲁一扬手,“啪”,一个包裹得四四方方、织锦布料、以方胜儿结缚起的小包袱,便落在了崔氏身前。
那崔氏是个焦黄面皮的妇人,年约三十许,跪在下头筛糠似地抖着,许是怕得太厉害,一俟那东西掉在眼前,她竟吓得往后直躲,被女吏又按跪了回去。
“崔氏,好生张开眼看看,这包东西你可识得?”徐元鲁语声并不高,却字字沉肃,余音震高梁、绕轩柱,回旋而来,竟有若雷鸣。
崔氏被这一声慑住,不敢再躲,本能地依言去看那包东西,旋即便是带着颤声的话音响起:“回……回青天大老爷,这……这是库里收着的,奴婢不知道……不知道里头装着什么,是邢管事叫……叫奴婢收着的。”
徐元鲁点点头,也不多言,命其跪去一旁,又把邢多宝家的给带了上来。
兴济伯府后宅仆役的关系,他尽熟于胸,今日点的几名人犯,亦自有其用意。
邢多宝家的很快便被带了上来。
这一位,陈滢倒是识得,知道她是程氏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妈妈,每每宴饮,总能见她出没。
只是,今日再见这管事妈妈,却见她早没了当初的沉稳富态,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脸色又青又黄,眼睛底下一片苍黑,瞧来老了十岁不止。
徐元鲁在公堂上很不喜废话,简短将将前番问话再问一遍,邢多宝家的倒也镇定,低头看了看那包东西,摇头道:“这东西不是奴婢叫收着的,崔妈妈想是记错了。奴婢从来没见过这东西。”
很明显的谎言。
她的微表情破绽很多,这表明她没说实话。
徐元鲁经验老道,自也看了出来,冷冷一笑:“你倒乖觉,知道这东西险恶,索性不认。”
陈滢蹙了蹙眉,转向一旁的蔡九,轻声问:“那布包里头是什么东西?”
蔡九低声回道:“是药材。”
他向堂前张一张,又将声音压得更低:“那个刘姨娘中的毒,就是这包药材合出来的。这东西早就被我们搜检出来了,只前些时候一直忙着问口供,查谋逆物证,这包儿东西又不打眼,是以直到昨天才交由管先生亲验,管先生说了,八(啊)九不离十。”
第642章 微不足道
听得此言,陈滢心头一凛。
这毒药竟是兴济伯府来的?
然则郭媛中毒,又作何解?
难不成是兴济伯府的人给郭媛下毒?
又或者她与管耀判断有误,两种毒药只是表面相似,实则却有本质上区别?
略一走神间,那厢徐元鲁又叫来两名人犯,其中一人是邢多宝家的儿媳,另一人,则是程氏身边的一个大丫鬟。
那大丫鬟首先作证,备述邢多宝家的在府里如何得势,如何受程氏信重,总而言之,但凡库房里的东西,便没有这个大管事不知道的,邢多宝家的此前所言,是在说谎。
其后,邢多宝家的儿媳被提至堂下,只哭着喊了一句“娘,救救阿毛”,邢多宝家的脸就变了,由白转青,由青作灰。
再数息,她跪得笔直的身形,终是向下一塌,无力地道:“奴婢……奴婢招了。”
那儿媳放声大哭,被女吏又提了下去。
“阿毛是邢管事的亲孙子。”蔡九在旁解释。
陈滢点头不语。
事涉谋逆以及谋杀,大楚朝从上到下更致力于查明案情,如邢多宝家的这等管事,本就有几分见识,不是那等盲目无觉的蠢人,怕是已有预感,兴济伯府败局已定,无力回天。
更何况,几十天大牢关下来,她的心理防线亦早濒临崩溃,如今,徐元鲁只将她的亲人晚辈略提一提,她便再也撑不住了。
“这包药材,是夫人叫奴婢收着的。库房里像这样的药材,如今只剩下了两副,每副各十包。大人拿来的这些,乃是夫人属意留给大……二姑娘和三姑娘的。”邢多宝家的面如死灰,伏地颤声道。
她知道,她熬不过去。
都说树倒猢狲散,连长公主这棵大树都倒了,他们兴济伯府还能继续站着?
自入狱后,邢多宝家的便知,进来容易,出去,怕是极难。
但凡官兵晚一天来,又或者她迟一晚下药,则事情便是两样。
可偏偏地,官兵就在那一晚闯了进来,更宫中女官亲临,直接将刘姨娘三人押走。
自那一刻起,事情便已至不可收拾之境,刘姨娘一旦身死,就必定会有人查,且还会细查、彻查。
诚然,邢多宝家的也曾心怀侥幸,毕竟,刘姨娘有孕在身,这年头女人生产便如过一趟鬼门关,小产身亡的亦并非没有。
可是,这一丝丝的侥幸,在亲见那包药材后,便烟消云散。
最初的否认,不过是出自本能,抑或是骨子里对主子的敬畏,而一旦决定合盘托出,便直如洪水决堤,倾泻而下。
陈滢取过张素笺,提笔沾墨,记下笔录简报。
却也不过寥寥数语:因发现明心有孕,程氏怕其诞下子嗣、将来分夺家产,遂指使下仆崔氏、邢氏,以分散投毒之方式,杀死了她。
写毕,凝视纸上未干的墨字,陈滢莫名觉得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