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郭婉“嗯”了一声,竟点头表示赞同:“这话委实说到了点子上。我也没想到祖母下手这么快,生生把明心给弄死了。彼时我已经做好了与明心当堂对质的准备,结果也没用得上。”
  她叹了口气,仿佛深为不能与明心对质而遗憾。
  “所以呀,大姐姐这运道好的,简直就像老天爷都给你开了眼呢。”郭凌掩袖而笑。
  一瞬间,她宽大的衣袖滑下去,隐隐露出一角紫印,她却也不以为意,笑罢了,便又续道:“还有第四个好运,便是绿漪疯了。不是我瞧不起这丫头,她如果没疯,是绝挺不过来的。”
  她握着嘴笑,眉眼却是冰凉:“好教大姐姐知晓,牢里的那些刑具,根本不是人能受下来的,便是十八层地狱的恶鬼,也受不得那样的疼。绿漪不过一个丫头罢了,她再忠心,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也一定会招。大姐姐你说是不是?”
 
 
第656章 照照镜子
 
  冷冷话音、匝地有声,郭婉却毫无反应。
  她微低着头,似仍在打量手中那截枯枝,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郭凌扫眼看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郭夫人的第五个好运,便是韩家两老也病死了。”她漫声道,目中讥讽一闪而逝:“我听人说,郭媛和明心中的毒根本就是同一种,是韩老太爷当年给女儿的陪嫁。我猜着,那毒药若是有下剩的,到底交在了谁的手上,韩老太爷一定知道。”
  她“噗哧”笑起来,眼神却变得极为尖刻:“可是,老天爷对郭夫人何其厚爱,竟叫两老同时病故。如此一来,所有能够让夫人您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不是死、就是疯,只剩下一个我,空口无凭,还要保着自个儿小命儿,绝不敢违逆郭夫人之意。您说说,您这运道是不是好得出奇?”
  语罢,她终是“咯咯”娇笑起来,似是说到了什么极有趣之事,引得远处那小宫人也抬起头,往这里看了看。
  郭婉始终沉默着,既不反驳、亦无怒斥,更没有半分局促,仿佛郭凌所言,根本与她无关,又仿似与人隔了千山万水,任你言如刀箭、笑若尖针,皆不能伤她分毫。
  郭凌笑了几声,终觉无趣,到底沉默了下来。
  郭婉静静地站着,身形挺直,动也不动,好似要站到地老天荒。
  那一刹儿,也唯有她自己知晓,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抑住那一声即将出口的尖叫。
  喉头涌起阵阵腥甜,眼前一切似都在打转儿。
  郭婉死命咬住舌尖,籍由那尖锐的疼痛,以使自己保持清醒,而不是发疯般地嘶吼出来。
  然而,那些许疼痛,根本敌不上心底深处袭来的狂风暴雨,更挥不去那缠绕而来的字字句句。
  那些满怀恶意、却又真实到无法辩驳的话语,已然将她牢牢困住。每一字皆为尖刺,抵进她的肌肤,穿透她的骨髓,再狠狠扎进她的心底,让她的每一次呼吸,都钻心地痛。
  朔风哀号着、低咽着,自极远处而来,钻进衣领与袖口,似一片片冰冷而薄的刀片,掠去身上所有暖意。
  郭婉觉得冷。
  很冷。
  比寒夜中冷衾独坐的冷,更甚百倍。
  全身的血都像被冻住,指尖发麻,足底像踏着冰。
  “郭姑娘越来越会说话了。”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平淡的、安然的,仿似寻常。
  可是,恍惚间她却又觉得,那并非她在说话,而是有人借着她的口,吐露出一些毫无意义的词句。
  很快地,那声音又发出一阵笑,甜美娇脆、却又有一种说不出地坚韧,如层层堡垒,将那些发疯般的尖叫、刺入骨髓的疼痛,尽皆围住。
  “这个笑话儿说得可真好,哪怕明知道郭姑娘是在胡诌,我听了也忍不住想笑呢。”郭婉又道。
  这一回,她终是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喉头的刺疼越发清晰,冷风倒灌进来,激得她想咳嗽。
  可她忍住了。
  她知道,只消轻轻一咳,那喉底腥甜便会喷涌而出。
  那样就露馅儿了。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她必须镇定如恒、毫无异动,才能真正教人放心。
  郭凌定定地望住她。
  那一刻,她目中漾动着毫不掩饰的快意。
  “郭夫人真该照照镜子。”她啧啧两声,似叹似笑:“可惜我不懂丹青,不然哪,我定会把夫人现在这副死命撑着,却偏偏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画下来,挂在墙上,每天瞧上几眼,欢喜欢喜。”
  她勾起唇,盯着郭婉看了许久,似欲将其此时样貌牢记在心,而后方抬手,掸了掸袖角并不存在的灰尘,笑吟吟地道:“啊哟,这不知不觉间,我竟说了好些话儿呢,真是对不住得很,耽搁了郭夫人的正事儿。”
  随着话音,她已然换过一副面孔,眸中涌出泪来,面上满是眷恋不舍,又带了一丝凄切:“郭夫人,我苦求来的这一个见面之机,也就是想再来瞧瞧你罢了。如今我也不过一介女户,往后还不知有没有再见之时,夫人可要千万保重。”
  女孩子特有的尖脆声线,于静林中传去很远,那小宫人想必也听得见。
  郭凌弯眉笑起来,纤纤十指挽作兰花,提起裙摆,转身将行。
  可是,堪堪迈出一步,她忽又顿住,转头望着郭婉,笑语嫣然:“郭夫人,那七千两银子的事儿,你是怎么把它挑出来的?我在家里想了很久,就这事儿没想明白,还请郭夫人给解个惑,若不然哪,我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欢快,又许是那风太冷、天太寒,郭婉终是自混沌中惊醒。
  她有些迟缓地转过头,看向郭凌,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郭凌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理着裙角,静等着她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婉方才启唇。嘶哑的声音,先还有些破碎,却又很快圆润恬和,不见一丝裂隙。
  “那七千两的事儿,是崔玉英出首揭发的。”她道,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忽地像是想起什么,举袖而笑:“啊哟,我怎么与你说起这些来了?这崔玉英可是有品级的宫人,郭姑娘如今不过一介庶民罢了,就说了你也不知道、知道了你也不认识、认识了你也搭不上话,不是么?”
  很明显的挖苦,衬着她面上甜笑,越发有种讽刺。
  郭凌惊奇地看了她一眼。
  这般喜怒形与色的郭婉,委实少见。
  不过,郭凌并不生气。
  郭婉此时的反应,就与郭凌想通自己险死还生、差点被郭婉绕进去时,一个样儿。
  方才那诸多好运,不只是郭婉的,亦是她郭凌的。
  老天爷不知开了多大的眼,才能让这几乎注定十死无生的局面,竟自转圜了过来,而她与郭婉,亦得苟活。
  所以,她对郭婉,没有一丝的谢意。
  要谢就谢老天爷罢。
  至于这位曾经的郭孺子,如今已然与郭凌拴在一条绳儿上,荣辱与共、存亡一身,谁也奈何不得谁。
 
