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里大户人家的规矩,大门通常是不开的。只有在来了贵宾,或者是家中有了重大事件的时候,才会打开。家中主子的日常出入走侧门,下人则走角门。
不过,这只是对大户人家而言。
权家刚刚才在京中立住根基,拥有了立足之地。眼下只是一座三进的普通宅子,也没有分出侧门来,除了下人走后角门外,日常出入也都走正门。
但是,他这样拍门实在是无礼之极。
拍了几下,大门打开,刘管家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袖着手站在门口,冷眼打量了两人一通。两脚微微分开不丁不八地站着,稳如泰山,没有丝毫要放他们进去的意图。
看见他,权时安心头有些犯憷,条件反射地往后面推了一步。他怎么就忘记了,权墨冼的身边还有这堵杀神在。
他往后退了一步,到了权东身后。
对刘管家,权东也是有些惧怕。在卢丘镇时,刘管家的狠劲给他留下的阴影还挥之不去。但他都已经到了权家门口,怎么说都要进去,不可能打退堂鼓。
权东清咳一声,质问道:“刘管家,这就是权家的待客之道吗?我们远道而来,连口热茶都没有。”
他指着后面堆放的那几件行李,扯开了嗓门道:“我可是你们大人的二叔公,是长辈!你懂不懂?这些是族里托我们带来的年节礼,你不让我进去?”
权家宅子的门口是一条巷子,正值年前,不少人来往着。
他这么一吼,就有些不急的路人停下了脚步,看起这场热闹来。见人多了,权时安也大着胆子帮腔道:“就算是今科状元,也不能不认长辈吧?”
为了能进权家的门,两人不惜将不敬长的这个屎盆子往权墨冼身上扣。
刘管家瞥了权时安一眼,眼中寒芒毕露,让他起了一个哆嗦。只听刘管家拱手道:“见过二叔公。公子知道两位要来,又恐寒舍简陋招待不周,特地赁下一处院子,供二叔公落脚。”
说话的时候,刘管家运了一点内力,声音不高却很清晰,能让路人听得分明。
原来如此,旁观的百姓们纷纷点头。瞧瞧人家状元郎多会做人,生怕亏待了族人,还专门给他们赁了院子。
然而,对权东来说,要住进去才是目的。
单独住?那他什么都干不了。
他捻着山羊胡,笑道:“我们既是来了,怎么会嫌弃简陋?随便安排一间房,我们两人挤一挤也就得了。许久没见到侄媳妇,这眼看就要过年了,自然要好生叙旧才是。”
权东的辈分,比权大娘都要高出一辈来,稳稳地压着她一头。而权时安,则和权大娘同辈,管她叫堂嫂。
因有这等便利在,这也是为什么,族里让他来的原因。
“那是那是,”刘管家面上挂着笑容,道:“您老人家说得对极了!只是这会公子他尚未下衙,家里就只得妇孺在。”他面有难色道:“这……实在是颇有不便。”
“不知,二叔婆,怎地没有上京来?”
权东的脸黑了下来,他的老妻原本也吵着要上京来看看眼界,却被他拦了。
一来是为了节约些银钱,女人家出行麻烦。他们两个男子出行就可轻装简行。二来,这眼看就要过年了,老妻若来了,权墨冼又是晚辈,刚娶了妻,少不得要封一些见面礼出去。
想想这些银钱花费,他就心疼得紧。
这会刘管家一说,他才觉出错了,就应该让他老妻跟着一起来。后宅之后,还是女人家来得便利。想到这里,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路人听了刘管家的话,也都纷纷点头。
家里的男主人不在,来的又是男性长辈,另辟一个院落安置,乃是情理中事。
见父亲受阻,权时安伸长脖子从门外往里张望了一番。可见到里面清雅简单的院落,却是瞧不见一个人影,让他想要另外找人的念头落空。
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刘管家在心头冷哼一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两位请吧,且容在下为你们带路。”
说罢挥了挥手,从他身后出来一名小厮,冲两人笑嘻嘻的打了一个千,道:“我家公子常念叨着族里的长辈亲朋,知近日两位要来,日日盼着呢!就怕怠慢了,落了埋怨。”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般客气,又有路人都看着,权东只好打消了一定要进去的念头。先去住下,徐徐以图后计。
“权大人还记得我这个老朽,是我的荣幸。”他顺着搭好的台阶下来,先去安置。
只是,他在心头嘀咕着,他们上京分明就没有提前跟权墨冼送过信,他如何知道自己二人要来?还提前做了准备。
他所不知晓的是,就算是权家,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几房人那样贪婪势利。有人同情权墨冼的处境,只是因为人微言轻,拗不过他们罢了。
但,送信这样的事情,总是能尽一分绵薄之力。
不提他们,就是刚刚才收了车钱的那个车夫,也心存善意。
他将马车赶到一个车马行里,跟伙计说了要接活的消息,付了几个大钱,便打听着刑部衙门的所在而去。
刑部里,权墨冼刚写完了一个卷宗,收笔起身。
“我出去一趟。”
他本只是员外郎,从事的都是这等卷宗书写,并无外出查案权利。但既然断指案交到他的手里,上上下下又都等着看他的笑话,至少外出不会有人阻止。
☆、第四百一十二章 坚定如铁
刚出了房门,刘管家打发的小厮便到了,跟他轻声耳语了一番。他墨黑的眼眸中,有一道寒芒闪过,点了点头。
权东此时来京,其目的不问可知。他收到消息后,就安排了刘管家来应对。眼看就是春节,他才不想要这等无赖嘴脸的小人住进自己家中,给母亲添堵。
他抬脚出了衙门,在一旁候了许久的车夫连忙迎上,招呼道:“冼哥儿!哎,状元公。”他先是用了旧时称呼,接着才反应过来,这里是京城,不比得在卢丘。
听见这乡音,权墨冼回头看去,笑了起来:“原来是大柱兄弟。”
大柱摸了摸自己的头,憨笑道:“我什么身份,哪敢跟状元公称兄道弟。您还记得我呢?”
