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院中空地那一滩水痕,就好像鲜血一般刺眼夺目。
屋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传出来卫嘉航欢快的笑声,和太子妃轻斥声。冬日的院子天寒地冻,屋中的笑声听起来也充满了刺骨的寒意。
同样是白雪,在空中飞舞时是精灵,被人们践踏时卑贱如泥。在梅影堂时,被文人雅士歌颂咏叹,在这里带来森森寒意。
在方家,围上一方小亭,煮上一壶青梅酒,又成了方锦书眼里的冰雪世界。
一年四季中,她最喜欢的就是下雪的冬日。无论是雕梁画柱、还是满目疮痍,只要覆上一层白雪,就可以掩盖所有的不洁。
哪怕这样的洁白无瑕,只是一种假象,一种轻易就可以戳破的幻梦。
“姑娘,韩娘子来了。”芳馨进来禀道。
“请她进来。”
韩娘子笑意盈盈地进了小亭,乐呵呵地见了礼,笑道:“四姑娘好兴致啊,果然是一等一的风雅人儿。”
方锦书放下手中茶杯,看着她道:“许久不见,韩娘子这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如今的韩娘子,不仅是身材面颊圆润,说话也是八面玲珑。从骨子里透出生意人的精明,又没有令人厌恶的市侩铜臭气息。
这时的她,恐怕将亲爹娘叫来,也认不出这个是他们的女儿,那个风姿如仙的绝美女子。
“哪里,”韩娘子笑道:“都是托了姑娘的福,我这里才生意兴隆。”
“刚煮好的青梅酒,来一杯?”方锦书问道:“还是想要喝茶?”
“姑娘亲自煮的酒,怎能错过。”韩娘子答道:“雪天煮酒话青梅,极为惬意之事。”
方锦书抿嘴一笑,跟她说话,真是极为舒适的事。
伺候在侧的芳菲给她斟上一杯酒,韩娘子道:“前几日,我去拜见了权家大奶奶。她有心结,瞧着不大好。”
在外面她不会这样开门见山的说话,只有在方锦书面前,才会如此直率。而这件事,原本就是方锦书所请托的。
在梅影堂里见到林晨霏时,方锦书就觉得她的状态不妙。
这种不妙,不是指她的身体,而是指心态。就算没跟她深谈,也看得出她心头的郁结,和面上的迷茫。
那会她就想了让韩娘子去开解她的办法。她们两个都是已成婚的妇人,慢慢熟悉之后,说起话来也不会有太多顾忌。
回来后,她就让人捎信给韩娘子。这才过了几日,韩娘子就去了一趟,可见对她请托的重视。
“我瞧着,她在京里并不适应。”头一次上面,自然不便深谈,韩娘子给她带了些时兴的料子和首饰,去给她挑选,只略略聊了几句。
从她的姿态上,便可看出她还没有适应自己新的身份。在待人接物上,也不够自信。
这也不怪林晨霏,还没进京就被刺杀中毒,还没嫁人就被公主太子轮番威胁。莫说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夫子女儿,那等场面,就算换了京中的闺秀,也招架不住。
但她到如今都还没有缓过来,在京中的交际圈中,就等于一只小白兔入了披着羊皮的狼群里,嫁的又是被人们所瞩目的权墨冼,还不被撕个粉碎?
☆、第三百九十八章 孽
除非,她一直就躲在权家后宅里,当个隐形人,不出去交际。
但是又怎么可能?
作为权家的嫡长媳妇,当家主母,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辈子。那些个夫人之间的交际应酬,权墨冼的同僚、上司、下属等等关系的打点、人情往来红白喜事,可不会管你的心情,总是会到来。
六品京官,已经是各方势力或结交、或排挤的对象了。
官场上的来往应酬,在很多男人不便出面的时候,都是由夫人充当润滑剂,来相互试探交好。比如司岚笙,她或许有着种种缺点,但在这上面做得相当好,替方孰玉分担了不少。
林晨霏担不起这个职责,那么这个重担就全落在了权墨冼的肩头。
想到这里,韩娘子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权大人不容易,过两日我再去一趟。待熟悉了,才好慢慢开解于她。”
“看她的样子,这些事都闷在心里,好像连权大人都没有说过。”韩娘子饮了一口青梅酒,道:“再无处说去,只怕会闷出病来。”
“那就拜托了。”方锦书郑重道谢:“权大人救过我,这只当是还他的人情。”
“姑娘言重了。权大奶奶是个好人,就冲着这个,我也会帮她的。”韩娘子想起一件事,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话尽管说。”方锦书觉得有些奇怪,她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直言吗?毕竟,连韩娘子最大的秘密,她都知晓。
韩娘子想了想,道:“罢了,你也是大姑娘了。”顿住话头,使了个眼色。
见状,方锦书让芳菲带着伺候的丫鬟都退下,韩娘子还加了一句:“别让人过来了。”
“究竟什么事?”