 
第657章 贵人忘事
 
  施施然地看了郭婉两眼,郭凌微笑起来。
  她知道郭婉恨她。
  一如她也恨郭婉。
  可是,从今往后、天长日久,她们就得如今日这般,相看两恨,却又不得咬牙看着、活着、依存着,不得分开。
  “今儿是我这个做姑姑的不是,大侄女儿见谅。”郭凌轻笑着道,脆嫩的声线,略带几分玩笑意味,那小宫人定是听得清楚。
  “我就是觉着吧,有些话不吐不快。此外还有一层意思,便是想与郭夫人好生亲近亲近。到底夫人还是贵主儿来着,不靠着您,我又靠着谁去,举目全大楚,我不也就您一个亲人在身边儿么?”
  “亲人”二字,她咬得格外地重。
  随后,她便又笑,优雅而又轻松地拂了拂衣袖:“民女也没什么本事,唯有一个长处,便是深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儿’。所以呢,我和我娘一样,特别喜欢把每天的琐事儿都记下来,有空儿便翻上一翻,也是个意趣。”
  她看也未看郭婉,面色怡然:“今儿与夫人这一席话,民女委实胜读十年后。回去后,民女会把每个字都记下来,还有郭夫人之前说的那许多话、做的那许多事儿,民女也会仔仔细细、字字句句地写下,好生珍藏,也免得忘了夫人教诲。”
  语毕,略略屈身行礼:“话已说完,民女这便告辞,郭夫人保重。”
  在她说那番话时,郭婉始终面含浅笑,看向郭凌的视线亦极亲切,没有半点不虞。
  “郭姑娘慢走,我便不送了。”她笑着挥手,眉眼间尽是温柔。
  郭凌笑应了个是,转身提步,而随后,一声极轻的语声,亦随之抛下,又细又凉:“却不知珍珠和玛瑙,如今可都还活着么?”
  声未了,人已远,沓沓无影踪。
  这一问,显然并不需答。
  又或者,这问题的答案,她们各自心知肚明。
  郭婉静静站着,衣带牵风、发丝飞动。
  天色愈沉,布满灰白色的积云,似将欲雪。
  枯树残枝间,郭婉的身影似风化成了一具石像,微有些痴的视线,投入寂寞空林,逡巡着、游弋着,终究无处安放。
  北风呼啸而来,又寂寂而去,卷起满地落叶,那“沙沙”的单调声响,似一首无字之歌,萧索、苍凉、悠悠无尽绝……
  然而,发生在林间的这些许哀切、点滴伤怀,也不过是盛京城每日都在上演的故事中的一幕罢了,方寸之外,谁又知道?谁又曾记?
  正所谓贵人多忘事,尤其是盛京城的贵人,格外善忘。
  三日后,永成侯府的梅花宴上,已然鲜少有人提及那位冠绝东宫的郭孺子,以及她大起大落的传奇故事。
  至于韩家、兴济伯府乃至于长公主府,就更无人去提了,简直像是京里就没这几号人物。
  而所谓传奇,既无人去传,则那奇便也没了。诚如那花开了会谢、焰火绽放之后,也不过一抔灰烬。
  既花落亦无人管,则那灰堆子又有甚可顾?那一地的鸡零狗碎,看一眼都嫌脏,谁又会往那上头凑?沾上了可就洗不干净了,倒不如不闻不问,管它屁事。
  于是,筵席罢、曲声啭,莺啼燕咤间,姑娘太太们聊着京里最时兴的胭脂水粉,再讲一讲那演剧社新上演的剧目,说得一团欢喜、听来亦花团锦簇,可细想来,却是字字废话,说了就和没说一样。
  而待散席后,女眷们便分作几拨儿,听书的、瞧戏的、赏花儿的,各安其事,各得其乐。
  李氏因懒怠动,便坐在花厅里没挪窝儿,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书,一面便推旁边的陈滢:“这天儿冷了,娘这一把老骨头就不爱动弹,你可比不得娘,正是鲜花嫩柳的年纪,外头那些热闹你也去瞧瞧去,别把自己弄得跟个饴养天年的老太太似的。”
  这话说得寻真并知实皆笑,罗妈妈更是忍俊不禁:“夫人这一开口,倒生生把姑娘给说老了。”