“怎么不记得,”权墨冼笑道:“小的时候,我还吃过你娘给的两个包子。”他打小就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在认人上特别厉害。只要见过一面的人,再见到都能认得。
“都过去好久的事情了,难为状元公还惦记着。”大柱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次来,是送二老爷上京。”挣了这个钱,他有些良心不安,便想着来给他报个讯。
权墨冼已经知晓了此事,然而没想到大柱会特意来给他报信。很多时候,正是这样并不起眼的小人物,却拥有一颗最纯净的心。
“谢谢你。”他发自内心地道了谢。
“别别,快别谢我。”大柱连连摆手,愧疚道:“我也是想着要过年了,跑着一趟活挣点钱,也顺便买些年货回去。你……你不怪我就好。”
“怎么会怪你?”权墨冼笑道:“大柱兄弟你且留一留,我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完,请你吃顿饭。”
“不不不……”大柱边说边往后退,觑了个空子钻进人群中,笑着冲权墨冼挥手道:“冼哥儿心头有数就好,我这就回去了!”
本就心头有愧,他哪里还好意思吃这一顿饭。这才见了权墨冼一面,看他除了一身官服,其余还和在老家时一样,他就乐得不能自己。等回去了,好好跟娘念叨一番,状元公啊,还是旧时模样。
他走得很快,权墨冼也不勉强,举步朝着原本的方向走去。断指案还有最后两日期限,他已胸有成竹,眼下只差最后一件事,便尘埃落定。
断指案上,落了多少人的目光。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断断不容有失。
否则,他之前所有辛苦建立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以关景焕为首的保守派,一定会借此机会,将他踩到脚底。
权墨冼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望向高远的天空,眸子里的坚定如铁。
前途的荆棘,和身边的牵绊,都不能停止他前进的脚步。
走了几步,感受到星星点点的凉意。
积了多日的阴云,被天空缓慢释放出来。细小的雪花飘零而下,初初以为是寒雨,仔细看去却能知道是一朵朵洁白的雪。没入人们的头顶、衣袍、地面,消失不见。
到了第二日,雪下得越发大了一些,断断续续地飘洒下来。
方锦书搓了搓手,照旧练了一趟拳。
芳馨站在廊下,道:“姑娘您快些进来换了衣裙,天气冷了,太太前些日子才说让姑娘歇一段时日。”
“哪里就冷了,不动弹才是真的冷。”方锦书口中这样应着,终究是不忍让母亲担心,快步回了房。
“明儿就除夕了,姑娘还是歇一日吧。”芳馨劝着,将熏炉上烤得暖融融的衣裙替她换上。
“静尘师太说过,习武便是要一日不辍。”芳菲提着食盒从外面进来,笑着接口道:“芳馨你就别再劝了,姑娘不会听你的。”
芳馨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道:“我这正劝着呢,你倒好,反是个拖后腿的。”
方锦书净了手,笑道:“这件事就不必说了,哪一日不是平平常常地过?除夕又有什么不同,难道就不吃饭走路了?”