韩娘子左右看了一眼,才凑到方锦书的跟前,压低了声音道:“原是不好说的,但你知道就好。权大奶奶,应该还是少女。”
“什么?”方锦书大吃一惊,道:“你说真的?”
韩娘子无比肯定的点点头,道:“我见过的人多了,少女还是妇人怎么会分不出来。单看坐卧行止,我就能肯定。也不是在人背后嚼舌,你这么关心她,我想着应该告诉姑娘。”
“放心,我听过就忘,一定烂到肚子里。”方锦书连忙承诺。
待韩娘子走后,方锦书还没从这件事带来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她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少女,权墨冼娶了林晨霏,怎会不圆房?
对一个女人来说,圆房的意义何其重要。再说,他也正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怎会忍得住。
除非,这里头有什么苦衷。
她慢慢品着口中酸甜相宜的青梅酒,搜寻着脑中的记忆。她隐约有些印象,好像自己遗漏了什么。想了半天,却毫无头绪。
“姑娘,”芳菲进门禀道:“婢子送韩娘子出去,正好遇见苏神医遣人送了这一季的药材过来。太太便让我拿了一盒雪蛤过来,明儿炖了给姑娘补身子。”
苏神医回了江南,也没有完全断了联系。
司岚笙这边常用的大夫会写了脉案寄信过去,和苏神医商议着开出下一季的食补方子。精心调养了一年,她的头痛病已经不再发作,只需好好调养便可。
有些药材,是江南道那边产出,方家干脆就直接找苏神医购买。他原本就开着医馆,不但治病救人也经营一些药材生意。
方家此举,也不过是感激苏神医治好了司岚笙的病,投桃报李而已。
“你说什么?”明明是普通的一句禀报,方锦书却惊得跳了起来,脑中灵光闪现。
芳菲不明所以,想了想道:“婢子说,太太拿了一盒雪蛤给姑娘补身子。”
“不不,前一句!”
“苏神医送了药材……”
“对了!”方锦书一击掌,道:“正是这句。”
“这句怎么了?”芳菲有些莫名其妙。
方锦书笑了起来,道:“好了,没事,我突然想通了一些事。你去把雪蛤拿去厨房,明儿炖了早上喝。”
芳菲领命下去,方锦书转着手里的酒杯,她忆起了当初的一件事。
那还是林晨霏刚受伤的那一日,黄昏时权墨冼突然来到方家,请苏神医去给她看病。回来后只说中了毒,但究竟是什么毒,苏神医却是缄口不言。
眼下看来,不能圆房正是与那奇毒有关。
方锦书悄然叹息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替林晨霏感到惋惜。这么好的女子,偏偏就遇上了宝昌公主。
这,都是卫亦馨造的孽。
而她虽然竭尽了全力,也只保住了林晨霏的性命而已。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委实让她十分难受。
想了想,她嘱咐了芳馨几句,让她跑一趟权家,转告给权璐几句话。
到了晚间,权墨冼才从刑部回来。
他微微皱着眉头,神色不展,显然在刑部遇到了什么事情,有些棘手。
在迈入房门前,他揉了揉脸,让面色看起来没有那么难看。朝中的事情,他不想让家人担忧。
“回来了?”林晨霏笑着迎上来,接过他脱下的斗篷,道:“今儿这么晚,我让厨房下碗葱油面来,可好?”
权墨冼揉了揉肚子,笑道:“还是霏儿了解我,正饿着呢。”他没有说的是,在刑部他连晚饭都没有来得及用。
吃碗面,一名小丫鬟来禀:“公子,大小姐请你过去一趟,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
“好。”权墨冼应了,对林晨霏道:“你先梳洗,我一会儿就回来。”
看着他掀了帘子出门,林晨霏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心情郁结,这笑容也只是不想让他担忧而已。
“大姐,你找我?”权墨冼笑道:“可是嫁妆备得还不够?”
