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官看她一眼,没作声,黑洞般的眼睛一转,便转至邢多宝家的身上:“宫里来的原本有两个,除了路上拦下的那个,还有一个在何处?”
骤闻此言,明心顿时了然。
怪不得郭惠莲没回来,原来竟是半路便被截走了。
照这般看来,长公主府必定是出事了。
便在她思忖之间,邢多宝家的已找来个婆子问话,得知程惠菊仍在后罩房睡觉,很快便将人带了过来。
程惠菊比郭惠莲还小一岁,正是渴睡的年纪,来至院中时,兀自迷迷糊糊地,头发衣裳皆散乱,显是被人从床上拉起来的。
“无错。”另一个女官似是识得她,锐利的视线她面上一扫,低语道,又看了看仍旧依门而立的明心:“人齐了。”
“走。”第一个女官显是此行之首,低喝一声,转身便走。
众宫人立时一拥而上,堵嘴的堵嘴、缚绳的缚绳,三五息之间,竟将明心并程惠菊五花大绑,架起来便往院外走。
程惠菊倒还好,至少还能自己走,明心却正头晕目眩、手足虚软,直是被拖行而去,两只绣鞋先后掉落,也无人去管,不过眨眼功夫,一行人便已远去。
惨白的月光笼罩而下,众人俱被眼前情景所慑,哪敢出声?静默中,陡地一阵夜风袭来,又冷又疾,直吹得满院树木纷披,“哗啦啦”掉下一地的叶子。
一只红绣鞋,不甘地在风里翻了个个儿,又动了动,到底归于岑寂。
“这是……”一个婆子喃喃地道,看向旁边的邢多宝家的。
却未料,她语声未歇,洞开的院门外,忽地现出一队玄衣黑甲的官兵。
这些人似是凭空冒出来的,无声无息,却带着满身煞气,很快将院子团团围住。
邢多宝家的面如死灰,再也支撑不住,双足一软,“噗嗵”一声坐倒在地。
第636章 明心不应
明心并不知自己是如何坐上马车的。
被那群宫人架起来时,她便已然陷入昏迷,直至马车驶过某处陷坑、抑或石块,车身大力一震,她才终是被震醒。
几乎便在意识回复的同时,她第一时间便去捏袖角。
虽双手被缚,然手指却还勉强能动,她很快便摸出袖角边缘突起的一小块,厚且紧实,正是她藏下的那一小迭银票。
她约略放下心来。
有银钱在,便有一分希望。
车身又晃动了一下,旋即往旁倾斜,似在疾速前行中转了个方向,明心的身体亦向旁倾了倾,所幸不曾撞到头。
她张开眼睛。
模糊的视线中,只有一片漆黑,间或传来一两声低泣,她听出,那郭惠莲与程惠菊在哭。
只是,声音很微弱。
明心试着动了动手脚,这才发觉,脚踝处居然缚了铁链,略一动作,“哗啷”作响。
她心下微悚,挣扎着欲起身,孰料,眩晕感倏然而至,小腹处更是一阵钻心地痛。
她先还忍着,然疼痛却一点一点地加深,如钝刀割肉,她到底忍不住,呻吟出声,意识亦重又变得恍惚,耳畔响起巨大的嗡鸣,本就模糊的视线,此时益发混沌,身体时轻时沉,一时似可飞入虚空,一时又似被温暖的水浸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忽地晃过极亮的一道光。
这光线极强,刺得明心激灵灵一颤。
她奋力睁开双眼,始觉她正被人拖行向前,一如她被押出住处时的情形。
此时,那坠痛终于变得不再强烈,随之而来的,则是铺天盖地的倦意,让她恨不能马上睡去。
可她知道,她不能睡。
她身上还有银票金珠,还有好些能够买命的东西,她必须打起精神来,护着自己、护好她腹中的胎儿。
这一刻的她并不知晓,她的裙摆下方,正慢慢渗出血来。
那是自她身体里流出的。
因她穿着条半旧的玄色八幅裙,颜色极深,那血迹因而并不明显,亦无人察觉。
而本该有所觉的明心,亦在极度的倦意中,忽略了两股间的不住淌出的热流。
她仍在盘算。
以仅余的一丝神智,盘算着脱身之法、狡辩之法、甚至,可能会用到的嫁祸之法。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冲入眼帘。
那是个穿黑甲、佩长剑的男子,一身煞气、神情如铁。
一见此人,明心大吃了一惊,忙飞快低头。
裴恕!
那是威远侯裴恕!