  李氏也自笑着,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朝陈滢身后点了点:“你回头瞧瞧,三丫头都看你多少回了,恨不能拉你过去呢。”
  陈滢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见陈涵正挨坐在许氏身边儿,一俟她看来,立时便冲她使眼色,眉毛眼睛一通乱飞,又直往门口呶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快去吧,别叫小姐妹等急了。”李氏柔声道,摸了摸陈滢的头发:“多穿些,莫要冻着。”
  陈滢知道她是怕自己闷,不忍拂她好意,遂笑道:“那女儿就出去走走,娘好生听书便是,若累了咱们便回去。”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就吃个酒也会累,为娘哪有这般娇弱。”李氏失笑,又连连摆手:“去吧去吧,你们小姑娘家就该多在一块儿玩,这些书有什么好听的,等你老了,保管你听得生厌。”
  这话又引得众人一笑,陈滢便自起身,寻真知实皆跟着,主仆径往花厅门口行去。
  陈涵一直注意着她,见她动身,忙向许氏打了个招呼,便带着丫鬟匆匆跟了过来。
  待两下里离得进些,料得陈滢能够听见她说话了,她便小声儿抱怨开了:“哎哟我的个天爷,总算把你这尊佛爷给请起来了,方才坐那儿就跟生了根也似,任是我喊你多少声儿,你都硬是没动一动。”
  陈滢歉然一笑:“抱歉,那女先儿嗓音太嘹亮,我听得入神,便没注意旁的。”
  陈涵倒也没恼,拉着她就往门外走,口中说个不停:“你是不知道,自二姐姐定了亲事,见天儿没个影儿,就知道躲在屋里绣嫁衣,我都快闷死了。今儿她吃了饭就又跑回屋儿了,也不晓得陪我一陪。好在还有个你在,我才算有个说话的人。”
  陈滢奇道:“这话可不对吧,除了二姑娘,家里不还有好些妹妹吗,怎么就把你给闷着了?”
  永成侯府女孩子很多,尤其三房,除陈湘与陈涵外,另还有四姑娘陈清、五姑娘陈沅、六姑娘陈湄,陈涵不该缺人说话才是。
 
 
第658章 倾国倾城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此事,陈涵便是满肚子气闷,嘴角一撇,冷笑道:“什么姐姐妹妹,谁理她们?一个个笨手笨脚的,人话都不会说,我倒愿意教她们一教,物理书都拿出来了,可笑她们竟不爱听,整天就知道弄吃做穿、挑三拣四,金贵得连路都不肯多走半步,叫我哪一个眼睛瞧得上。”
  她越说越鄙夷,脑袋扬起老高,一脸的目下无尘。
  陈滢十分想要笑,到底忍住了,不曾言声。
  怪不得陈涵气成这样儿,原来是想在侯府过上一把老师瘾,可惜,几个妹妹根本不买账,她英雄无用武之地,自是闷坏了。
  跟在后头的寻真闻言,忍不住朝上翻个白眼儿。
  陈涵以往种种恶习,比之更甚。从前在国公府时,最爱掐尖儿的就是她,每每哪个姐妹得着好东西,她虽不会当真开口讨要,却也免不了夹枪带棒、酸话连篇,如今倒好,她竟跑来说旁人眼皮子浅,当真好笑。
  自然,这话也只敢在肚里腹诽,明面儿上寻真还是很恭谨的。
  一旁的知实瞥见她神情,立时便知晓,她这指定又在编排谁呢,遂悄悄戳她一记,又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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