权璐和彭长生的婚事定在过完年的二月,如今她的房中铺满了绣好的大红被子、枕套等物,还有才绣到一半的大红色缎面嫁衣,都是鸳鸯戏水这样的吉利图案。
闻言,权璐的面上飞起一抹羞红,道:“冼弟你也来打趣我。”
“不说这个。”她揭过这个话题:“今儿方家四姑娘特意打发人来跟我说,前些日子在梅影堂时她碰见了我们家大奶奶。瞧起来,她那会的眼睛有些红。”
☆、第三百九十九章 隆重
这句话方锦书说得足够委婉,但其中的意思,权墨冼一听就明白。
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权璐担忧地看着他,问道:“冼弟,按说我不该过问你们两个的事情。但是,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好?”
这才新婚不久,少年夫妻正是该浓情蜜意的时候。林晨霏能被方锦书撞见伤心的模样,想必她的心头并不如意。
权墨冼心头苦涩,这其中的问题他怎么会不知道?但这个症结,他想了很多法子,也无力开解。但他并不想让权璐担心,安抚地一笑,道:“大姐放心,没事的。”
“你好好备嫁,家里的事情就都交给我好了。”
“当真没事?”权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们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安心出嫁。”
权家如今已经没了家族可以依靠,在京中就他们兄妹两人互相扶持着。她能嫁去彭家,也是因为弟弟足够出息,但她能帮到弟弟的事情却实在太少。
而姐弟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默契,想要让母亲能安享晚年,不能让老母亲替他们操心。所以这样事情,他们都自己默默扛了起来。
“大姐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好好做你的新嫁娘。”权墨冼笑道:“你过得好,母亲也就放心了一半。”
在回房的路上,权墨冼的脚步放得很慢。
这种一个人孤身奋战的感觉,让他从心里觉得疲惫。
他从袖袋里拿出一封信,借着月光看了半晌,揉做一团扔到了树下扫在一起的积雪堆中。积雪慢慢浸湿了纸张,上面的墨迹逐渐变得模糊。
当他出现在林晨霏面前时,已调节好了心情,换了寝衣坐在她身旁,道:“还有两日就是休沐,我陪你四处去转转。”
“都怪我太忙。你也来京城小半年了,还没陪你去走走逛逛。”权墨冼握着她的手,笑道:“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我们去南市买一些年画回来,午饭就在醉白楼去吃。”
林晨霏的眼睛亮了一亮,他能好好陪着自己一日,想想就很开心。至于去哪里,她都没有意见。“好,正好前几日我挑了两支簪子,正好用得上。”
韩娘子来了一趟,不但给她带了时兴的钗环挑选,还将她现有的衣裙进行了搭配。林晨霏还选了衣料,量了身拿回去裁制新衣。
另外,韩娘子还将京中的人情世故,和在行止上的禁忌都一一跟她讲得分明。这么一来,林晨霏对出门也多了几分渴盼。
难得见她真心欢喜,权墨冼在心头暗暗感谢带话给权璐的方锦书来。若不是她,他还不能注意到林晨霏的心头已是郁结难解。
积雪慢慢融化,空气越发寒冷了起来。
但再怎么个寒冷,也挡不住人们对过年的热情。每日进洛阳城的人比平日多了一倍有余,不止是行商,离京城近的州县、京郊也不断有人进京,从忙碌中透出喜庆来。
今年是个好年景,百姓们手中也有些余钱。采买年货的、进京送年节礼的、趁人多出来揽活做短工的,大街上人们往来频繁,连衙门都比常日忙碌。
一辆青帷马车在方家的侧门停下,车帘掀开,里面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丫鬟,递了拜帖给门子。
“原来是鞠三太太到了,我们家大太太正候着呢。”门子恭恭敬敬地将拜帖送回,卸下门槛让马车驶入。
“太太,”烟霞进门禀道:“鞠三太太到了,估摸着这会已到了二门。”
司岚笙扶着她的手起身,道:“去把花厅的茶水备好。”这是在花厅中待客的意思,烟霞应了退下。
她做在妆台前,对镜端详了片刻,拿了一支蝴蝶金簪比划了半晌,又换了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摇,问伺候在侧的红霞道:“感觉如何,哪支好?”
“太太发色黝黑,婢子瞧着金色正配的上。”
司岚笙点点头,让红霞替她插上,再重新抿了鬓角。彩霞捧来一袭云烟如意水漾斗篷替她拢好,放了一个银制暖炉在她手上,才伺候着她出了门。
在家见客,她还极少有这般隆重的时候。
“司家姐姐,多日不见。”鞠三太太放下手中的茶杯,瞧着她笑道:“姐姐这是越来越年轻了。”
她笑得一团和气,但司岚笙却从她的笑里看出来她隐藏着的嫉妒。
“我这就是劳碌命,哪里抵得上妹妹清闲。”司岚笙款款落座,道:“妹妹今儿怎地来得这样晚,我从昨儿就开始盼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