这怎么一样。
但她这么说,确实也没错,芳馨一时间竟找不到反驳的语言。
看着芳馨吃瘪,芳菲抿嘴一笑。姑娘若想要干一件事,还无人可以拗得过她。
吃罢早饭,方锦书照样和方锦晖一同去跟司岚笙请安。学堂里的假期与官员休沐一致,要从明日除夕才开始放。
到了学堂,姑娘们今日都有些兴奋。
一年了,春节是最长的一次假期,足足有半个月之多。
何况春节的意义还不同以往,穿新衣领压岁钱、走亲戚串门、和姐妹们相聚玩耍,这一件件都是最开心盼了许久的事情。
而在今日,最热闹的还不是盼着假期。
男女学堂里,议论的都是另一个话题:那闻名京城、被限期破案的断指案。今儿,可是皇上给出期限的最后一日。负责侦破此案的,又是年初春闱里出的状元、被宝昌公主看上的权墨冼。
这件案子,原本不会被这么多人所熟知,关注。
但关景焕既然用此案来算计权墨冼,自然要让越多的人知道越好。只有这样,才能让权墨冼在众目睽睽之下,跌得灰头土脸。
议论的人们,大多持两种对立的观点。
一种,是坚定的相信权墨冼一定能完美破案。
这些人并不多,且以年轻人为主。他们知道权墨冼被打压的处境,替他抱不平。并且,盲目地相信着权墨冼,相信他一定能创造奇迹。
而另一种,则占大多数。
毕竟,权墨冼的年纪摆在那里,资历也短。这又是他进入刑部后的第一个案子,就如此棘手。他们虽然同情他的境遇,但理智告诉他们,在连一个可靠人手都找不到的情况下,权墨冼不可能侦破此案。
学堂里,也就此事争得面红耳赤。
祝清玫不屑道:“就凭他能破案?我怎都不会信。”
唐元瑶冷冷地刺了她一句,道:“若能破又如何?”
自从被卫亦馨责罚之后,她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祝清玫是个见风使舵的,唐元瑶风光不再,两人的关系便渐行渐远。
历经了那一劫,唐元瑶的性情益发孤僻沉默,和众人也都保持着距离,说话变得阴阳怪气。
☆、第四百一十三章 打赌
这时,祝清玫周围坐着好几个姑娘,一脸仰慕地听她煞有其事的说着话,唐元瑶便看她不顺眼。
她父亲毕竟是京兆府尹,在大哥那里听说过权墨冼此人的本事。不想看见祝清玫那副小人得意的嘴脸,便出言泼她凉水。
“元瑶姐姐的意思,是认为权大人单枪匹马地,就能破案了?”祝清玫也不生气,亲亲热热地叫着,嘴上却丝毫不认输。
被她这一问,唐元瑶一窒。
她哪里知道权墨冼究竟能不能破案。再有本事,他也只是个六品员外郎而已。而且她听大哥说过,刑部里他根本就没有忠心得用的人。
唐元瑶别的不懂,至少知道若没有心腹,光靠自己亲力亲为,能做多少事情?
见她语塞,祝清玫身边的那些女子纷纷掩口笑出了声。
被她们这样嘲笑,唐元瑶面上竭力维持着镇定,心头却极其恼怒。但面对祝清玫的咄咄逼人,她又不愿轻易认输。正在踌躇间,她身后响起一个清亮的嗓音,道:“我认为能。”
这个声音的主人,她再熟悉不过。
曾经,她和此人成日互别苗头,事事都要争个高下。再后来,她莫说与对方争个输赢,在学堂里连个朋友都匮乏,只能默默看着她越来越亮眼,两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两个人,只有在差距相近时,才能兴起争个高下的心思。
而当对方和自己太过遥远,远得成为另一个阶层的人时,就只会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唐元瑶和方锦书两人,正是如此。
庆隆三年开始,方家就喜事不断,地位水涨船高。方锦书这个嫡次女的身份,也跟着尊贵了不少。反观唐元瑶自己,连吃穿用度都被削减。要不是有大哥唐鼎护着,她的日子还更加难过。
这等此长彼消之下,唐元瑶根本兴不起与方锦书相争的心思。
所以,当听见方锦书的声音时,唐元瑶身子一僵。这一年来她和方锦书没有交集,这会她不觉得对方是在替自己说话。
如她所想,方锦书确实不是因为她,而是为了权墨冼。
在前世,权墨冼正是因了这件案子而一举成名,得了皇帝褒奖,一时间风头无两。而今生,同一件案子,他怎会失手?
不知怎地,听见祝清玫等人在背后肆意非议于他,方锦书的心头隐隐有些不快。无论权墨冼是能臣还是奸佞,都容不得这些无知闺秀在此嘴碎!
一时忍不住,方锦书便出言帮助势单力孤的唐元瑶。
她的出现,让祝清玫等人一愣。
“书妹妹,你今儿好有闲情逸致,纡尊降贵跟我等闲话?”方锦书一向和她们并不亲近,祝清玫的语气中含着讥诮之意,正是为了激起其他女伴的同仇敌忾。