她认得他。
当年,当年在蓬莱县时,她与他数度照面儿。
明心暗自咬牙,一面将头垂得更低。
绝不能被他认出来,否则,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她始终记得,郭媛中毒之事,最后,是落在自己头上的。
万一被裴恕叫破真名,哪怕她供出郭婉,她也逃不脱一个死字。
那是她绝不愿看到的。
明心头垂得极低,恨不能将身体也缩起来。
裴恕的视线扫过她,略无停顿,很快便移开。
他知道,这女人是刘长史的干妹妹、兴济伯良妾。
至于旁的,他没兴趣。
“这是最后一拨儿了?”扫视片刻后,他问,眉头皱起,抑着几许不耐。
这些人犯或为长公主府仆役,或为事涉康王案的管事、账房之流,皆为女子、且皆与皇城有关,故需收押司刑监审问。
就在数日前,那块绘有承平殿地形图的牡丹绣帕,经五名老宫人指认,确定其为长公主所有。
为怕有误,元嘉帝将魏嬷嬷密宣进宫,又假借福清公主之名邀郭媛过中秋,实则密审郭媛之乳母方氏,最后从这二人口中,听到了同样的答案。
至此,长公主当年与康王密谋行刺之事,终得以证实。
而拿到铁证后,元嘉帝并不肯冒进,只着司刑监先行收押诸相关人犯,待查出眉目,再移交三法司会审。
看起来,他是要将长公主府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查个底儿掉。
这也意味着,当今天子对长公主并萧太后的容忍,已然到达极限,如今正是忍无可忍。
盛京城,又要变天了。
“启禀大人,最后一批三十三人皆在此。”何廷正此时叉手回道,又自靴筒里抽出名录呈上:“请大人过目。”
裴恕接过来扫两眼,嘴角向旁一斜:“可算齐全了。”
“大人,还有兴济伯那一头儿呢。”何廷正低声提醒。
裴恕嗤笑一声,抬手弹铗,醇酒声线似携着冰碴,淬得人心底发凉:“从热被窝儿里被拉出来的时候儿,郭重威腿都是软的,当年他老祖宗领兵的威风,到他这儿一点儿都没剩下。”
他摇头,再添一声冷笑。
何廷正没说话,面上却露出认同的神情。
坦白说,他也没想到兴济伯府会如此不济,原以为武勋之家,进府抓人大不易,不想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也就郭老三郭冯还有两分硬气,郭重威并郭冲皆是从女人肚皮上拉下来的,且那郭冲被抓时,还是拉着三个女人胡天黑地,那场面,简直堪比活春宫,直叫人大开眼界。
“要我说,都是亲亲一家子,还不如搁一块儿审。”一直在旁不作声的郎廷玉,此时便嘀咕道。
兴济伯夫人程氏与康王有牵连,长公主也一样,她二人又是婆媳,按说应该并案才是,只元嘉帝却亲口谕示一定要分开,是以才有先抓长公主、再抓兴济伯之举。
裴恕与何廷正皆不语。
此乃天子圣意,他们底下干活儿的只管听命便是。
郎廷玉也知其理,小小抱怨一声儿,便也不再出声了。
当此际,队伍已然行至末尾,一众女犯俱已进了司刑监大门,裴恕遂将手中名录向旁一递:“老何,去收尾。”
将人犯点数齐整,并确认无误,他们的差事便也结了。
何廷正应一声,转身而去,裴恕便又向郎廷玉一挥手:“老郎,列队,准备……”
“明心!”骤然响起的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话。
裴恕猛然转首。
明心?
这名字很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
第637章 一尸两命
心念微转间,裴恕已是提步向前。
不想,尚未进入司刑监大门,那拔高了的惊叫再度传来,尖利刺耳:“明心,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先疑惑、再质问,后愤怒,那声音冲破夜色,直入耳鼓,旋即便是喧哗陡起,杂以撕打呼喝声,似是有人闹事,而司刑监内监正在制止事端。
裴恕沉下脸。
他听出来了,那尖叫声有着很明显的山东口音,应是香云斋诸人。
说起来,香云斋此番也牵涉了进来,究其原因,仍在山东。
便在裴恕等人查证长公主谋逆之案时,山东亦传来一条消息:那几笔流向康王的银款中,有一笔的来处,隐约指向自香云斋。
只此事尚未经证实,仅仅只是怀疑。
然即便如此,已非小事。
香云斋乃东宫孺子郭婉所有,而郭婉却为附马爷郭准元配夫人所出,其与长公主府、兴济伯府,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元嘉帝再是明君,卧榻之侧的威胁,又岂能不顾?
郭婉当下便被软禁起来,如今与长公主夫妇关在一处。
思绪转至此处时,裴恕才陡然惊觉,何以会觉得明心这名字耳熟。
那不正是当年古大福杀人案中的涉案婢女?
其后她被郭婉买下,跟在郭婉身边年余,后又被放了籍,最后,不知所踪。
她怎么也被抓了?
他分明记得,名录之中,并无此人。
一掌推开围在门口看热闹的内监,裴恕大步跨进司刑监门槛,刹时间,一股混合着霉味、血腥气与腐烂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直是比殓所里的怪味也不差多少。
裴恕面不改色,毫无停顿地走了进去。
这司刑监本就是宫中关押人犯之处,味道自然不会太好闻,他此前亦曾来过,倒也不虞被这味道给吓着。
“谁是明心?”进门后,裴恕便沉声问道,一面环视四周。
“是她!就是她!”一个被两名小监架起、白衣绿裙的女子,红着眼睛直盯某处,牙齿竟咬出血来。
“她叫绿漪,乃香云斋管事。”何廷正此时走来道,又指向绿漪的对面:“方才绿漪突然拉住刘月儿,叫她‘明心’。”
裴恕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那刘月儿正被两名小监架着,双脚拖地,脑袋软软后仰,露出黄白的一张脸,似是晕过去了。
盯着她看了片刻,裴恕挑了挑眉:“来人,弄些绿豆面儿再掺上水,给她把脸擦干净。”
寻常江湖伎俩,只消知晓门道,总能看破,就如此刻,他一眼便瞧出,明心经过了简单的易容。
裴恕乃是元嘉帝钦点之人,他发了话,众内监自不敢有违,很快便有人捧来诸物,在明心脸上擦拭起来。
待将水净面后,众人方看清,这位刘姨娘肤色略白了几分,那粒朱砂痣,已然不见。
“这痣是粘上去的。”一名小监飞跑来禀报。
裴恕“唔”了一声,端详着眼前这张脸。
确实是明心。
他见过她不只一次,有印象,虽然并不太深。
他看向绿漪,面无表情:“你认得她?”
“是,民女认得她,她就是明心,这贱人昧了东家的钱,害得民女替她还亏空!”绿漪两眼喷火,挣扎着要冲过来,被两名小监死死按住。
看得出,方才那阵喧哗,便是她弄出来的。
裴恕神色未动,只淡声问:“明心昧下了什么钱?”
“香云斋前年的利钱,整七千两!”绿漪立时答道,一面咬牙切齿地瞪着明心,若无人拉着,只怕她就能扑过去咬下对方几块肉来。
裴恕负手而立,心下却觉出几分异样。
据他所知,疑似香云斋流出去的银两,亦是这个数目。
何其凑巧?
莫非,那流出去的银子,竟与明心有关?
他眯起了眼睛。
若果然如此,这个明心,便要好生审上一审了。
“大人,刘姨娘……明心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儿。”身旁忽地传来何廷正的声音,低且沉:“大人请看她脚下。”
裴恕回过神,凝目看去,面色微变。
明心脚下竟聚着大滩血水!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再看明心面色,白中带灰,竟透着一股子死气,胸口几乎没有起伏。
“快去叫太医,把人抬去外头,找个空屋子给她躺下。”裴恕厉声吩咐,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疏忽了。
方才见明心晕倒,他还以为是被绿漪扭打所致,谁想她竟是有病在身?
若再仔细看,便能发觉,地面上有一道新鲜的血迹,斑斑点点,从院门处一直延伸到明心脚下,可见她不是才犯的病,很可能早就犯病了。
怪只怪这司刑监味道太大,明心身上的血腥气便被掩去,竟致无人察觉。
裴恕踏前两步,忽转首,沉声吩咐:“来人,把绿漪单独关起来,派几个人守好,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离。余下人犯,尽速收押。”
众人俱皆应诺,分头领命而去,司刑监那满是怪味的院子里,登时便是一阵忙乱。
浓夜笼罩,天空中一片昏暗,不见星月。
阔大皇城中,这些许的混乱,便如细篙入水,只搅动起一丝微澜,很快便又被浩荡水波淹没。
或许,会有那么几个人,记得发生在今晚的这些事。
然于更多人而言,这也不过就是个平凡的中秋之夜,冷月尽、夜色浓,天凉好个秋。
而若再放眼尘世,譬如草木之荣枯、命运之穷通、生灵之来去,这些于个体而言大到无边之事,亦不过一粒芥子罢了,微不足道得很。
当曙色冲破阴霾,将一线碧空展露于天际时,应元嘉帝急召而来的陈滢,见到了明心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